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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明太子與梁代中期文學復古思潮

天監元年(502),劉繪死。二年,范云死。七年,任昉死。十二年(513),沈約死。至此,永明文學最主要代表作家相繼謝世。這標志著文學史上一個歷史段落的結束。[1]與此同時,梁代后期一些重要作家還未登上文壇。沈約死時,庾信剛好來到人世,徐陵三歲。他們的父輩在文壇雖已嶄露頭角,但庾肩吾、徐摛在文壇真正產生影響實際在梁代后期,也就是在中大通三年(531)蕭綱被立為太子,他們成為蕭綱文人集團的骨干之后。從天監十二年到中大通三年昭明太子死,其間十有八年,實際是昭明太子文人集團獨擅文壇的歷史時期。這個歷史時期,作者頗眾,創作亦豐,號稱“晉宋以來所未之有也”(《梁書·昭明太子傳》)。不過從現存作品來看,他們的創作成就不僅不能與元嘉三大家即謝靈運、顏延之、鮑照相媲美,而且也沒有達到永明三大家即沈約、謝朓、王融所取得的成就;就是與梁代后期一些重要作家如庾信、徐陵等人的藝術成就相比,他們在許多方面也顯得頗為遜色。平心而論,這個歷史時期的文學,在前后兩個文學高潮之間呈現出平緩發展的態勢,成就平平,還沒有出現一個足以彪炳文壇的作家。但不管怎么說,這個文人集團畢竟給后世留下一部影響極為久遠的《文選》,畢竟較早發現了陶淵明的真正價值,畢竟創作了一些為數不能算少的文學作品。僅此而言,這個文人集團就很值得深入探討。

一個文學集團的形成,起碼應具備三個基本條件:一是相當的作家群體;二是近似的創作傾向;三是相通的文學主張。《南史·王錫傳》載:

十三為國子生,十四舉清茂,除秘書郎,再遷太子洗馬。時昭明太子尚幼,武帝敕錫與秘書郎張纘使入宮,不限日數,與太子游狎,情兼師友。又敕陸倕、張率、謝舉、王規、王筠、劉孝綽、到洽、張緬為學士,十人盡一時之選。

屈守元先生《昭明太子十學士說》[2]據此推斷說:“王錫十四歲為天監十一年,這時蕭統十二歲。十學士的設置,這一年的可能性最大。”這個推測,我覺得不能成立。《梁書·王錫傳》:

十四舉清茂,除秘書郎,與范陽張伯緒齊名,俱為太子舍人。丁父憂,居喪盡禮。服闋,除太子洗馬。時昭明尚幼,未與臣僚相接。高祖敕:“太子洗馬王錫、秘書郎張纘,親表英華,朝中髦俊,可以師友事之。”

說明王錫十四歲時與張伯緒同為太子舍人,與張纘共同侍奉昭明太子是在王錫丁父憂、服闋之后。王錫父王琳,史傳未載其卒年,但據王錫弟王僉傳記可以考知。《王僉傳》載,僉“八歲丁父憂”。王僉太清二年(548)底卒,時年四十五歲。據此而知,王僉父卒于天監十一年。這年王錫十四歲,除秘書郎,時間很短,即丁父憂。其“服闋,除太子洗馬”至少在天監十四年(515)以后。[3]又據《南史·張纘傳》:

起家秘書郎,時年十七。……秘書郎四員,宋齊以來為甲族起家之選,待次入補,其居職例不數十日便遷任。纘固求不徙,欲遍觀閣內書籍。嘗執四部書目曰:“若讀此畢,可言優仕矣。”如此三載,方遷太子舍人,轉洗馬、中舍人,并掌管記。纘與瑯邪王錫齊名,普通初,魏使彭城人劉善明通和,求識纘與錫。纘時年二十三,善明見而嗟服。

按:張纘太清三年(549)被殺,時年五十一,其十七歲為天監十四年(515),又任秘書郎三載。就是說,張纘為太子舍人當在天監十七年(518)。上文載張纘與王錫共見劉善明,亦見《王錫傳》。《通鑒》系此事在普通元年末。若依張纘年二十三而推,當是普通二年。史傳稱“普通初”當亦不錯。據《梁書·庾於陵傳》:“舊事,東宮官屬,通為清選,洗馬掌文翰,尤其清者,近世用人,皆取甲族有才望。”稍事補充說明的是,所謂甲族,大多指渡江甲族。像王規,為東晉開國重臣王導之后;謝舉為劉宋謝莊之后。兩人均起家秘書郎,隨即遷太子舍人。《梁書·王規傳》:“父憂去職,服闋,襲封南昌縣侯,除中書黃門侍郎,敕與陳郡殷鈞、瑯邪王錫、范陽張緬同侍東宮,俱為昭明太子所禮。”王規父王騫卒于普通三年(522),這在《梁書·太宗王太妃傳》中有明確記載,說明王規亦在普通年間從游東宮。十人中,唯有張率、陸倕、到洽有些例外。張、陸為東南豪族子弟,到氏門第不如其他渡江士族高,其所以出入東宮,亦非偶然。陸倕為梁武帝西邸舊友,張率被梁武帝譽為“東南才子”,到洽門第雖低,卻以“清言”馳名一時。[4]張率先任秘書丞。蕭衍說:“秘書丞天下清官,東南胄望未有為之者,今以相處,足為卿譽。”天監八年(509)隨晉安王蕭綱,“在府十年”,天監十七年(518)“還除太子仆”,“俄遷太子家令,與中庶子陸倕、仆劉孝綽時掌東宮管記”。十學士中,到洽和陸倕最早侍奉昭明太子。據《梁書·到洽傳》載,天監七年(508),到洽“遷太子中舍人,與庶子陸倕對掌東宮管記,俄為侍讀。侍讀省仍置學士二人,洽復充其選”。“十四年入為太子家令”,“十六年遷太子中庶子”。普通五年“復為太子中庶子”。從這些材料看,十學士之游東宮,早自天監七年(508),晚至普通初,方聚齊。再從王錫、張纘、張率的行跡推測,十學士并聚集在東宮,主要在天監末到普通七年陸倕死前這七八年間。

其時,不止上述十學士從游東宮。到溉、殷鈞、殷蕓、陸襄、何思澄、劉杳、劉勰等亦為東宮重要學士。《梁書·殷蕓傳》:天監十年(511)“除通直散騎侍郎,兼尚書左丞,又兼中書舍人,遷國子博士,昭明太子侍讀”。《梁書·何思澄傳》:天監十五年(516)為徐勉薦舉與劉杳等五人撰《華林遍略》,“久之遷秣陵令,入兼東宮通事舍人”。說明這些人多是在天監后期侍從昭明太子的,與十學士不相先后。可以說,這些人是昭明太子文人集團最主要的骨干力量。

與這個文人集團先后輝映的,前有沈約、任昉于天監初年獎掖后進,圍繞他們而形成的作家群體,后有以蕭綱、蕭繹兄弟為首的文人集團。把昭明太子文人集團的人員構成和流向與前后兩個文人集團作些比較,是很可以說明一些問題的。

蕭綱曾組織編纂《法寶聯璧》,中大通六年(534),蕭繹為該書作序,末尾羅列了三十八位編者的姓名、官職。可以這樣認為,這些是蕭綱文人集團的中堅人物。有趣的是,昭明太子十學士中,只有王規一人入選。王規與蕭綱的關系非同一般。蕭綱的寵妃王靈嬪是王規的姐姐。其余的學士,除陸倕、張率、到洽、張緬、王錫等卒于此年前外,都還活躍一時,正處于創作旺盛時期,但這時都未曾進入蕭綱文人集團。劉孝綽可能“母憂去職”,姑且不論。王筠在昭明太子死后,曾著《昭明太子哀冊文》,頗見稱賞,但并未留居京城,而是“出為貞威將軍,臨海太守,在郡被訟,不調累年”。(《梁書·王筠傳》)張纘大約正在吳興太守任上,直到大同二年(536)才被征回。[5]謝舉任侍中,亦不從蕭綱游。《梁書·劉杳傳》載:“昭明太子薨,新宮建,舊人例無停者。”后一句話是很耐人尋味的。這說明蕭綱有意不用昭明太子的舊部,不是偶然的現象。除了文學主張不同外,恐怕還有政治的因素。[6]

與此形成鮮明對照的是,昭明太子的許多侍從來自永明作家任昉、沈約門下。陸倕不必說,本來就是竟陵八友之一,是永明重要作家。其他如《南史·到溉傳》:

梁天監初,昉出為義興太守,要溉、洽之郡,為山澤之游。昉還為御史中丞,后進皆宗之,時有彭城劉孝綽、劉苞、劉孺,吳郡陸倕、張率,陳郡殷蕓,沛國劉顯及溉、洽,車軌日至,號曰蘭臺聚。

《南史·陸倕傳》稱此為“龍門之游”。《梁書·到洽傳》也載:“樂安任昉有知人之鑒,與洽兄沼、溉并善,嘗訪洽于田舍,見之嘆曰:‘此子日下無比。’”據《姓解》等文獻所稱,到洽、到溉、張纘、張率、張緬、劉孝綽、劉苞、劉顯、劉孺、陸倕并稱為蘭臺十學士。其中有六人后來進入東宮。六人中,除陸倕外,與永明作家關系最緊密的要算劉孝綽了。其父劉繪是永明重要作家。孝綽幼年就深得“父黨”沈約、范云、王融、任昉等人的賞識,被目為神童。其他作家,如殷鈞、殷蕓、到溉、謝舉、王筠、劉勰、何思澄等亦先為永明文學的追隨者,嗣后成為東宮重要學士。殷鈞“善隸書,為當時楷法,南鄉范云、樂安任昉并稱賞之”(《梁書·殷鈞傳》)。謝舉十四歲“贈沈約五言詩,為約稱賞”(《梁書·謝舉傳》)。張率在齊末造訪沈約、任昉,被沈約稱為“南金”(《梁書·張率傳》)。王筠以“晚來名家”被沈約稱為“后來獨步”(《梁書·王筠傳》)。劉勰《文心雕龍》為沈約“大重之,謂為深得文理,常陳諸幾案”(《梁書·文學·劉勰傳》)。何思澄作《游廬山詩》,沈約稱賞“自以為弗逮”,并請人書于郊居別墅的墻壁上(《梁書·文學·何思澄傳》)。東宮學士與永明作家不只彼此揄揚,還每每投詩贈賦,來往唱和。陸倕有《感知己賦贈任昉》《贈任昉詩》,到洽有《贈任昉》,到溉有《餉任新安班竹杖因贈詩》,劉孝綽有《歸沐呈任中丞昉詩》等,任昉有回贈《答陸倕感知己賦》《寄到溉詩》《答劉孝綽詩》等。

從上述比較可以看出,昭明太子文人集團的主要成員與永明文學有千絲萬縷的聯系,甚至可以說,這個文人集團的形成,最初胎息于永明文學的滋補,而與蕭綱文人集團迥然有別。

這是一個非常有趣而且耐人尋味的特異現象。

得到永明文學沾溉,昭明太子也不例外。下文還要談到,天監時期的文壇,就其主要傾向而言,仍是永明文風的延續。可以說,蕭統的青少年時期是在永明文風的沐浴下度過的。這就使得他的文學思想、他的藝術創作不能不受到永明文學的重要影響。

永明文學創作以游歷、敘別與詠物這三類題材最具特色。[7]總的來看,昭明太子文人集團的創作大致也是這樣。就題材內容而言,描繪征旅游歷以寄托感情的作品,張纘《秋雨賦》《南征賦》可為代表;抒寫生離死別之情的作品,昭明太子的《與晉安王令》《與張緬弟纘書》等悼念明山賓、到洽、張率、張緬等,寫得沉痛迫腸,比較真摯感人。不過這兩類作品與永明文學相比,所表達的思想情緒還是淡薄多了,永明代表作家畢竟經歷過較為動蕩的生活,政治方面的磨難遭際也較梁代中期這些作家為多,這些都是昭明太子文人集團中代表作家所不能比擬的,所以他們的游歷傷別之作,其感人程度不能與永明文學同日而語。也許由于平靜的生活經歷,他們的詠物詩相比較來說存世較多,還可以與永明詠物詩爭衡媲美。此外,昭明太子《大言詩》《細言詩》寫得比較有趣,前者極盡夸大之能事,后者則盡量縮小所寫物象,王錫、王規、張纘、殷鈞等并有奉和,說明是一時所作。[8]

在文學思想方面,我曾比較過沈約與劉勰文學思想的異同,發現他們在某些具體主張上盡管存在差異,但在倡導平易自然的審美理想、追求藝術形式的完美和諧以及崇尚清新遒麗的藝術風格這兩個方面還是一致的,實際上比較客觀地總結了永明文學的成就。[9]這些主張,有的被昭明太子文人集團通盤接受,有些則有保留地接受,有些則擯棄不取。

倡導平易自然的審美理想,這與昭明太子的文藝思想、生活情趣頗為相近。《梁書·昭明太子傳》本傳說他:“性愛山水,于玄圃穿筑,更立亭館,與朝士名素者游其中。嘗泛舟后池,番禺侯軌盛稱‘此中宜奏女樂’,太子不答,詠左思《招隱詩》曰:‘何必絲與竹,山水有清音。’”他在《答湘東王求文集及〈詩苑英華〉書》中也說:

與其飽食終日,寧游思于文林。或日因春陽,其物韶麗,樹花發,鶯鳴和,春泉生,暄風至,陶嘉月而嬉游,藉芳草而眺矚。或朱炎受謝,白藏紀時,玉露夕流,金風多扇,悟秋山之心,登高而遠托;或夏條可結,倦于邑而屬詞,冬雪千里,睹紛霏而興詠。

《答晉安王書》表達了同樣的思想情趣:

知少行游,不動亦靜,不出戶庭,觸地丘壑,天游不能隱,山林在目中。冷泉石鏡,一見何必勝于傳聞;松塢杏林,知之恐有逾吾就。

正是具有這樣熱愛自然、崇尚山水的情懷,他才能超越時人,從人品和詩品兩個方面發現了陶淵明的價值。盡管陶淵明謝世已近百年,而他讀陶詩時仍強烈地感受到“語時事則指而可想,論懷抱則曠而且真”(《陶淵明集序》),純真自然,絕少雕飾,這與“任真自得”(《陶淵明傳》)的詩人形象彼此輝映。為了表示崇敬之情,不僅在《文選》中選錄八首詩和《歸去來兮辭》,還親自為陶淵明編輯作品集。對于這種真淳渾樸的審美理想的追求當然不止限于昭明太子。張纘亦“性愛山泉,頗樂閑曠,雖復伏膺堯門,情存魏闕,至于—丘一壑,自謂出處無辨,常愿卜居幽僻,屏避喧塵,傍山臨流,面郊負郭。依林結宇,憩桃李之夏蔭;對徑開軒,采桔柚之秋實”(張纘《謝東宮賚園啟》)。曾侍奉東宮、深為昭明太子禮重的徐勉,在其《為書誡子崧》中也曾表達了類似的思想感情。

文章由質樸趨于藻飾,所謂“踵其事而增華,變其本而加厲”,這是文學發展的一般趨勢。這一點,昭明太子有著比較明確的認識。因此,他對于文章形式方面的一些問題,諸如體裁的分類、辭藻的考究等是比較重視的。在這方面,他與永明文學思想中偏重形式完美的一些主張有某些近似之處,但又有很明顯的不同。永明文學比較重視藝術形式方面的新變,比如運用聲律論的積極成果,形成永明詩體。對此,昭明太子似乎不以為然。沈約《郊居賦》重視聲律調配的和諧,在當時傳誦一時(詳見《梁書·王筠傳》《劉杳傳》),而《文選》不收。就詩而言,永明以后,句式漸短,以四句、八句為多。以竟陵八友詩為例,在《玉臺新詠》中,四句詩有48首,八句詩有32首,均超過其他句式詩。而《文選》四句無一首,八句則四首,較多的是十句、二十句詩。其他如律句、如押韻,《玉臺新詠》所收詩歌大多比《文選》所收在聲律方面更為考究。[10]這說明昭明太子對于永明詩人沾沾自喜的聲病說是不十分重視的。盡管《文選》收錄了專從聲病角度評述歷代作家的《宋書·謝靈運傳論》,但主要是從史論著眼,因為六朝人十分重視史論的緣故。

至于倡導什么樣的文風,昭明太子與永明作家的見解則相去甚遠。永明代表作家沈約、謝朓、王融等倡導清麗詩風,并在創作過程中身體力行之;由清及麗,甚至出現了最初的艷體詩的萌芽[11]。對這類作品,昭明太子編《文選》都剔除不錄,而偏重他們抒寫羈旅愁思之作。這與《玉臺新詠》專收綺麗輕靡之音很不相同。竟陵八友的作品,昭明太子似更偏愛于任昉、陸倕之作。任昉作品收錄在《文選》中有21篇,高于沈約。陸倕《石闕銘》被蕭衍譽為“辭義典雅”、《新漏刻銘》見重一時,均入《文選》。由任、陸而上溯,他更重視太康潘、陸,元嘉顏、謝之作。江淹擅長古體,所以亦受重視。前人所說“古體之選,莫昭明若矣”(翁嵩年《采菽堂古詩選序》),是符合實際的。這里所說的“古體”是指晉宋盛行的典雅繁富的文體,是與永明以后流行的“新體”相對而言的。盡管昭明太子本人及其門下深受永明詩風影響,但對于永明作家所倡導的清麗文風及其所造成的余波流蘊是有所不滿的,所以倡言古體,恢復太康、元嘉之風,以糾正永明詩風的偏頗。他在《答湘東王求文集及〈詩苑英華〉書》中說:

夫文典則累野,麗亦傷浮,能麗而不浮,典而不野,文質彬彬,有君子之致。

看來,他是把“麗而不浮,典而不野”作為最完美的審美理想來追求的。劉孝綽《昭明太子集序》以為昭明太子的創作已臻此境界:

竊以屬文之體,鮮能周備,長卿徒善,既累為遲;少孺雖疾,俳優而已;子淵淫靡,若女工之蠹;子云侈靡,異詩人之則:孔璋詞賦,曹祖勸其修今;伯喈笑贈,摯虞知其頗古;孟堅之頌,尚有似贊之譏;士衡之碑,猶聞類賦之貶。深乎文者,兼而善之,能使典而不野,遠而不放,麗而不淫,約而不儉,獨擅眾美,斯文在斯。

昭明太子的文章能否享此殊榮,這里姑且不論,他們所共同倡導的這種非古、非今、非典、非麗的折中理論卻是顯而易見的。推終原始,這種觀點實本于儒家正統的美學觀。我們還可以從昭明太子的其他論述中得到些旁證。《與何胤書》稱:“每鉆閱六經,泛濫百氏。”《答晉安王書》稱:“靜然終日,披古為事,況觀六籍,雜玩文史,見孝友忠貞之跡,睹治亂驕奢之事,足以自慰,足以自言。”由此可以推想,昭明太子組織班子編選歷代詩文選集,似乎不外有兩個目的:一是借此“研尋物理”[12],即推尋歷代“孝友忠貞之跡”,“治亂驕奢之事”;二是借以“顧略清言”,向世人展示歷代文章體裁之美。前者重在政治方面的教化意義,而后者則具有明顯的指導現實文學創作的導向作用。

由此看來,《文選》的編定,似不能簡單地把它看作昭明太子為學士“肴核墳史、漁獵詞林”(蕭統《與何胤書》)而編的總集。事實上,它是一定政治文化背景下的必然產物。梁代中期文學復古思潮的形成,是皇太子蕭統具體貫徹乃父蕭衍文化政策的必然結果。

梁武帝蕭衍本出身于文人,為竟陵八友之一,是永明時重要作家。代齊稱帝后,西邸舊友如沈約、任昉、范云都還很活躍,所以就天監前期,具體說天監十二年以前而言,當時文壇主要還籠罩在永明文風之下。梁初郊廟歌辭皆沈約所撰,一反常規,不以五經為本,而是雜用“子史文章淺言”(《梁書·蕭子云傳》)。梁武帝蕭衍本人在梁初亦以文義相標榜,廣求儒雅。《梁書·文學·劉苞傳》:

自高祖即位,引后進文學之士,苞及從兄孝綽、從弟孺、同郡到溉、溉弟洽、從弟沆、吳郡陸倕、張率,并以文藻見知,多預宴坐。雖仕進有前后,其賞不殊。

蕭衍自己亦“下筆成章,千賦百詩,直疏使就”,在天監十二年前已編輯成集。沈約《武帝集序》:

至于春風秋月,送別望歸,皇王高宴,心期促賞,莫不超挺睿興,浚發神衷。及登庸歷試,辭翰繁蔚,箋記風動,表議云飛,雕蟲小藝,無累大道。

蕭衍現存詩歌較有價值的多屬當時“新聲”的樂府歌辭。《樂府詩集》所收《襄陽白銅鞮歌》,《古今樂錄》說是蕭衍從襄陽領兵西下而作。又《江南弄》七首,《古今樂錄》記載作于天監十一年(512),沈約也有四首同題之作,當亦作于同時。由此來看,這些清新可誦的樂府歌辭,大約多數作于天監前期,永明詩味較濃。

但此時的蕭衍,身份畢竟與永明作家完全不同了。作為開國君主,他提出了一系列主張,致使社會風尚亦隨之開始發生變化。

在思想文化領域,蕭衍集諸家之長,明確標舉“三教同源”,于儒、釋、道兼收并蓄,但在具體政策制定方面,他更偏重于儒學。天監四年(505)發布《置五經博士詔》《定選格詔》,規定:“年未三十,不通一經,不得解褐。”九年(510)作《令皇太子王侯之子入學詔》。十一年(512),持續修撰幾達二十年的五禮最終完成。普通初,徐勉表上,蕭衍下詔說:“可以光被八表,施諸百代,俾萬世之下,知斯文在斯,主者其案以遵行,勿有失墜。”在《敕何胤》中他明確表露自己倡導儒術,目的在于移風易俗:

頃者學業淪廢,儒術將盡,閭閻搢紳,鮮聞好事。吾每思弘獎,其風未移,當扆興言為嘆。

終其一生,弘揚儒術,原因在此。

在生活作風方面,崇尚節儉,不貪聲色。他說自己不近女色,杜絕淫逸,三十年始終如一。平生不飲酒,不好音樂,“朝中曲宴,未嘗奏樂”。“至于居處,不過一床之地,雕飾之物,不入于宮。”他說這些“人所共知”,“群賢之所觀見”(《敕責賀琛》),我想去事實亦不會太遠。蕭統的母親丁貴嬪亦“不好華飾”,追隨武帝“屏絕滋腴,長進蔬膳”(《梁書·高祖丁貴嬪傳》)。當然,他們所以這樣做,直接的原因是,他們舍道事佛,立誓斷絕酒肉,摒絕聲色,所以沒必要評價過高。但這樣做的客觀效果是可以推想一二的,至少,蕭統受此影響就比較深。崇尚節儉,歷代欲有所作為的君主無不如此標榜。南齊武帝自始至終都把這個問題看得很重,常掛在嘴邊。但實際上“后宮百余人”(《南史·豫章王嶷傳》),上行下效,皇室成員多以奢侈相尚,聲色是求。相比較而言,梁武帝還算是言行一致的,特別是在他當政的前期,這些問題處理得比較好[13]

在文學創作方面,倡導典雅古樸之風。譬如他后來對沈約所撰郊廟歌辭就很不滿,下令蕭子云重修:“郊廟歌辭,應須典誥大語,不得雜用子史文章淺言。”重視典雅,所以他對“為文典而速,不尚麗靡之詞,其制作多法古,與今文體異”的裴子野褒獎有加。《梁書·裴子野傳》:

普通七年,王師北伐,敕子野為喻魏文,受詔立成。高祖以其事體大,召尚書仆射徐勉、太子詹事周捨、鴻臚卿劉之遴、中書侍郎朱異,集壽光殿以觀之,時并嘆服。高祖目子野而言曰:“其形雖弱,其文甚壯。”俄又敕為書喻魏相元叉,其夜受旨,子野謂可待旦方奏,未之為也。及五鼓,敕催令開齋速上。子野徐起操筆,昧爽便就。既奏,高祖深嘉焉。自是凡諸符檄,皆令草創。

裴子野的古體創作,蕭衍以為“甚壯”。作為一個政治家,他更偏重文章的實用價值,“經國文符,應資博古,撰德駁奏,宜窮往烈”(鐘嶸《詩品序》)。因此之故,以裴子野為代表的古體派在梁代中期影響很大。劉之遴、劉顯、阮孝緒、顧協、韋棱以及昭明太子門下的殷蕓、張纘等與裴子野“深相賞好”,“每討論墳籍,咸折中于子野焉”。“當時或有詆訶者,及其末皆翕然重之”(《梁書·裴子野傳》)。其風流所及,直至梁代中后期。蕭綱被立為皇太子后,作《與湘東王書》[14],對裴子野頗多微詞:

又時有效謝康樂、裴鴻臚文者,亦頗有惑焉。何者?謝客吐言天拔,出于自然,時有不拘,是其糟粕;裴氏乃良史之才,了無篇什之美。是為學謝則不屆其精華,但得其冗長;師裴則蔑絕其所長,惟得其所短。謝故巧不可階,裴亦質不宜慕。

這正從一個方面反映了梁代中期文學復古思潮的興盛。

蕭統就生長在這樣一個時代背景下,思想性格、文學創作,無不染上濃重的時代色彩。再從蕭統的個人生活經歷來看,他的青少年時期,身邊圍繞著的多是名流碩學。《梁書·徐勉傳》載:

昭明太子尚幼,敕知宮事。太子禮之甚重,每事詢謀,嘗于殿內講《孝經》,臨川靖惠王、尚書令沈約備二傅,勉與國子祭酒張充為執經,王瑩、張稷、柳憕、王暕為侍講。時選極親賢,妙盡時譽。

其他如被蕭統譽為“儒術該通,志在稽古”的明山賓,天監初年“禮儀損益”多所制定的周捨,被蕭衍目為“才識通敏”的孔休源等均為昭明太子啟蒙老師。這當然是梁武帝蕭衍的有意安排。昭明太子成人后,思想比較開放,或儒或釋,出入二教之間,而以儒學為主。他的生活作風,他的文學思想,亦以古質自然為宗,不尚綺麗,傾心典雅。這些與其父何其相似。昭明太子確實沒有辜負梁武帝對他的栽培。

一種文風的形成,當權者的倡導固然起到比較重要的決定作用,而文人在其中所扮演的角色,或許尤其值得關注。

梁武帝在位的四十余年間,國內外各種尖銳矛盾雖不曾間斷,但在前期、中期,社會比較穩定,加之“梁武敦悅詩書,下化其上,四境之內,家有文史”(《隋書·經籍志》),右文之風較之永明時代更加盛行。就當時一般士人心態而言,他們不像永明作家那樣熱衷于政治,而是更醉心于文學創作,以此相尚,流衍成風。這一現象背后當然有許多復雜的因素,這里暫且略而不論。從當時創作來看,梁代中期最有成就的作家當首推王筠和劉孝綽。王筠《自序》稱:“幼年讀五經,皆七八十遍。”可見他們自幼就深受儒家思想的熏陶浸染,所以很容易與梁武帝父子相合拍,以他們的文學才能,也自然會備受重視。王筠《與諸兒書論家世集》云:

史傳稱安平崔氏及汝南應氏,并累世有文才,所以范蔚宗云崔氏世擅雕龍,然不過父子兩三世耳,非有七葉之中,名德重光,爵位相繼,人人有集,如吾門世者也。沈少傅約語人云:吾少好百家之言,身為四代之史,自開辟已來,未有爵位蟬聯,文才相繼,如王氏之盛者也。

王筠自撰文章,以一官為一集,自洗馬、中書、中庶子、吏部、左佐、臨海太守、太府各為十卷。《梁書·劉孝綽傳》亦載:“孝綽兄弟及群從諸子侄,當時有七十人,并能屬文,近古未之有也。”“孝綽辭藻為后進所宗,世重其文,每作一篇,朝成暮遍,好事者咸諷誦傳寫,流聞絕域。”這兩位作家創作之豐、影響之大,于此可見一斑。盡管他們的作品留存下來的極有限,其中還有一些比較輕艷的作品,但從可以確定為前期的作品來看,格調近于典雅雍容,是典型的梁代中期的風味。他們的創作,推波助瀾,對梁代中期文學復古思潮的形成起到了極其重要的推進作用。

梁代文學風尚幾經變遷:起初繼承永明文學的流風余緒,繼之以復古思潮的形成,最后是輕艷之風的興起。每一次變化,當權者的提倡起到了導向作用,士人的心態又直接影響到每種文風的形成。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哲學思潮對文風的流變更是起到遠比我們料想要大得多的作用。梁代中期文學復古思潮的形成,儒家學說是其核心。而梁代后期,玄學又勃然興起。蕭綱主講,“學徒千余”。蕭繹在江荊間,“復所愛習,召置學生,親為教授,廢寢忘食,以夜繼朝”(《顏氏家訓·勉學》)。這使我們想起劉宋大明泰始年間,一些作家變革元嘉詩風,崇尚輕麗惻艷之詞,也是以玄學作為先導。那么,梁代后期宮體詩的興起,是否也與玄風重彈有某種內在的必然聯系?這只能在另一篇文章中加以探討了。

《文選學論集》,時代文藝出版社1992年版

《中外學者文選學論集》,中華書局1998年版


[1] 鐘嶸《詩品》以沈約為入評的最后一位作家,《昭明文選》也主要收錄沈約以前的創作。曹道衡、沈玉成先生《有關〈文選〉編纂中幾個問題的擬測》認為,這“確實在文學史上標志著一個歷史的段落”。

[2] 見《昭明文選研究論文集》,吉林文史出版社1988年版。

[3] 兩晉丁父憂用王肅說,兩年零五月。南朝用鄭玄說,兩年零三月。至少都在兩年以上。

[4] 《梁書·到洽傳》載梁武帝問丘遲到洽與溉、沆異同。丘遲說:“正情過于沆,文章不減溉,加以清言,殆將難及。”

[5] 《梁書·張纘傳》:大通“三年入為度支尚書,母憂去職,服闋,出為吳興太守”,“大同二年征為吏部尚書”。

[6] 昭明太子死,立蕭綱為皇太子,“廢嫡立庶,海內噂誻”。袁昂、周弘正等并提異議,要求立蕭統之子為太子。見《南史·袁昂傳》《周弘正傳》等。蕭綱能被立為太子,看來是很不容易的。他不能不考慮到昭明門下舊部的失意不滿,所以“立無停者”,以減少麻煩。

[7] 參見劉躍進《永明詩歌平議》,載《文學評論》1992年第6期。

[8] 《藝文類聚》卷十九引上述諸作外,最后是沈約兩首應令詩,不知是否應昭明太子之令。

[9] 詳見劉躍進《士庶天隔·文心相通——沈約劉勰文學思想異同論》,載《江淮論壇》1991年第5期。

[10] 詳見劉躍進《若無新變·不能代雄——永明詩體辯釋》,刊在《中國詩學》第二輯,南京大學出版社1992年版。

[11] 詳見興膳宏先生《沈約與艷體詩》,載彭恩華編譯《六朝文學論稿》,岳麓書社1986年版。

[12] 見《與何胤書》,俞紹初《昭明太子集校注》,中州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第212頁。

[13] 梁代前期,蕭衍在政治、經濟等方面采取了一些積極的措施,比如鼓勵農桑、減免賦稅、選用良吏、廣開言路、崇尚節儉等,對政權的鞏固起到很大作用。后期,舍身佞佛、任用非人,而又剛愎自用,致使浮華之風泛濫,社會矛盾一觸即發。賀琛《條奏時務封事》、郭祖琛《輿櫬詣闕上封事》等對此提出尖銳批評。

[14] 詳見清水凱夫先生《簡文帝蕭綱〈與湘東王書〉考》,載《六朝文學論文集》,重慶出版社1989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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