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名: 唐宋詞流派史(第3版)作者名: 劉揚忠本章字數: 3111字更新時間: 2025-04-28 18:26:16
自序
《文學評論》雜志1997年第4期刊登了我的一篇談研究者之困惑的短文,題目叫《研究者要重視理論》。在這篇短文中,我從自己專門從事古典文學研究工作近二十年的經歷和感受出發,認為我們的學術研究如果要想有所創造,有所前進,研究者就必須加深理論修養,注重理論建構,拓展理論視野,以求在本學科的一些基本課題和本體理論層面上有所突破。
我的這些想法在很大程度上源于我所主要從事的詞學研究工作。
詞學研究原為傳統詩學的一個分支。清代以前,這個分支小打小鬧,一直沒有多大的成就。清代詞學大昌,在填詞之風大盛的同時,評論、整理、研究歷代詞作的學術工作也蓬勃發展,遂使“詞學”這項自宋亡之后沉晦了幾百年的學問漸與詩學分了家,成為一種獨立的、自成體系的專門之學。20世紀20年代以來,詞學逐步現代化,更是成果累累,骎骎然變為古典文學研究中的一門“顯學”。詞學的諸多成就早已人所共知,無須我來臚述;作為一個想在這個部門多做一些繼往開來之事者,我倒是更多地看到了它的不足與缺陷。多年來,我在順應這一部門的傳統習慣進行作家作品研究和一般的風格、體式探討的同時,對于有關的一些重要理論問題進行了反思和梳理。我的一些基本想法,已經形成了一篇長文,題為《關鍵在于理論的建構和超越——關于詞學學術史的初步反思》(載《文學評論》1995年第4期)。讀者如有興趣,可以參看此文,當會對我的思路有一個大致的了解。在那篇文章中,我接觸到了詞學界長期論爭而至今尚未解決、或尚未圓滿解決的一些基本理論問題,其中就包括唐宋詞流派的劃分和論證的問題。我這樣說道:“例如傳統詞論中很少有較為科學的關于風格、流派的系統論述,而只有一些印象式的、隨意性很大而且又極為粗略的評點,以致幾百年來論到宋詞流派時,由于理論基礎的薄弱和相關的概念范疇的貧乏,大多數論者只知搬用由明人張提出的‘豪放’、‘婉約’二分法,把唐宋詞削足適履地硬分為豪放、婉約兩個流派,而且愈到現代,這兩個所謂‘流派’愈被描述成勢不兩立的兩大派別,一為詞史主流,一為逆流等等。這個問題,直到20世紀80年代還在激烈爭論,至今未有較為一致的看法。其實現代詞學家詹安泰早就尖銳地指出:以豪放、婉約二派論唐宋詞,不過是論詩文的陽剛陰柔一套的翻版,任何文體都可通用,要真正說明唐宋詞的風格流派,二派說未免簡單化。詹先生主張按風格的差異將宋詞流派細分為八派(參見詹安泰《宋詞散論》)。當然,詹先生的主張和論述未必就是人人接受的定論。事實上在這類問題上也不可能出現定于一尊之論。不過這類意見的提出以及不同意見之間的爭論,至少是在啟示和催促我們:立足于詞史實際,運用科學的文學原理,總結歷代關于風格流派問題的論述,盡快建構出詞的風格學、流派學的理論。”
以上的簡單追述,實際上已經大致說出了我撰寫這部《唐宋詞流派史》的動機、目的和思考問題的基本出發點。
這里還要提到我的已故十一載的老師吳世昌先生,他在唐宋詞流派問題上曾給予我很大的啟示。吳先生于詞學一道,力反前人的許多似是而非的成說,主張獨立思考,言前人之所未言,發前人之所未發,開創詞學研究的新局面。他對“豪放”、“婉約”二派說早就極為不滿,1979年他在為中國社會科學院的研究生(包括我本人)講授詞學專題時就明確指出:豪、婉二派說“很不全面,不準確”,“無法包括全部宋詞”(參見《我的學詞經歷》)。1983年,他發表了《有關蘇詞的若干問題》和《宋詞中的“豪放派”與“婉約派”》兩篇代表性論文,對傳統詞論提出挑戰,堅決反對以豪、婉二派說硬套一部唐宋詞史。先生的觀點,引起了國內詞學界的熱烈討論和爭鳴。有些人完全贊同他的意見;有些人部分地贊同他的意見;還有不少人完全不贊同他的意見,并發表文章進行了反駁和論辯。反對的意見之所以產生,除了各人所持學術觀點大不相同之外,無可諱言地還因為吳先生的文章中對自己的意見一時未能闡發得十分周密,有些具體提法稍嫌過頭,留下了可商榷的余地。但從總體上看,吳先生的新觀點打破了以淺層次、粗線條的風格劃分來代替科學的、細致深入的風格流派研究的沉悶局面,啟發人們(包括我本人)對唐宋詞的風格流派及相關的其他問題進行全方位、多角度的探討。吳先生的觀點,主要立足于破除前人成說,而尚未來得及“立”——全面地、系統地闡述關于唐宋詞風格流派的若干重大問題,建立自己的唐宋詞風格流派演變史的基本框架和理論體系。1986年,吳先生突罹重病,遽歸道山。我在哀悼老師之余,萌發了一個念頭:在條件許可的時候撰寫一部唐宋詞流派史。我之所以有此打算,并不是要為80年代那場由吳先生的文章引發的關于“婉約”、“豪放”之爭簡單地畫上句號,而是想在吳先生力破舊框框、銳意創新的治學精神啟發下,在古典文學研究中打開新局面。因此我在思考這一課題時并不想亦步亦趨地應合吳先生在詞的風格流派問題上的每一個具體觀點,而是從自己的主體意識出發,依據唐宋詞發展的全部史實,來建構流派理論與流派史的體系。吳先生生前曾寫過這樣的治學格言:“雖尊師說,更愛真理。不立學派,但開學風。”我經過反復思考,認為自己在這個研究課題上的打算是完全符合老師的追求真理的根本原則的。于是,大約在先師逝世三周年之際,“唐宋詞流派研究”這個課題在我的大腦中輪廓粗就了。
90年代初,我正式將“唐宋詞流派研究”這一課題列為自己的主攻項目。這一項目得到了國家社會科學基金資助,使我受到精神與物質的雙重鼓勵,得以悉心搜集和研讀資料,進而全力投入書稿的寫作和修改。此中甘苦,一言難盡。我力圖將此書寫成一部以流派演變史為主的新型唐宋詞史,因此不但要打破“豪放”、“婉約”二分法等傳統詞論,而且還要打破傳統詞史按時代先后連綴單個詞人詞作的框架,注重從時代風會、文人心理、詞學觀念、社會審美習尚等等發展演變的角度,來全景式地把握唐宋詞流變的過程;要變作家個體研究為群體研究,使人們看到一部唐宋詞史不僅是作家個體活動的歷史,而且更是群體互動及各流派互相影響、互相滲透、激烈競爭的歷史;要著重考察唐宋時期哲學、政治、宗教、社會習俗、民族心理等,如何深刻地作用于不同的詞人們,又如何影響不同的詞人群的創作觀念與審美情趣,以造成唐宋詞風格與流派百花爭妍、異彩紛呈的種種情況。本書并不想就唐宋詞論唐宋詞,而是盡力將研究的視境向廣義的文化活動拓展,從橫向與縱向上都體現對歷史文化運動的辯證觀照,探尋當時文化的基本特征及各個文化層面、各個文化部門與曲子詞創作的有機聯系,從文化的大背景下來說清唐宋詞流派產生、發展、演變的過程。
數載艱辛,初稿出來了,又幾經修改,這部傾注了我的大量心血的《唐宋詞流派史》終告完成。至于它是否已經大致達到了我預先設想的目標,是否在唐宋詞流派研究這一特定領域比之前人有所開拓,有所進步,則請讀者和同行細讀全書之后作出判斷。我今年已滿五十一歲,正是在人生道路上“知天命”的階段完成了這部學術專著的。回顧五十一年的生命歷程,覺得自己做過的許多事皆不足道,唯在做學問、追求真理的工作中多多少少實現了自我人生價值。先師吳世昌先生有詩云:“五十年來只此身,不求聞達不辭貧。一生愧我無珍藏,半字從君便失真。”這詩本是先師因友人來信誤將其字“子臧”書成“子藏”而寫的打趣之作,但其中亦顯示了先生的性情懷抱。我自己德、才均平平不足道,但差堪告慰先師并聊以自慰的是,我大半生為人與為學,尚能以求真、求實為標準。這部力圖求真、求實的書稿,并未達到我所追求的理想境界。不是我不想達到,而是我的才、學、識還不夠。因此,這部書稿的完成,并不意味著“唐宋詞流派研究”這個課題的終結,更不意味著我的研究事業的終結。我將繼續做下去,用我的生命和心血。
是為序。
劉揚忠 1997年7月大暑之日
于北京東郊寓所奮筆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