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變動時代的理學與詩學:吳芳吉研究
- 王峰
- 3096字
- 2025-04-27 17:49:37
一 “悲劇中之樂觀人”
吳芳吉自稱“悲劇中之樂觀人”,以不入主流的邊緣人物自居,“不入政黨,不奉宗教,恥言軍閥,諱為名士。是以城市山林,兩無去路;宿儒時髦,難契同心”。在大時代的狂潮之中,“漂流震蕩,艱危孤苦”,難免悲劇的宿命,“自斷此生之必無幸也”。他回顧一生作為,“與凍餒戰、與金錢戰,與世俗戰,與積習戰,與兵燹戎馬戰,與風塵勞頓戰,與名韁利鎖戰,與生死關頭戰,與一切虛偽、蠻橫、冷酷、圓滑戰,無戰不敗,無敗不極”。然而,亂世所遭,不足改其心志,亦未沒入墮落之途,端賴“古籍幾篇、良朋數輩,熏染扶持”,才未染世人功利、浪漫、豪奢、奔競、虛榮、殘殺、偷竊卑污、兇淫放縱之病,“自信此世之終有為也”。秉此人生態度,他“明知無幸,故敢自犧牲。既足有為,故無須尤怨”,自此之后,仍執持禮義甲胄、忠信干櫓,“永與斯世戰爭”。[1]與“新月派”的浪漫詩人不同,吳芳吉是一個近似杜甫的落魄而堅毅的詩人,他的詩始終散發著窮愁和憂患的氣息,正如他顛簸飄零而困厄艱難的一生。與此同時,吳芳吉又以超拔的力量和樂觀的心境面對一切艱難險絕,甚至安之若怡,不以境遇之乖怨天尤人,不以己身之蹙頹廢沉淪,詩文因之愈加華燦,德行因之日益淳美。
吳芳吉字碧柳,號白屋吳生,1896年7月1日(清光緒二十二年陰歷五月二十一日)生于重慶楊柳街碧柳院。其父吳傳姜(1857—1927)字定安,為一小商販,讀書自修,能寫短文。其母劉素賢(1875—1949)為繼室,較具文化修養,擔任過小學教員。吳芳吉六歲時,其父經商失敗,旋又涉訟入獄,家計長久陷于困境。八歲時,因生活艱困,吳芳吉隨母親從重慶遷回故鄉江津德感壩,依伯父生活。由于寄人籬下,吳芳吉母子因貧見疑,收稻時,伯父即遣人看護,以防其母子偷稻。這段艱辛酸楚的生活,吳芳吉有詩回憶道:“我父在外,忤官下獄。我母勞瘁,撫我夜哭。恨我無知,冤不能贖。衣裳典盡,菜根果腹。長夜如年,不具火燭。兩眼光光,殆為六畜。每逢佳節,常苦羞肉。”[2]
1910年,吳芳吉從偏僻的川東小鎮考入北京清華學堂,命運似乎開始眷顧這位勤奮而慧穎的鄉村少年。但出人意料的是,兩年后,吳芳吉因積極參與清華學潮,后又不肯寫悔過書,竟遭校方除名,他的亢直、仗義、激越、決不妥協在此事件中表現得淋漓盡致。離開清華園的吳芳吉頓時陷入了狼狽、尷尬的境地。他寄居在族人家中,族人見其已成無用之人,待之冷若冰霜,任意呵斥驅使。吳芳吉看人眼色,干粗活、睡臺階,以報紙為被衾,受盡凍寒,最后還是被下了逐客令。此一時期,吳芳吉的心境跌入冰谷,其壓抑憤懣的情緒不足為外人道。在清華摯友劉紹昆的追悼會上,吳芳吉在靈前伏地大哭,淚如泉涌,且哭且誦其所撰的長篇祭文。吳芳吉此時初嘗人生的苦味,為亡友流下的眼淚,也是對自己飄零身世的戚戚之感。他一時沒有出路,離開北京,寄居在為川籍流落青年免費提供食宿的天津四川會館。極度的貧困和憂憤的心境讓吳芳吉臥床連月,幸有同鄉予以照料,得以不死。
1913年5月,吳芳吉自北京歸蜀,行至宜昌,川資告罄,加之生病,只得困居旅館。他向一同鄉告借,反遭辱罵,深感恥辱,憤而投河,幸獲救免。不得已,行乞,所得錢恰能購買川江拖輪船票。時值“二次革命”,南方各省討袁軍興,兵亂匪興,川江航道阻塞,拖輪雖至,然而不敢前行。吳芳吉囊篋蕭然,踟躕孤身,凄清逆旅,觸景傷懷,作《憂患詞》[3]十首(現存九首),其中兩首詩抒發其憤郁無助之情,其一云:“同窗個個好友朋,相愛相親好弟兄。一朝遇得小利害,反眼相窺不認儂。人生何處不憂患,尋樂還在憂患中。”其二云:“平時把臂知心友,一旦復手語不恭。如今朋友千金買,貧賤相輕無友朋。人生何處不憂患,尋樂還在憂患中。”
吳芳吉于戰亂、兵匪之中,歷時五月,自宜昌繞行三千余里返回故鄉。歸家后,受盡鄉鄰奚落,以之為笑柄,遇有子弟犯錯,皆以他作為反面例子:“雜種,汝欲如吳芳吉無用耶?”[4]同鄉之人朱茀皇見寵于袁世凱,一時聲勢煊赫,鄉人作歌:“讀書當學朱茀皇,莫學白屋吳家郎。”在劇烈的人生角色轉換中,吳芳吉深味了一種難言的落寞與深深的挫敗之感。
其后七年(1914—1920),吳芳吉輾轉謀食,漂流各地,先后做過中學教員、雜志社校對編輯。其間,一度困于上海斗室,日中而食,食粥度日。自1917年1月至1919年6月,已結婚生子的吳芳吉賦閑在家,杜門簡出,逾19個月之久。因家居不事生產,母親對之嗔怒,吳芳吉感嘆:“人生世上,勢位富貴,真不可忽哉!”[5]家計日窘,室人交責,債主盈門,川黔軍閥交戰不息,鄉中又遭水患,吳芳吉的境遇可謂狼狽至極,無地可逃。
在湖南長沙明德學校度過了相對安穩的五年教書生活后[6],經摯友吳宓推薦,吳芳吉前往創辦不久的位于西安的西北大學任教。半年后,直系軍閥劉鎮華進犯西安,陜西軍務善后督辦李虎臣、國民軍第三軍第三師師長楊虎城集結不足萬人兵力守城抗御,自是歷二百三十日,無時不在戰火之中。西北大學遭圍城之困,師生殺馬煮草,掘鼠捕雀而食。吳芳吉冒險出城,為亂兵劫掠,衣冠、褲帶、眼鏡、手表被剝奪一空,露宿荒野,身染痢疾,無處求醫問藥,幾近于死,長嘆:“嗟乎,自予少罹家難,轉乎江湖,逮此圍城災兵之殘,奚啻地獄。戒慎恐懼,良哉難之。”因反復吟詠但丁《神曲》、歌德《浮士德》,“深悟天堂、凈土、地獄,證即在躬”。[7]
經歷西安圍城和喪父之痛,吳芳吉決意不再外出,在人生的最后五年,先后任教于成都大學、重慶大學,又返鄉梓辦學,主持江津中學校政,積勞成疾,于1932年5月9日病逝任上,年僅三十六歲。身后別無余財,母老妻病子幼,可謂落寞蒼涼!
吳芳吉一生艱困流離,備嘗人情世事之冷暖,而其生命的底蘊又有一種超脫和灑然。這種超脫和灑然,固然有性格樂觀的因素,但更根本的是吳芳吉對生命存在的反省與超越。他對生命多有玄思性的思考,雖有時近于玄虛和縹緲,卻給了他對抗人生困境的勇氣與底氣,也使他日后的文學書寫呈現出追求心性解脫的一面。
吳芳吉認為,人之存在不過是物種進化和文明演進的偶然,擁有生命本身即是幸事,因此人應該振作精神,不負此生:“有父母妻子以作吾家,有天地河山以供吾游,玉帛米粟以為吾用,舟車宮室以安吾身,圣賢豪俊以為吾師友,學術藝林以啟吾之心志,與風雨晦明之奇,衣冠文物之秀,戰伐戈矛之壯也哉!吾安得而不喜也,又何懼為?且吾之有食,非吾所耕也。吾之有衣,非吾所織也。吾之有居處用具,非吾所造也。吾自呱呱墜地,蓋裸體而來,未有一絲一粒,為吾所出也。今乃遇我也至厚,天地之大德,孰有過于是歟?彼牛馬雞豚之生也,其養也至賤,其處也至卑。為人用,供人食,夫同為生物而與人相等者也,甘苦之異若是。吾幸而得有今日,尤幸不入于牛馬雞豚之列,其孰致之?非祖若父之深恩,天地之大德哉!不知報之,何以為人?而今而后,惟抖擻精力,以圖報之,而后可也。勿使少年虛度,雖欲報之而不得,則吾罪之重尚可贖歟?”[8]
吳芳吉的底層經歷與困頓生涯使其在志趣上迥異于一般的文士,就其詩文而言,形式上不事雕琢而多質樸之風,內容上少寫風月而多關心民瘼。他對生命的超脫態度,又能從一更高的層面俯察一己的悲歡,沒有因為自身的苦痛而對社會充滿恚恨,相反,他極力模仿杜甫的詩風,廣泛描寫了民國初年的戰亂和苦難,將筆觸伸向更為廣闊的世景和現實中來。在吳芳吉看來,真正的詩人不能沉浸在自己的幻夢之中,應該跳出周遭的局限,擴充生命,走向更大的自我,探求生命之源,滋長生命之樹:“先圣先賢之苦言仁義,汲汲彌縫者,無往而不在擴充人類生命。所謂栽者培之,傾者復之,是也。本此以言政教,使人類生命,始于至大至剛,終于至真至善。是乃政教之所歸宗,其庶幾不致失之。”[9]這是吳芳吉為人的自道,也是他的詩文始終洋溢著達觀精神、昂揚斗志、青春之氣的原因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