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清末民初小說語體研究
- 何云濤
- 4487字
- 2025-04-28 17:55:05
緒論
學界已有人意識到清末民初小說語體轉變的問題,如陳平原在《中華讀書報》上談到他當年博士論文選題時,曾經萌生對清末民初文學語言變化進行研究,但其導師王瑤認為此選題意義重大,肯定有大成果出現,在當時缺乏合適的理論框架,研究成果會比較一般。[1]
陳平原放棄了從語言哲學角度談文學語言由文言向白話轉變這一研究選題,轉向對清末民初小說敘事模式轉變的研究。雖然他沒有對清末民初的小說語體變遷做出專題研究,但在嚴家炎、錢理群編的《20世紀中國小說史》中,陳平原選取1897—1916年撰寫清末民初小說史作為此叢書的第一卷,其中第六章文白并存的小說文體,談到清末民初小說語體問題。他認為,在中國古代文學中,白話小說與文言小說并行不悖,到了清末民初白話小說與文言小說之間互相影響、互相靠攏,作家和理論家開始思考小說語體問題,并萌發了白話與文言兩種語體爭正統、品高低的意識。晚清主張文白并存,文言小說和白話小說均得到較為充分的發展,各自的優勢和缺點也都得到較為充分的表露。[2]筆者認為陳平原對文言、白話的優劣評述比較客觀中肯,他說:“在文體選擇上,晚清作家面臨兩難的窘境。從理論上講,白話小說自然更符合文學發展趨向,可白話的淺白卻又在一定程度上限制了現代思想的傳播與小說美感的追求。作為自我封閉的書面語,文言有它難以克服的弊病:艱澀、僵化、遠離現實生活;但他的雅訓、含蓄、合文法、有韻味,卻又是生動但相對粗糙的白話所缺乏的。早期比較講求文體美的翻譯家、小說家埋怨白話難以傳神達意,因而轉用文言,不是沒有一定道理的。不過,隨著白話文運動的日趨深入,越來越多的理論家已經朦朧意識到中國文學語言變革的大趨勢,已經很少人再公開拒絕白話小說,大多是如何調和白話與文言的主張。有主張以白話為主體,摻入文言的句法、詞匯使之規范化,力爭 ‘俗而有味’、‘俗不傷雅’者;也有主張以古文為主體,去真難解者使之淺,納新名詞使之新者。立足點不同,但希望白話、文言互相改造互相補充卻是一致的。”[3]
陳平原指出清末民初小說的一大特點,便是文言小說漸漸在與白話競爭中步出其曾經輝煌的舞臺。在此之前,文言小說與白話小說并行不悖,基本上了無關系;在此之后,文言小說日趨消亡,基本上是白話小說一枝獨秀。他還分別簡要地概述了清末民初文壇上白話小說與方言小說、古文小說、駢文小說各自的發展情況,以及對以上各種文體都有影響的譯本文體。雖然清末民初小說語體多樣并存并有所發展,但沒有融合成一個有機的整體,到了五四時期小說語體才更加成熟。他概括說:“五四小說文體,并非只是簡單地承襲傳統章回小說的白話,而是在白話基礎上,調入部分方言口語、文言詞匯,以及新名詞和西洋句法文法。”[4]
鄧偉在《分裂與建構:清末民初文學語言新變研究(1898—1917)》一書中,主要研究清末民初文學語言的分裂和建構,以及在中國文學語言現代轉型中具有的價值和意義,其中一部分內容涉及小說語言的變化。他將清末民初的語言文字變革與文學內部語言的建構相結合:前兩章分別論述文言的發展、白話文運動,主要是集中于從理論上闡釋語言文字的變革;緊接著則轉向對文學語言的分類論述,有翻譯文學語言、梁啟超與文學語言近代化、林紓與古文文學語言、徐枕亞與駢文文學語言。
鄧偉的創新之處在于關注清末民初社會語言文字學的發展對文學語言的影響,文學文體樣式涉及得比較全面。他對文學語言的分類,大體沿襲陳平原的分類方法,指向梁啟超的“小說界革命”為代表的白話小說、林紓為代表的古文小說和翻譯小說、徐枕亞為代表的駢文小說。其不同之處,因論題的差異,陳平原集中論述清末民初小說語言,而鄧偉則論述文學語言整體的變化,所以其涉及的文體除小說之外,還包括詩、文。
陳平原與鄧偉還有著同樣的思考基點,雖是論述清末民初文學語言,其落腳點在五四現代文學語言的建構上,鄧偉在論文的結語部分重在論述五四文學語言對清末民初文學語言的超越:“由此我們甚至可以說在清末民初某些語言文字的變革傾向,在一定程度上決定了整個中國文字現代轉型的發展傾向。但是,語言文字變革在整體意義上的整合,清晰指向統一的現代漢民族書面語體系,已確立新質的一般書面語體系,則是非五四莫屬。”[5]
他們共同關注的是清末民初文學語言與五四文學語言的承續關系,很少關注古代文學各種語體與清末民初文學語言的承續關系,尤其是對中國古代白話小說的古白話在清末民初文學語言建構中的價值和作用并未詳盡展開。
袁進在《中國文學的近代變革》一書中,也談到近代文學的語言與形式問題。他從歷史發展角度簡要地把中國文學語言基本分為文言、白話、淺近文言三大類。所謂的文言是指始終以先秦兩漢的語言、敘述為準則,白話是從唐朝的變文開始流傳下來的接近口語的文本語言,而淺近文言則基本上不采用典故,不用古字、難字、僻字,不講究音節對偶,有時也不避俗字、俗語,它的語法結構更偏向于口語,敘述上比較隨便、自由,條條框框和禁忌也比較少。袁進對三種基本語體進行了界定,并指出在文學語言發展中,文言、白話的互相滲透,而且提及方言運用所獲取的異樣審美效果。袁進同樣指出白話與文言此消彼長的必然趨勢,但他不認為這種趨勢是中國古代文學語體內在發展的必然結果,而是強調外來語言的影響是主導因素。他說:“文言文的訓練形成的中國文人的集體意識,他們很難自己發現文學需要新的語言,直接表現自己的情感。這種發現必須在外國的參照之下。只有在外國語言變化的參照之下,才能發現中國言文脫離和語言的其他弊病。”[6]實際上,自漢代王充開始便意識到言文分離的問題以及存在的弊端,以此看來,袁進觀點有偏頗之處。由此思維邏輯觀念出發,袁進從西方傳教士的宗教宣傳讀本、西方傳教士創辦的近代中國報刊本、中國士大夫翻譯文本對中國書面語言的影響展開論述,他認為這些文本大都采用淺易文言和歐化白話;在論述清末白話文運動時,他認為所提倡的言文一致的主張也是參照經過改革之后的日本文字和西洋文字。
袁進為我們觀察中國文學語言的近代變革提供了新的視角,但有以客反主之嫌。西方語言文化對中國近代文學語言建構確有影響,主導因素仍是中國文學語言內部發展的必然。畢竟在中國文學內部發展過程中,中國古代白話小說已經提供了與口語接近且具有相當表現力的古白話語體。
王風《世運推移與文章興替——中國近代文學論集》中單篇文章涉及近現代書寫語言論述,如章太炎語言文字論說體系中的歷史民族,王國維學術變遷中的語體問題,周氏兄弟早期著譯與漢語現代書寫語言的關系,晚清拼音化運動與白話文運動催發的國語思潮等。通過對于學術界、文學界和語言界的具體論述,他認為在晚清語體已經成為不可回避的重大問題,它不僅只是漢語書寫語言的變革,其背后更是蘊含著豐富的文化內涵。[7]王風的觀念為本書涉及類似問題時提供了相關的材料和案例。
夏曉虹的專著《晚清女子國民常識的建構》重點論述了晚清女子報刊的創辦對于女性國民意識和女性意識覺醒的價值和意義。在第一章專門論述了經典闡釋中的文體問題,列舉了五個《女誡》白話文本,詳細論述了俗語與俗語的不同,女性為主體的經典闡釋及女報的白話書寫中不斷消解著男性中心話語。晚清女性在新的傳播媒介下,也參與到從語體改革到文化變革、文化啟蒙的歷史浪潮中。在絕大多數由男性群體主宰的白話報刊和大眾文化傳播中,夏曉虹挖掘了難得的女報文獻、女報語體實踐和女性視角文化啟蒙的價值。[8]
近代詞匯研究專著有沈國威的《近代中日詞匯交流研究——漢字新詞的創制、容受與共享》,他在近代歷史語境下集中論述了語言接觸、詞匯交流的問題,任何新詞匯的形成最終需要得到社會的認可,新詞、譯詞的誕生也透視出了近代的脈動,近代新觀念在歐、中、日三方的環流中形成了中國近代的“新國語”。[9]語言界的研究成果為“新國語”的形成提供了新的視角和翔實的材料,文學是語言的藝術,清末民初小說語體的變革離不開近代“新國語”的發展。
總而言之,關于清末民初書面語言和小說語體研究有了一定的研究成果,一些研究者已經提供了幾種角度,但系統性專著尚未出現,一些有價值的問題雖已提及,但深入研究不夠。況且現有的成果基本上是以五四為參照,重點論述清末民初文學語言與五四文學語言的異同及承繼關系,缺乏對中國古代小說語體的追溯和影響研究。本書擬在前人研究成果的基礎上,重新爬梳各項史料和小說文本,省思清末民初小說語體中存在的諸多議題,盡可能詳盡地描繪其客觀面貌,并加以合理的闡釋。
本書采用了語言學、社會學、文化學、心理學、文本細讀等諸種方法,尤其是語言學、文化學與文學的結合。鑒于現有研究成果大多把清末民初小說作為整個近代文學的一部分進行闡述,而且是以五四為論述基點,采取向晚清探源的角度,來描述清末民初文學語言的輪廓,本書追溯中國古代文學兩種表述語言的歷史演進,在整個漢語書面書寫系統的整體文化背景下,在清末民初之際眾文體語體選擇的時代語境中,集中論述清末民初小說語體的獨特性,闡釋其古今演變的繼承與革新關系,以更廣闊的視野探視清末民初小說語體的復雜性和獨特性。
本書還將對多語體混雜現象進行語言文字發展、社會文化、政治制度、文人心態、群體心理、傳播媒介等諸種因素的比較和分析,探討清末民初小說文體的時代獨特性,清末民初小說文體特征與語體的關系以及由語體變化引起的小說雅俗審美轉變等。清代小說語體的多元化以及文白消長的趨勢離不開語言自身的發展,同時也反映了時代文化的變遷。
基于以上的思考,本書分為六個論述重點:一是主要從文學語言發展角度,對文言、白話進行界定,并對清末民初之前文言、白話發展趨勢進行梳理;二是主要對清末民初小說語體進行分類,在前人基礎上,分類更加細化;三是論述清末民初小說語體選擇與清末民初繁雜的小說文體觀念之間的關系,以及語體變化帶來的小說雅俗觀念的變化;四是清末民初小說語體多語體并存與當時士人復雜心態關系之分析;五是此時在文學領域呈現出文白此消彼長的趨勢,新詞匯的引進、復音詞的增加以及各種文學樣式中白話語體的增多,均體現出文言漸趨衰微,而白話蒸蒸日上之勢;六是分析清末民初文學整體呈現出文白消長趨勢背后的語言背景以及社會文化語境之間的關系。結語部分對各章節簡要綜述,并從文學的語言、自然的語言以及政治的語言關系出發,驗證文白此消彼長的必然趨勢。
[1]祝曉風、張濤:《博士論文只是一張入場券——陳平原談博士寫作》,《中華讀書報》2003年3月5日。
[2]陳平原:《20世紀中國小說史》第1卷(1897—1916),北京大學出版社1989年版,第157—163頁。
[3]陳平原:《20世紀中國小說史》第1卷(1897—1916),北京大學出版社1989年版,第162—163頁。
[4]陳平原:《20世紀中國小說史》第1卷(1897—1916),北京大學出版社1989年版,第163頁。
[5]鄧偉:《分裂與建構:清末民初文學語言新變研究(1898—1917)》,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329頁。
[6]袁進:《中國近代文學變革》,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69頁。
[7]王風:《世運轉移與文章興替——中國近代文學論集》,北京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
[8]夏曉虹:《晚清女子國民常識的建構》,北京大學出版社2016年版。
[9]沈國威:《近代中日詞匯交流研究——漢字新詞的創制、容受與共享》,中華書局2020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