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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言

秦漢特別是兩漢時期為中國古代文體的生發期,其間文體種類繁多,奠定了古代文體的基本格局,對后世文體以及文體理論的發展都產生深遠影響,故劉師培說:“文章各體,至東漢而大備。漢魏之際,文家承其體式,故辨別文體,其說不淆。”[1]這些文體在當時社會的方方面面均發揮著重要作用,相關文體也在知識者的寫作生活中占有極大比重。秦漢時期文類的繁興以及文人的集中參與也就相應成為中古文體理論勃發的重要基礎。

秦代二世而亡,僅歷時15年,而且在統一之初即實行極端的文化專制政策,致使中國古代文化發展遭受嚴重挫折,從目前所見史料以及出土簡牘看,秦代文體主要為秦刻石等頌體文本,以及詔書、律令等公文和法律文書,因此,劉勰所稱“秦世不文”[2]是有一定道理的。[3]但其“書同文”的政策、行政制度的建立以及相關律法的制定,為漢代官文書和律令文書的發展確立了基本框架。

而與官方文化較為疏遠的民間俗文體,卻不太受朝代更迭的影響,故劉勰稱“秦世不文,頗有雜賦?!薄稘h志·詩賦略》列秦世雜賦九篇,惜亡佚不見,而所列其他雜賦中也不能排除有些由秦世乃至戰國末期相關作品延續而來。此外,湖北云夢睡虎地秦墓出土的黑夫、驚的家信以及近些年來出土的秦漢多部《日書》等,更說明,一些較少受政治體制影響的實用類文書有著自身的發展慣性。

不過,社會的穩定以及王朝的存續長短仍對中國古代文體發展產生重要影響。漢世四百年,雖有前后漢的分別以及新朝的曇花一現,但文化秩序整體看仍保持延續性,故文體發展也蔚為大觀。與周代的文化壟斷以及秦代的重法輕文不同,漢代統治階層更為注重禮樂文化的下移以及普通民眾文字水平的提高,并將這看作移風易俗的重要方式。眾所周知,周代禮制主要施行于貴族階層,且又主要流行于王畿等特定區域,而漢代重建禮制,力圖把加工、改造過的“周禮”變成社會普遍的行為規范,同時又通過各種教化的途徑,將禮的思想、觀念和行為方式積極地向社會傳輸。在漢代統治者的支持倡導以及儒生循吏等移風易俗的努力下,禮制與儒學以及知識、文字的傳播同步進行,并逐漸向民間和大眾滲透。婚喪嫁娶、處事為人等諸多禮儀規則,逐漸為社會認同、遵循和仿效,并最終在社會各階層中確立了主導地位,成為社會普遍的行為規范,政治與文化的“大一統”也由此進一步獲得了鞏固。漢代對儒家經典的尊崇以及對儒家禮制的修復、建設與推廣,為整個社會“尚文”風氣的形成定下基調,而漢代的教育制度以及人才選拔體制也為人們學習并運用文字提供了可能性以及源動力。

因此,與前代相比,兩漢時期社會整體文字水平有了很大的提高,文字以多種形式參與到國家重大典禮、行政運作以及民間信仰儀式和生活日用當中,顯示出時人對文字運用的特殊興趣。上自文學才俊,下至工匠士卒,有一大批人投入對漢語言文字的認識、運用以及潛能的開發上。[4]在這一過程中,自古就與禮儀文化制度建設密切相關的中國古代文體獲得了前所未有的生長土壤,多種文體在漢代興起、發展、成熟、定型,為后世確立了文體的基本框架和文本模式。

在秦漢文體史的研究和寫作中,筆者主要貫穿以下文體觀念。

第一,擴大文體研究對象范圍,將文體功能作為選擇文本的依據。秦漢是古代文體發展最為活躍的時期,其間許多文體先后經歷了從萌發到定型的動態過程,因此,各種文本也“面目各異”。加之出土資料豐富,簡牘帛書銘刻等呈現的文本與傳統文獻傳抄保留下來的“成熟”文本之間也有很多差異,因此,需要用更寬容的眼光和標準來判定哪些文本可以“入圍”。筆者認為,凡是在特定語境中承擔特定功能且形成較為穩定的言辭篇章形式都應當作為文體研究的對象。即便有些文體在語言形式上非常簡單粗糙,然而只要它具備上述功能,我們就應該把它納入研究視野以及文體史敘述中,如此方能更全面呈現古代文體史的發展面貌,明了古代各類言辭形式在政治禮俗和人生日用方面的意義。

第二,將文體看作內涵豐富的歷史“活體”,強調“文體系統”觀念。每一種文體都萌發于特定的歷史土壤,活躍在特定的歷史語境,具有特殊的功能用途,進而形成自身獨特的修辭方式,并最終以文字的方式“塑形”。一旦上述條件不再存在,該文體也就漸漸失去活性,逐漸消失或者調整、演變,從而孕育出新的文體。文體自身存在系統,同類文體又構成大的文體系統,因此,將文體納入相關系統中觀察,才能真正呈現文體的“生態”。

第三,強調從功能入手,還原文體生成發展的歷史文化語境。能否還原文體“原生態”決定著我們能不能真正貼近研究對象,做出切中肯綮的分析評價。本書希望能盡可能還原相關文體發展的具體歷史語境,同時力避此前曾出現的大而無當的所謂文化考察。盡管受多種條件限制,歷史性“還原”是不可能徹底完成的,但當保持這種傾向,由追尋文體“干什么用”到追尋盡可能多的相關因素并提出問題,在問題的推動下,舊材料會獲得新的理解,以前不被注意的材料也會進入視野,隨后借鑒歷史、考古、思想、民俗等多學科的研究成果深入探究,學科之間的壁壘也就打破了。這樣的還原也許能促使我們思考:在變化的社會中文體是如何發展并發揮功能的;在禮制和宗教的背景下,文體的內容和形式是如何被選擇的,它們在何種程度上決定著人們精神和物質生活的方向,如何表現道德和價值體系,如何支持和影響社會群體和特殊集團的合離,以及如何滿足個人的野心和需求,等等。

第四,將是否“得體”作為判斷文體文本價值的重要參照標準?;谔囟ǖ纳鐣τ茫貏e是基于禮樂宗教儀式是中國古代文體產生和發展的基本動因,故文體之“得體”是最為重要的,即能否在特定的語境中使用恰當的言辭,如何由禮學之“得事體”到文體學之“得文體”等。因此,古代文體理論中對于“體”的強調,對于正體的看重以及訛體的嚴苛批評都可以由此找到最初的心理淵源。

第五,關注文體共性和創作者個性之間的關系。古代文體特別是實用性文體表現更多的是集體的文化意識而非個體的藝術想象和創造。當作者要進行某種文體創作時,他首先要明了自身處在何種修辭環境下,要表達怎樣的內容。與此同時,相配套的某種文體就被“激活”了,在此基礎上才能施展個人才華以及進行個性化的情感表達。因此,創作者個性表達是受到文體共性制約的,當我們對文體的重要文本進行分析評價時,當首先考慮哪些是文體共性因素,哪些是作者的個性化創造,只有這樣,才能更為中肯地陳說文體的演進,更準確地評價作者的文體貢獻。

第六,關注“破體”的動態過程,抓住文體轉換關節。一般而言,一種文體從產生到最終確立是一個由散趨整的過程。在被塑形的過程中,它逐漸形成一些慣例性的規則,這其中包括文體與其適用場合、語境的配套即功能方面的約定,也連帶包含語言、風格等諸多因素的限定。這些規則強制著人們去遵守,而反過來,書寫者也有意維持這種規則或者慣例的權威,這就使得該文體能在一定階段保持穩定性。然而,在文體規范逐漸定型并形成江山般穩固地位的同時,一種顛覆性的力量也開始生成壯大,文體的規范曾悉心引導并培養著書寫者的寫作技巧和能力,并使其終至得心應手,嫻熟駕馭,然而一旦時機成熟,某些書寫者會在有意或無意的情況下,以其積淀的才華、以其對諸種文體嫻熟的把握,去沖破原有文體的既成規范,形成別樣的文體樣式,該文體的功能遂發生徹底的變遷,至此,文體的“破體”行為方宣告成功。

總之,筆者撰寫秦漢文體史,希望能把文體研究從單純的考據、簡單的文本認知引申到對相關文化機制、歷史沿革等更復雜多元的解釋上來,發掘文體與其他文化因素的淵源和互動,以便尋找到一種更為妥帖的中國古代文體史的敘述方式和結構?;诖?,本書設置十三章,每章討論一類文體的發展,盡可能地呈現秦漢文體發展全貌。

第一章為歌謠、俗諺和隱謎。這三種文類都是非常古老的文體樣式,在口耳相傳為重要傳播媒介的時代,它們以其特有的和諧上口的節奏韻調,以及言語表意的豐富性,承擔著情感抒發、史事記錄、經驗累積和語言游戲等多種功能。秦漢時期,整個社會仍保持即興歌詠的習俗,而官方則發揚周代采詩觀風的傳統,遂使得大量歌謠諺語得以收錄保存。謠諺中可見政教善惡、人物臧否,可作史證,這使得它們被史家看重,也直接影響漢代經學家乃至后人對求索詩歌“本事”的偏好。而從形式上看,成相體是各類歌謠的重要形式,其拍節節奏靈活,特別適合即興唱誦;諺語代表一種凝練的經驗總結,在重視“辭達而已”的語言文化以及重視經驗傳承的文化傳統中也承擔著特殊的功能;而中國古人對于語言的神秘信仰也同時帶來隱語的游戲,秦漢時對漢字造字規律以及音韻的把握更促成謎語的出現。

第二章為漢代辭賦。漢賦體類多樣,可分為五類。前四類都是在西漢發展成熟的。一是散體大賦,也被稱作苑獵京都大賦,此類賦體在司馬相如、揚雄、班固等人手中定型、成熟,成為“一代之文學”。其鋪陳體物、侈麗宏衍的特點特別適于細致呈現大漢帝國的紛繁物色;二是與之功能相近但篇幅短小的詠物小賦,以漢初梁園君臣賦為代表,屬于體物的語言游戲;三是模仿“楚辭”而以賦名篇的騷體賦,主要用以抒發悲怨之情。漢代好楚聲,加之屈原的生命悲劇引起漢代文人的心理共鳴,故創作繁盛;四是俗賦,有的是以唱誦方式講故事,有的則是詼諧調笑的詰對,還有些傳誦專業知識,屬于賦體形式的實用文。以上幾種漢賦體式并不是按照由此及彼的順序來發展,而是幾乎同時發生、演進與變化的。由于不同體式具有不同來源,因而在創作意圖、文體風格和功能等諸多方面呈現出差異。至東漢,又出現以張衡《歸田賦》為代表的抒情小賦,其內容清新,為漢賦發展的新體。這五類賦體,雖有體物抒情的不同功能,但大都以鋪陳的方式行文,這或許可看作其核心的寫作手法,故劉勰論賦:“賦者,鋪也,鋪采摛文,體物寫志。”此外,漢代“賦頌”常連稱,此“頌”非頌揚,而是通“誦”,“不歌而誦為之賦”,這也當是賦體的共性。

第三章為樂府和歌詩。樂府和歌詩都是禮樂制度的產物。秦代已有樂府機構,武帝時樂府及其相關制度逐漸系統完善。漢樂府襲舊樂,更廣采新聲俗樂,遂使得繁盛的民間樂舞伎戲得以進入官方文化系統,再經由李延年等職業樂人的整編而優化穩定。漢代立樂府,又罷樂府,故樂府來源于市井,經朝廷官方樂府機構整理打磨后再次回注民間,與民間一直活潑存在的歌樂反復融合交匯,整體上使得漢樂府呈現出大眾化娛樂藝術的特點。漢樂府是一種音樂藝術,其或歌或誦或演,都以音樂為出發點,目前所見一些文本“聲辭”間雜就透露出這一特征。同時,漢樂府題材廣泛,幾乎觸及社會生活各個方面。而且,由于漢樂府主要是面向觀眾和聽者,滿足其娛樂需求,故多以情節的生動甚至戲劇性取勝,漢樂府情節的感染力和語言的樸素傳神,正是上述功能的產物。

第四章為文人五、七言詩。作為詩歌句式,三、四、五、七言等語言形式在先秦時就在韻文中使用了。漢初統治者好楚聲,三言獲得了新的機遇,成為郊祀歌詩中的重要句式。四言詩則保持典雅的傳統,廣泛運用于碑頌銘箴等文體中。五言作為較新鮮的句式,以其特殊的節奏和更大的語言容量,獲得文人青睞,遂有《古詩十九首》的成熟。和漢樂府一樣,《古詩十九首》雖亦“感于哀樂,緣事而發”,但不滿足對于“事”的敘述,而是常常從描述某個特定的生活場景開始,順著事件、順著思緒的流蕩一路迤邐而下,表達自己的哀樂之感,遂產生獨特的抒敘效果。秦漢時七言詩(句)被認為“體小而俗”,“體小”說的是篇幅,一般不長,且常與其他雜言混合使用;“俗”說的是其應用領域和語言內容,七言大多用在民間謠諺以及一些實用文中,少有文人創作,語義通俗淺白。但即便如此,其在社會中的應用之廣泛,已經到了無法令人忽視的程度。作為一種詩歌體式,七言詩在漢代還遠不成熟,文人試驗七言詩,更多出于娛樂心態,但在模仿、試驗、游戲文字的過程中,七言詩四個節拍構成一句的拍節節奏逐漸穩定下來,七言詩內部也開始注意詞句、句段間的關聯性,這些都成為七言詩成熟的基礎。

第五章為史傳文體。中國傳統重視歷史,很早就有成熟的史官制度,史官成為最早一批專注于文字工作的知識者。在職業傳承系統中,史書的撰寫也較早樹立了文體規范,即記錄史實(事)、有獨特的史筆(文)、內含史觀(義)三個要素。與《春秋》記事以“監察”而成編年體不同,司馬氏父子撰寫《史記》,主要是為了“總結”,即呈現時代的社會結構和發展變化,呈現各種人物、事件、典章制度的面貌,探究它們所產生的影響,此即“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由此開創了紀傳體的史書體例。借助十二本紀、十表、八書、三十世家、七十列傳,《史記》呈現史家的歷史觀:歷史是延續發展的,時間上貫通古今,空間上旁及四境,人事彼此勾連,關聯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歷史發展總是常與變的結合,“通古今之變”既要對古今歷史遞嬗中的“?!奔右允崂砗徒沂荆覍ご髣莺鸵幝?,又要對其中的“變”作出解釋,原始察終,見盛觀衰,承弊通變。在撰寫中,《史記》文直、事核,不虛美,不隱惡,遵循“實錄”的要求,同時體現出高超的駕馭材料、鋪排行文的手筆,將歷史的“詩性”呈現出來。

班固仰慕司馬遷,《漢書》對《史記》處處效法,史料雖多因襲,但也顯示出變通革新的鮮明意圖。作為記錄一代之斷代史,其文瞻而事詳,給后世樹立了典范。其中在《史記》八書基礎上發展而來的十志設類豐富,基本囊括了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加之大都貫通古今,故備受后世好評。史以時系事,志(書)以類系事。前者強調歷時意義上的縱向發展,后者強調共時意義上的分門別類,如此構成志經史緯的網絡結構,大大增強了史書的覆蓋范圍。此外,從《左傳》“君子曰”,到《史記》之“太史公曰”,乃至《漢書》之“贊曰”,也創立了史家明確發表意見的獨立空間,開史贊文體之先。

漢代正史之外,還有雜史外傳以及近似于“小說”的街談巷議、道聽途說之言,內容涉及古人、古事、瑣事異聞、風俗地理等。有些持正有據,可補正史,有的則迂誕悠謬,游根無方。但即便怪誕離奇,當時也是被當作“事實”加以“實錄”的,因此都可看作史乘分流的產物,可為“史之余”“史之流”。通觀現存漢代著述,《吳越春秋》《越絕書》《新序》《說苑》《列女傳》《風俗通義》等,大約都可歸入此類,遂有史傳系列中的“雜述”類。

第六章為喪葬文體。每個民族和文化都有一整套應對死亡、安置死者的方式,以及與之相配和的觀念信仰體系。其間蘊含著人們對死亡發生、死亡本體以及生死關系的思考。相較而言,中國傳統對死亡說得少(孔子云:“未知生,焉知死。”生死鬼神,姑且存之不論),但做的多,即厚葬隆喪,對死者有著超乎尋常的禮遇和妥善安置,喪葬禮俗也成為傳統文化中最具保守性的部分,大多喪葬儀式行為傳承至今,其間所承載的生死觀念也頗具穩定性。作為禮儀文書,喪葬文體用言語文辭表達著人世間的送別和紀念之情,從多個側面為面對死亡的個體和族群帶來心靈的撫慰,亦協助家族乃至社會成員的重新整合。

漢代喪葬文體體類極為豐富:亡歿前,有“先令”(即遺囑),是亡者對“身后”的最早安排。有招魂和招魂辭,是對亡者的“最后一次搶救”;亡歿后,對于成人則述誄定謚。誄文羅列亡者形跡功過,強調謚號與個人功過的匹配,故“尚實”是誄文基本要求。東漢文人大量參與誄文創作,誄文遂脫開禮儀定謚的功能而轉為表達哀思之文。而對于夭亡的兒童,無行跡德行可述,便有傷辭表達內心的痛惜;喪禮中,有吊辭和哀辭,“吊”撫慰生者,“哀”是哀悼亡人,后分別衍生出吊文和哀文;送葬,則有挽歌,為牽挽喪車前行時所唱,協力亦“助哀”。挽歌哀婉生命的逝去,加之悲慨鏗鏘的節奏和調子,有著特殊的審美趣味。東漢時,挽歌不再限于送喪挽柩,歡宴之后續以挽歌成為一種新的流行的娛樂方式。漢魏之后,挽歌逐漸脫離與禮儀及其音樂的密切關系,成為文人表達生死態度的媒介。

漢代為墓祭,上冢遂成為團結宗族、賓客、故人的一種重要手段,墓地就不僅是行禮呈孝的場所,也是政治性場所、宗教場所以及家族禮儀中心。因此,墓碑文由墓表、豐碑發展而來,雖承擔表墓功能,但更多是作為公之于眾、傳之后世的禮儀之文。因此,墓碑敘述墓主生平、品德多有選擇回護,稱美不稱惡,此即“寫實追虛”。故墓碑文字中的墓主常常是符合儒家規范的理想化人物;魏時禁碑,地上墓碑文消歇,地下墓志興盛開來,內容便大都只保留墓主姓氏、籍貫、身份、卒年等基本信息,少有虛飾之辭。

相比前代,秦漢人對地下世界的想象非常具體,認為冥世是人間的翻版,一切都用如生人。因此,除了給亡者準備大量隨葬器物外,漢代墓中還常常隨葬有一系列“發往地下的文書”,為死者在地下世界的安居保駕護航。如遣冊(亦稱赗方、從器志、衣物疏),是隨葬物品清單,也是亡者私人財產證明;告地書,是呈給地下官吏的通行證;買地券,是亡者地下土地買賣契約和地產證明;鎮墓文,為道教性質的宗教儀式文書,它借助神巫的法力,發揮語言的神秘力量,為死者解守護,以保持陰陽兩界的平衡。

另外,漢代重視墓地建筑和墓室營造,故作為重要的建筑元素,漢畫像石流行了近三個世紀之久,發展成為一種獨特的喪葬藝術,其內容包括鳥獸祥瑞、歷史人物故事、神話傳說、宴飲百戲、車馬出行等各類圖畫以及信息豐富的文字。畫像石大都出于地上祠堂和地下墓室的中室或前室,后者也具有祠堂性質。這兩個“堂”,對于地下世界的墓主來說,都是燕居以外各種活動不可缺少的場所,因此,兩個祠“堂”畫像文字之間,無論是題材內容還是配置規律,都頗多一致性。祠堂中有題記和畫像贊兩類文體。題記常以建造者(即祠主親人)的口吻敘述祠主(也是墓主)亡歿前后情形以及建造祠堂的緣由、始末,其間亦寄托哀思,展示孝親倫理。漢墓石刻畫像多簡筆勾勒,具有剪影性質,為了減少“觀者”的理解難度,像贊多以四言短章扼要介紹畫面故事、人物身份行事,并偶有評價。

第七章為頌類文體。秦漢時頌類文體亦體類豐富,東漢尤甚。有與封禪巡狩相關的刻石文、封禪文以及歌頌天降福瑞的符命之文;有祭祀帝王、先祖或追念前賢時彥的頌文;還有大量紀功頌德碑銘,立于山野河畔、宮廟門前,記錄并紀念相關重大事件,為相關人物樹碑揚名;此外還有一些名物之頌,大都和祥瑞、福兆有關。綜觀各類頌體之文,其意大都為了宣頌德行,彰顯聲名。漢代緣飾儒道,儒家講教化,樹立道德楷模以化育風俗也是其內在的主張。加之漢帝國一統,相較此前暴秦,經濟文化等諸多方面都可謂“前無古人”,因此,整個社會風氣對于“頌贊”是有心理傾向的,文人亦有參與其間的沖動。正如王充《論衡·須頌》所云:“古之帝王建鴻德者,須鴻筆之臣褒頌紀載,鴻德乃彰,萬世乃聞。”而從文本書寫看,這些頌文,言辭典雅,敷寫似賦,但不入華奢之區,具有穩定的行文風格。

第八章為祝禱咒詛類文體。祝禱咒詛是人與神鬼靈怪間溝通的文字言語方式。秦漢神鬼信仰極為駁雜,上自天地神祇,下至各種妖鬼靈怪,都是民眾信仰中所關注的對象。神鬼世界與人間世界密接交纏,人們一方面畏懼于各種超人的神秘力量,一方面又用各種儀式手段與其溝通,祈求福報,尋求庇護,禳避可能到來的各種災禍。祝禱咒詛類文體大致可分為祝禱辭和咒詛辭兩類。前者主要是向神靈表達祈愿之情,態度恭謹;后者則多和巫術相關,借助天地神靈的威嚴以及語言的神秘力量責罵、譴告甚至威脅,以祛禍避害。

第九章為官文書。所謂官文書,是與私文書相對,主要指由帝王、官方或具有官方身份的人員撰寫、制定的有關國家政令信息等文體,一般以書面形式呈現。文字和國家出現后,官文書便應運而生,成為國家行政管理運轉的重要憑借。為提高行政管理效率,秦律明確規定:“有事請也,必以書,毋口請,毋羈請?!?span id="wvmseqj" class="super" id="ref6">[5]即下級有所請示須采取書面方式,不得口說或請托。實際上,當時無論是上級發號施令,還是下級請示匯報,一概以書面形式進行,幾乎無事不成文。從傳世文獻和近百年出土的秦漢簡牘看,當時“文書行政”空前發達,官方文書種類和數量都非常可觀,而且文書在制作、收發、辦理、保管各個環節上都形成了嚴密的制度,遂成為秦漢時重要的行政工具,承擔著帝國政令下傳與下情上達的功能,支撐著帝國官僚機構的正常運轉。

通常而言,官文書有廣義和狹義兩個范疇。廣義之官文書是官府為處理政治、軍事、經濟、財政、人事等各類事務而產生、形成的所有文書形式,可包括通用公文、簿籍、賬冊、司法文書、律令文書等。而狹義的官文書則僅指通用公文,是官府在傳達命令、請示、答復以及處理其他日常事務中形成和使用的書面文字材料,它具有成文性,有一定的程序要求,且經過了一定的處理程序,大致包括三大類:一是詔、策、敕、璽等皇帝下行文書;二是章、表、奏、議等朝廷上行文書;三是一般官府往來文書。作為基層文書,最后一類名目繁多,鮮明地體現出秦漢“文書行政”的特點,包括:書記、奏記、箋記等一般官員往來文書;檄、移等聲討和曉喻之文;牒書等簡略通事之文;語書、(條)教、府書、科令、條式等地方法規和教化之文;變事書、奔命書等事關急變之文;投書、飛書等匿名舉報信;飛章和飛條等誣奏之文;應書、報書、舉書等垂詢、質疑與回復之文;除書、遣書等升遷調動文書;病書、視事書、予寧書等請假報告之文;致、傳、過所等通關證明類文書等。

本章所涉及的官文書以狹義范疇為主,但同時兼顧廣義文書范疇內的司法律令、簿籍等。一方面是因為這些較為專門的文書體系與秦漢帝國行政有密切關系,是國家制度運作的重要憑借。另一方面,它們常常和狹義官文書有密切的粘連關系,比如一些律條就是由詔令轉化而來,一些往來公文也常伴隨著簿籍等,故約略介紹。

第十章為銘箴類文體。銘文本指刻鏤于金石等硬質器物上的文字,即所謂“銘于金石”,相比“書于竹帛”的文字,更能體現某種特殊的鄭重態度。從功能上看,銘文有作為標記的文字,如早期的墓表、刑徒瓦文等標記葬者名姓信息,璽印銘文標明地位身份,物勒工名以備后查,以及度量之器銘刻相關數據以為標準等;有為頌功銘德的紀念性文字,也兼有記錄功能,如前述紀功刻石、功德碑文以及墓碑文等。上述幾類各有自己的適用領域,故歸入相關文類系統中。除此以外,還有些璽印、瓦當銘文為修身自警的箴言和吉語,他們和銅鏡銘文一樣,更多是作為裝飾而存在,表達時人的祈愿和美學觀念。同時,還有一類銘文歌詠車馬宮室以及日常器物,多稱“銘”而不求刻鏤,內容包含箴誡之意,《文章辨體序說》:“按銘者,名也,名其器物以自警也。”說的就是此類文體。箴是規誡、警誡之辭,早期為規諫王闕,此后則有官箴以及私人箴誡。銘箴在文體功能上有相近和交叉之處,故將二者合并討論。

第十一章為序體文。序體主要用以介紹作者情況、文章著述緣由、內容體例等,與相關文章著述有緊密的依存關系。兩漢時文人著述豐富,序體得到長足發展,其形式豐富,也逐漸形成較為穩定的文體特質,為后世確立了寫作范式。文人學者借助這種文體樣式陳說撰述意圖,表達自己對于相關著述、文體發展的認識,也呈現自己的學術理念。具體有三類。一是整理典籍而作書序(書錄),劉向等校理群書而作圖書敘錄以及班固《漢志》諸序都具有代表性。二是經典闡釋中的序體,漢代經學發達,在經典授受過程中,對相關篇目思想主旨等方面進行解說、闡釋,就形成了一些序文。以《毛詩序》為代表,包括其影響下的《尚書》(?。┬蛞约巴跻荨冻o章句》、趙歧《孟子章句》中的相關題序等。三是單篇自撰序文,可獨立于著述、辭章之外,成為讀者了解相關著述辭章的最重要的門徑。值得注意的是,此類序文有些是后人根據史書記載改寫而成,有些則本是原文割裂而出的部分,如后世所稱一些散體大賦之賦序本就是賦作中“述客主以首引”的部分,故要區別對待。

第十二章為其他實用性文體。包括三大類。第一類是名謁和書信,這是古人日常交往常用的兩種文體。古人生活節奏慢,講究禮儀,日常生活中的一些文體形式在表情達意方面承載了重要的功能。名謁為拜望通報名姓身份所用,類似今天的名片,但復雜的名謁被稱作謁文,亦記錄其他相關事項,呈現漢代人交際生活的豐富樣態;書信主要為私人間言事傳情的一種文體,戰國秦漢時期,隨著文化的下移和民間教育的發展,文字被更多民眾所掌握,私人書信遂大量出現。秦漢書信內容駁雜,寫信者個性不同,目的有異,故書札也各有聲口,但大都盤桓起伏,情意真切。第二類為契約和零丁。契券是合同類的契約文書,零丁即古代之招貼,流傳至今的文本多見于尋人招子,故相當于今天的尋人啟事。漢代出現與這兩種實用文體密切相關的兩篇俳諧之作,即王褒《僮約》和《失父零丁》,是實用文向娛樂文體轉化的范本。創作者憑借對實用文體的駕輕就熟,饒有興致地進行著一些破壞原有文體規則的游戲,遂成為后世俳諧文的先聲。第三類是譜牒。為記載本族世系和事跡的歷史圖籍,有時也被稱作譜、系牒、系世、統、牒記?!妒酚洝芳丛谧V牒基礎上創設“表”的形式,以便更客觀清晰地呈現相關族群血統脈絡。漢代譜牒文獻留存較少,見于《漢書·藝文志》有《帝王諸侯世譜》20卷、《古來帝王年譜》5卷。此外還有家族譜牒之類。

第十三章為七體和連珠。古代文體的產生一般有兩個途徑。最基本的是出于某種功能用途,即出于禮儀活動以及其他社會交流的需要,秦漢大多數文體都是這樣產生的,故文體功能的差異即“為用”之不同就成為區分文體的重要根據。而第二種途徑則是根據語言形式的獨特性加以區別立體。比如詩歌中的三言、四言、五言、七言詩等是根據句式差異而區分。此外,秦漢時還產生了七體、連珠等文體類別,是根據文章結構或語言特點等形式因素區分得名。七體之名,源于枚乘《七發》,文中言聲色嗜欲,暗用七竅之數,有結構之妙,加之有賦體的鋪采摛文之盛,遂引發文人爭相模仿。連珠體指的是一種排比說理的短章。“連珠”本指聯編相貫的串珠,是漢代較為常用的一個審美意象,用于表現形式音聲的勻稱和諧、質地樣態的光亮潤澤等?!斑B珠”用在文章寫作中,主要指言語文辭有連珠之美,同時表意明晰,如傅玄《連珠序》所云:“欲使歷歷如貫珠,易讀而可悅,故謂之連珠也?!?span id="fklinl0" class="super" id="ref7">[6]因此,連珠體是一種注重文章形式音韻之美的文體。漢魏六朝文人創作興模擬之風,遂使得這兩種文體有了相應的規模。七體和連珠的創作,反映出漢代文人對語言形式之美、音韻之美的漸趨自覺。


[1]劉師培:《中國中古文學史》,人民文學出版社1959年版,第23頁。

[2]劉勰著,詹锳義證:《文心雕龍義證》,第280頁。

[3]假如不局限于秦代這15年,而是向前延伸觀察“秦國”相關文體發展,則“秦世不文”的說法就有偏頗之嫌,因為近些年來先后出土大量秦簡牘文獻,如云夢睡虎地秦簡、青川郝家坪木牘、天水放馬灘秦簡、云夢龍崗秦簡、江陵王家臺秦簡、龍山里耶秦簡、湖南大學岳麓書院所藏秦簡、北京大學所藏秦簡,等等,加之較早被關注的不其簋銘文、秦公簋銘文、石鼓文、詛楚文等,說明秦國文體資料亦相當豐富。但對于本課題而言,這些都屬于文體之“源”而不過多討論。相關研究可參看倪晉波《出土文獻與秦國文學》,文物出版社2015年版。

[4]筆者在《中國古代文體功能研究——以漢代文體為中心》(上海三聯書店2010年版)以及《古代禮俗中的文體與文學》(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都有專章討論。

[5]《內史雜》,睡虎地秦墓竹簡整理小組:《睡虎地秦墓竹簡》,文物出版社1978年版,第105頁。

[6]《全晉文》卷46,嚴可均《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中華書局1958年版,第1723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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