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闖出一片自己的學術天地

——讀米彥青《中國古代蒙古族漢詩研究》

有一種說法,天賦和勤奮會讓一個人走得更高,而成長型思維模式才會使一個人走得更遠。

一個學者的成長,通常與學位論文寫作密切相關。一定意義上說,學位論文是其開始步入學術領域的一把鑰匙。學士、碩士或者博士論文的選題和寫作,偶然因素很多。多數情況下,選題多集中在老師研究的學術范圍;有的時候,老師也會根據學生的基礎和興趣指定一個題目。這些題目多會涉及一些經典作家和作品,或者是一些比較重要的論題。從這些年的實際情況看,學位論文完成后,多數學生會以此為基礎繼續沿著既定的方向做下去,可能會伴隨著他們好多年。這幾乎成為一種學術模式。如果在一個比較好的學術環境中,他可能會做出不錯的成績;如果到一個地方院校任教,又有著割舍不下的“從一而終”的觀念,不愿意輕易地改換專業選題,他就有可能面臨不少的困難。這是因為,許多經典作家或比較重要的選題早已被關注,成果豐厚,沒有雄厚的研究基礎,固守傳統經典選題,超越前人并不容易,有時甚至難以為繼。鑒于這種情況,我只要有機會就會給年輕的同行提出建議,不要把自己束縛起來,局限于學位論文的選題,而是要養成一種成長型思維方式,凡是過往,皆為序章,要因地制宜,因時制宜,根據不同的工作環境,所在地域,隨時調整研究方向,這樣才有可能拓展新的研究領域,取得新的成就。我這樣說的時候,心里有一個成功的榜樣,那就是內蒙古大學的米彥青教授。

十五年前,米彥青在蘇州大學隨羅時進教授攻讀博士學位,她的學位論文是《清代李商隱詩歌接受史稿》(2006年)。作者取得學位的第二年,論文就由中華書局出版,并獲得了不同層級的獎項。按理說,李商隱是一個說不盡的話題,她完全可以沿著這個選題方向繼續深耕細作,肯定還可以取得更多的成果。但是她沒有這樣做,而是根據工作需要,及時調整了專業方向,從唐代詩歌對蒙古族漢語創作的影響入手,將視野擴大到蒙古文化家族和蒙漢文化交流的研究上。她能做出這樣的選擇,是很不容易的。她知道,在得失之間,必須有所放棄,勇于嘗試,才能看到不一樣的世界。2009年,她以“唐詩對清代蒙古族漢詩創作的影響”為題申報國家社科基金青年項目,又以“清代蒙古族漢語韻文創作的唐詩接受史”為題申報教育部青年項目,均獲得資助。同樣在這一年,她又在內蒙古教育出版社出版了《清中期蒙古族漢語創作的唐詩接受史》。這些業績,可以作為她學術轉型的重要標志。在此基礎上,她申報了國家社科基金資助項目“中國古代蒙古族漢詩創作研究”,后來又獲得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元明清蒙漢文學交融文獻整理與研究”。從這一系列獲批項目看,她的選擇是堅定的,也是正確的,正所謂“曲欄幽榭終寒窘,一看郊原浩蕩春”。最近幾年,她以蒙漢文學交融大事編年為綱,以重要作家、作品及文學活動為目,對元明清蒙古族作家的漢文創作進行了全面整理。在整理這些史料過程中,她積極組織研討會,系統指導研究生,廣泛收集史料,特別關注蒙古族作家的漢語創作和漢族詩人在蒙古族聚居地區的游歷、仕宦、交往、題詠等活動,完成了《元明清蒙漢文學交融研究論文集》(主編,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7年版)等著作,系統地研究了元明清三代蒙漢文化交流的歷史盛況,呈現了無比寬闊的學術前景。

擺在讀者面前的這部《中國古代蒙古族漢詩研究》是作者完成學術轉型后的最重要的著作。全書分為三編,從時間和空間兩個維度,系統深入地描述了元明清時期蒙古族漢詩創作的發軔、發展以及嬗變的軌跡,全方位地展現了蒙漢文化交流在中華民族凝神鑄魂過程中的重要作用,站位高,視野寬,是作者多年積累的重要收獲。誠如古人所說,“夫學者猶種樹也,春玩其華,秋登其實”。經過十余年的辛苦耕耘,作者步入了收獲的季節。

首先,作者占有豐富的史料,包括大量的詩文集、游記、日記等,為深入解讀詩歌意蘊奠定堅實可信的基礎。

元明清時期蒙古族文人詩集數量不菲,收集不易。如桂霖詩詞集《觀自在齋詩稿》《青霞室哀禪詞》等,清人編《八旗藝文編目》,今人編《中國古籍總目》等均未著錄。作者在第一歷史檔案館查詢桂霖檔案,知道他曾在云南、貴州等地任職,沿著這樣的線索,終于在云南省圖書館查到《觀自在齋詩稿》,在貴州省圖書館查到了《青霞室哀禪詞》。《青霞室哀禪詞》雖然收錄到《清詞珍本叢刊》中,貴州圖書館所收為不同版本,有著獨特的價值。至于收藏在民間的文獻典籍,如恭銘《石眉課藝》,作者通過多方聯系溝通才有機會看到影像資料。

有些詩集從未刊刻過,只存有鈔稿本。如清代蒙古族文人和瑛的《濼源詩集》,稿本藏在我國臺灣的傅斯年圖書館,壁昌的《星泉吟草》,稿本藏在中國人民大學圖書館,景文的《抱筠亭集》為海內孤本,藏在故宮博物院圖書館。這些稿鈔本有著較高的文學價值,值得整理出來。譬如景文,他出身于世宦之家,父親伍彌泰是乾隆朝的大學士,博學多識。景文從小就受到良好的教育,文武兼長,雅好操觚,稱得上是蒙古王公大臣子弟中的佼佼者。景文創作最叫人感興趣的,是與其外甥和珅、和琳的交游酬唱。和珅《嘉樂堂詩集》中有多首憶念景文的詩歌,流露出一些難得的情懷。如“齊心默禱為民請,幸獲甘和三日霖”、“臣本無功民有福,志誠感恪頌吾皇。”(《步喜兩吟韻聊以解嘲》)等,能在頌圣之中體察民情。又《和彥翁渭陽近作二首》之一:“我素不擅飲,寄情杯斗外。喜與雅士觴,厭共酒徒會。遮莫槽亦枕,何如醬可蓋。晝起笑蟻旋,宵寢譬蛇蛻。名教樂地多,及亂萬惡最。醉醒慎在躬,勿為行止害。”(《步醉吟篇韻借以奉箋》),寫自己不擅長飲酒,喜歡雅士而厭惡酒徒,并時時警醒自己躬行勿醉。和坤的這些詩句呈現出與一般人印象中不一樣的形象。

在史料取舍上,除詩文集外,作者還廣泛閱讀了蒙古文人日記、游記之類的作品。錫珍是清代蒙古族作家和瑛的曾孫,游宦四方,多有詩文紀行。同治十三年(1874)四月,錫珍奉使喀爾喀,六月歸京,往返六十一日,他將沿途中見聞所感寫成《奉使喀爾喀紀程》;光緒七年(1881),出使朝鮮,作有《奉使朝鮮紀程》;光緒十一年(1885)六月,赴臺灣查辦臺灣道劉璈,又作《閩還紀程》等,詩文互證,可以看出錫珍的創作具有一定的史詩色彩。如出使朝鮮時,他的詩文中常常提到遼陽城、鳳凰邊門、通遠堡、醫巫閭等地名,有的在遼寧境內,也有的在今朝鮮境內,這有助于理解他的詩歌內容。他的詩多以自然之筆,抒寫內心情感。如《朝鮮貧弱時事棘矣慨然有作》:“營州踰海地東偏,猶是箕封禮俗傳。赫赫中天依日月,茫茫下土奠山川。海潮終古無消長,人事于今有變遷。漫說通商為受命,他時涕出更誰憐。”記遠行之景,抒憂民之嗟。錫珍赴臺灣前后,清朝海軍在馬尾海戰中全軍覆沒,中法戰事成為作者一塊心病:“海上歸槎迥,淮南返櫂輕。湖菱添客饌,堤柳入詩情。興廢徒懷古,關河正洗兵。翻悲身歷碌,終是絆浮名。”(《寶應舟中》)。身為朝廷重臣,面對如此頹敗的國事,亦無可奈何。結合《閩還紀程》,錫珍種種復雜的情感,得以形象地浮現出來。其他游記如柏葰《奉使朝鮮驛程日記》,花沙納《滇輶日記》,文孚《青海事宜節略》,瑞洵《散木居奏稿》,托渾布《東道紀略》《西道紀略》《畿輔事宜》,博迪蘇《朔漠紀程》,博明《西齋偶得》《鳳城鎖錄》等,都為作者所關注,所征引,博觀約取,足相參印,擴大了讀者的視野。

在收集蒙古族漢詩創作資料的過程中,作者深感讀書不易,于是萌生了將眾多別集匯為一編的想法,為廣大讀者提供更加便捷、更為豐富的學術資源。在國家圖書館出版社的大力支持下,作者主持編纂了《清代蒙古族別集叢刊》,收錄八十七種別集,合成四十冊,已于2021年出版。《清代蒙古族別集叢刊續編》凡二十冊也即將面世,《元明蒙古族別集叢刊》則在編纂中。這些文獻的出版,為深入系統地研究華夏多民族文學,提供了基本資料,得到了學術界的廣泛贊譽。

其次,在作家的判定上,作者從廣義上界定文學家,提出四項取舍標準:一是有詩作或辭賦等文學作品存世者,二是有文學批評著作存世者,三是雖無作品傳世而據傳文或史志記其能詩而生平可考者,四是傳統記載中以之為詩人者。按照這樣的標準,作者采用史書常見的“互現法”,對一百多位元明清蒙古族漢詩創作者進行了歷時性的研究。

元明清時期的蒙古族文人,多數并不顯赫,有些甚至默默無聞。作者依靠地方志、科舉文獻、家譜、檔案等資料,試圖對元明清蒙古族文人的生平事跡作地毯式的清理。舉例來說,清代蒙古族文人既有旗人,又有民籍,還有外藩的蒙古王公,查詢他們的生平文獻,途徑不一,重點不同。以人數最多的旗人而論,研究清朝旗人世家、人物的官修典籍如《八旗通志初集》《欽定八旗通志》《八旗滿洲氏族通譜》等書,收錄范圍截止到嘉慶時期,此后付之闕如。《清史稿》《清史列傳》等史書,主要關注對當時有重要影響的將相臣僚,而那些為數眾多的八旗子弟,很難悉入官方載集。他們的生平事跡,需要從筆記、方志、奏折、檔案等材料中多方考察,并結合他們各自的創作,鉤沉索隱,暼觀疏記,才能得知一二。問題的復雜性還在于,滿蒙旗人的記述,習慣稱名不稱姓,記載蒙古人事跡的史料,常常不載姓氏,閱讀時,稍有疏忽,就會忽略過去。如前面提到的乾嘉時期的蒙古族詩人景文,很多學者將其與咸豐、同治時期的駐藏大臣景紋相混淆,就是典型一例。有些民籍蒙古族詩人只能通過家譜、族譜去尋找其線索。至于外藩的蒙古王公,則需要借助《欽定外藩蒙古回部王公表傳》《玉牒》《蒙古游牧記》《皇朝藩部要略》等典籍,甚至還要參考蒙文《金輪千福》等文獻才能確定其身份。不管怎樣,上述文人,多少還有一定地位,還可以在相關文獻中尋找到蛛絲馬跡。那些底層文人的生平事跡就更難探尋,真猶如大海撈針一般。如清代杭州駐防文人貴成的生平資料就很少,作者從第一歷史檔案館中發現了一則《奏為熱河道貴成邊俸期滿循例送部引見所遺員缺請旨簡放》,其中有關于貴成生平行年的記載,令作者喜出望外,深深地感悟到了學術發現的艱辛和樂趣。

再次,在作品的評價上,作者秉持一種歷史的眼光,既要考察其文學的意義,更要挖掘出歷史的價值。

從文學的意義看,元代薩都剌、清中期法式善等,都是繞不過的重要作家。如薩都剌,作者用了近七萬字的篇幅展開論述,如果能再充實一些文獻考訂的內容,完全可以成為一部專著。法式善的詩歌創作非常豐富,現存詩作近三千首。嗣孫來秀曾作《望江南詞》40首,分為風土人情22首和釣游舊跡18首,堪稱北京風情組畫。不僅如此,法式善文學思想也很有特色,他的《梧門詩話》系統地評點了康雍乾及同時代詩人詩作,提倡“真性情”,與同時代的袁枚的“性靈”詩學思想相頡頏。所附“八旗詩話”是對八旗文人詩作及詩學思想的專門論述。總之,《梧門詩話》在蒙古族文人漢語創作中具有無可撼動的經典地位。與法式善相似,和瑛文學家族既是官宦世家,也是科舉世家,四代皆有詩集存留,詩作千余首。這在蒙古族詩人中不多見,在清詩史上也是少有的。本書通過對上述作家作品的系統論述,強調說明了他們在中華文學史上的獨特位置,言而有據,信而可征。

從歷史的價值看,蒙古族詩人的創作,為我們了解一些重大歷史事件,提供了很多背景資料。元明清時期的蒙古族文人多任職邊疆,創作了很多描繪邊疆風情的作品,明顯有別于通過想象或者根據閱讀得來的知識而寫成的有關邊地的詩文。解讀這類作品,必須密切結合不同時期的邊疆政策,不同地域的民俗風情,才能得其詩中三昧。譬如和瑛家族成員多有在邊疆戍守的經歷。類似這樣的文人還有很多,譬如松筠任職新疆,文孚任職青海,三多任職外蒙古,恭釗任職西寧,果勒敏任職廣州,桂霖任職云南,博明任職廣西,托渾布任職臺灣,等等。他們的創作,如《湟中竹枝詞》《續湟中竹枝詞》(恭釗著)、《廣州土俗竹枝詞》(果勒敏著),《觀自在齋詩稿》《青霞室哀禪詞》(桂霖著)、《永昌竹枝詞》《廬陽竹枝詞》(博明著)、《臺陽紀事八首并序》(托渾布著)等,或記述所見所感,或模仿地方民歌,形象地展現了新疆、西藏、甘肅、青海、嶺南、云南等地的風土人情。

托渾布的紀事詩,詳細記錄了他任職臺灣知府期間鎮壓暴亂的過程,具體而微,語簡事賅。滄州駐防桂茂《德山詩錄》,據事直書,內容豐富。其中如《弱秀才》《三百人》《老炮手》《義軍嘆》等詩,表現了太平天國戰爭期間的社會面貌,具有重要的史料價值。延清親見親聞了八國聯軍的侵華惡行,創作了二百多首《庚子都門紀事詩》,悲憤地記錄了中國人民反抗外辱的不屈歷程,被阿英選入《庚子事變文學集》中。

一部蒙古族漢詩創作的歷史,連接著古代的華夏文明,又與現實密切相關,既是一個民族的記憶,也是中華民族多元一體的集體記憶。米彥青教授通過厚重的研究成果,開辟了中國古代蒙漢文化交流研究的新天地,彰顯了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深厚淵源和歷史流變,意義是深遠的。人們常說,學術研究的基本條件是用功用心,勤奮而缺乏天賦,或者有天賦而不勤奮,終究難有大成。孔子說,學而不思則罔,思而不學則殆,講的就是這個道理。米彥青用功用心自不必說,更難能可貴的是,她一直在嘗試著轉換固有的思維模式,去就有序,變化有時,在學術探索的道路上,面向未來,勇于挑戰,越走越遠,越走越寬廣。

作者在后記中說:“感謝劉躍進老師接受我的請求,寫下書序。”她用“請求”二字,讓我不無慚愧之感。2014年,她獲得中組部、教育部、科技部“西部之光”的項目支持,進入文學研究所深造。我作為合作導師,對于她的學術背景、研究計劃有較多的了解。因此,為米彥青這部新著寫序,于情于理,我都應該爽快答應。不過,我還是很猶豫。老實說,對于她所研究的對象,我確實比較生疏,說一些言不及義的套話,自會貽笑大方之家。全書開印在即,而作者仍抱以期待。我考慮再三,決定從作者的學術轉型說起,用以表彰她為研究工作所付出的艱辛努力和取得的成就,同時也想借此機會表達我的欣喜之情。

劉躍進

辛丑年歲杪擬于京城愛吾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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