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城,巍然矗立,是為眭國屬地襟喉之地的首座雄城。溯其往昔,城南曾有一姊妹城池,名曰“南城”,二城如雙星拱衛,守望相依。
然而十年前,一場腥風驟起。饑狼般的流寇為劫掠糧秣,裹挾著血腥的黑暗,如潮水般涌向南城。城守校尉橫戈躍馬,率麾下忠勇將士與城中父老,以血肉筑墻,奮起相抗。奈何匪眾悍不畏死,戾氣滔天,焚火驅夜,掠食如蝗。三日之間,烈焰吞噬梁脊,哀鴻遍野,昔日安居樂業之地,化為焦土斷壁。那挺身而出的忠魂義骨,連同不屈的黎民百姓,終在血泊中沉寂,唯余幾縷伶仃孤影,在劫灰余燼中殘喘,無聲訴說著那段被血色浸透的黎明。
深秋的霜霧裹著塵沙漫過護城河,青銅弩機摩擦發出的銳響割裂了晨光。五丈高的城墻投下陰影,箭樓飛檐上的陶制鴟吻在風里嗚咽。
自廢城出來,現在周銥望著眼前被霧籠罩的江城,周身散發的冷冽與之融為一體。
城門口只有少許人持著通關文牒接受城門吏的檢查,城門吏的犀角印信重重按在通關文牒,油墨滲透木牘的裂縫,將「通關」二字洇成扭曲的墨團。
周銥走近城門口,想要往城里走去,一個精壯的官吏用長矛攔住了她的去路。
“通關文牒拿出來!”語氣生硬而威嚴。
她冷冷的看了他一眼,說出的話近乎冷漠,“沒有”。
士兵也是鮮少見這種理直氣壯的人,呆滯了一瞬,轉頭就去請示校尉。
只見他對校尉說了些什么,校尉抬了抬手,原本還在搜查的官吏們就立馬將她圍了起來,數十把鋒利的矛頭對著她,“沒有通關文牒,那一定與盜匪一伙的,把她抓進牢里,嚴加審問?!毙N镜脑捀糁欢氯藟魅胨亩?。
“我有令牌?!彼壑袥]有一絲畏懼,依舊不卑不亢,只是將腰牌摘下示于眾人。
校尉透過人墻看清了她腰間的令牌,這儼然是皇家令牌,頓時頭冒冷汗,連忙扒開人墻給她讓路。
“放行!”隨著校尉一聲令下,前路暢通無阻。
等周銥進城之后,那位精壯的城門吏湊到校尉身旁問出了自己的疑惑。
“校尉,看這女子裝束也不像皇室中人,可她為何會有皇室腰牌?”
“她應該就是那個陛下請來給公主治病的人?!毙N究粗x去的方向,心想無論她能不能治好公主,都不能怠慢,不然怪罪下來誰也承擔不起。
原是玄清宗的,城門吏了然。
......
江城深秋的寒意,仿佛能滲入骨髓。周銥甫一踏入江城那斑駁的城門洞,尚未及看清這座飽經風霜的城池全貌,一片襤褸的人影便如潰堤的濁流般涌了上來。霎時間,十幾個面黃肌瘦的乞丐將她團團圍定,人人手中擎著豁口的粗陶破碗,像托著一輪輪殘缺的、乞求溫飽的月亮,顫抖著遞到她的眼前。
自她剛剛那般做派,乞丐已經在心里認定她是某些達官貴胄,那可得不賭上一把。
“姑娘,慈悲為懷的大善人??!行行好吧……”哀懇之聲此起彼伏,夾帶著難以抑制的悲泣,“肚腸已餓得貼了脊骨,幾天粒米未進了……”那聲淚俱下的凄楚,幾乎要將空氣凝成霜霧。
周銥心頭一緊,腳步生生釘在原地。她自知身上那點微薄的銀兩,如何填得了這如壑的饑腸?今日若傾囊散出,下一群如蝗而至的乞者,又待如何?一絲沉重的無奈,夾雜著些許被逼迫的煩躁,沉甸甸地壓上心頭。
人群越圍越緊,衣袂摩擦,氣息渾濁,周銥不由得蹙緊眉尖,早知清早就該卜上一卦,入城不過一炷香,竟已兩次被這般圍堵,當真是陰云罩頂。
“滾開!都給我滾開!擋著道了,瞎了不成?!”一聲帶著厭煩的爆喝如驚雷乍起。是剛才城門旁那個肅立的校尉,此刻正黑著臉,大步流星地撥開人群,替她驅趕著圍攏的乞丐。
周銥向他微微頷首致謝。
那群乞丐被吼聲震住,如同受驚的潮水,帶著殘存的哀戚迅速退散,無聲無息地縮回了城墻根下那片冰冷的陰影里。
就在這片灰暗渾濁之中,周銥的目光掠過人群,陡然定住。在那群衣衫襤褸的流民里,竟有一對衣著雖顯臟污、布料質地卻明顯不凡的母子。
年輕男子約摸未過弱冠,眉宇間仍殘留著未被風霜完全摧折的俊朗輪廓,此刻卻寫滿焦灼。他緊緊摟抱著身旁的婦人。那婦人雙目緊閉,面無血色地倚在他懷里,青灰的面容依舊隱隱透著一股端方雅秀的風韻,只是那孱弱的氣息,如同風中殘燭,隨時可能熄滅。男子抱著母親那單薄得仿佛一觸即碎的身子,不停地在她耳邊低喚:“娘……娘……”聲音破碎哽咽,眼底已有滾燙的光在隱忍翻涌。
周銥看著動容卻無心搭救,轉身離去,卻在不過幾步路后,周身凌冽氣息內斂,再轉身時已換了副神色。
墨色陰影將男子頭頂的光吞噬,男子察覺抬頭。只見周銥輕輕蹲下身,望診的目光落在婦人那灰敗的臉上。
“這位公子,”她的聲音純凈而飛揚,“若信得過我,能否容我為令堂探一探脈象?”
那青年男子聞聲,如溺者抓住了救命浮木,眼中的淚水幾乎同時落下。“姑娘!求你……求你救救我娘!只要能救我娘,要我做什么都行!”他小心翼翼地將母親的身體扶起幾寸,露出婦人瘦削如枯枝的手腕,方便她搭脈。
周銥探出纖纖二指,搭上那冰涼刺骨的手腕脈搏。片刻后,她眉心深鎖,緩緩收回手,迎上青年滿含希冀又帶著恐懼的目光。
“公子,請恕我直言,”她的聲音帶著深深的無力感,“令堂……油盡燈枯,已是回天乏術。眼下這般情境,置身于這凜冽風口……”她未盡之意昭然——這豈非是明晃晃的催命符?
看著青年瞬間黯淡絕望到極致的神色,周銥輕嘆一聲,從袖中取出一個小小的瓷瓶?!拔疫@里有顆續命的丸藥,或能為夫人強行吊住一口氣息片刻。至于其他的……”她輕輕搖頭,將藥瓶放入青年顫抖的手心,“力所不逮,萬分愧疚?!?
青年男子連忙將那顆赤紅色的藥丸塞入母親口中。少頃,那婦人胸腔微微一震,口中溢出一縷極微弱的呻吟,竟是艱難地透出一絲氣來!青年頓時悲喜交加,淚水滾滾而下,若非顧及懷中的母親,幾乎要當場叩頭謝恩。
“多謝姑娘!多謝姑娘再造之恩!”他哽咽著道謝,急忙低頭察看母親轉醒的狀況。待他再抬起頭來,眼前只有城門口往來的人影,那位施藥的姑娘,竟已如清風般杳然無蹤。
……
城中一處簡陋的茶寮,喧聲嘈雜。鄰桌三位茶客的議論毫無避諱地鉆入耳膜。
“哎!聽說了嗎?孟家那金尊玉貴養大的公子,前幾日竟被掃地出門了!”一個瘦高個子的茶客拍著桌子,說得繪聲繪色,引得周圍幾人紛紛側目。
“啥?孟家公子?孟老爺不是待他如珠似寶嗎?為的啥???”一個胖子正大口灌著粗茶,聞言噴出一口茶沫,驚愕萬分。
瘦高個壓低了些許聲音,但臉上的興奮絲毫未減:“嘿,你還真問著了!聽府里的知情人說,那公子壓根就不是孟家親生的!是當年孟夫人不知從哪兒悄悄抱回來的,瞞天過海,騙過了闔府上下十幾年哪!”
“竟有這事?嘖嘖,這孟夫人……手腕當真了得!”另一人忍不住嘖嘴,不知是譏諷還是嘆服。
“可不是么!”瘦高個呷了口茶,繼續道,“更玄乎的是,前幾日府里鬧邪乎!突然來了個游方道士,指著孟府說里頭煞氣沖天,有妖物作祟,孟夫人那纏身多年的怪病,正是被這邪氣沖撞所致!這不,孟家那位老爺,二話不說,不僅轟了‘野種’,連帶了‘惹上不干凈東西’的孟夫人也給一并攆了出去,生怕禍及全家,攪了孟府的風水基業!”
“原來如此!”眾人一陣恍然大悟的唏噓,將這秘辛當作了佐茶的絕佳調料。
說者無心,聽者入神。鄰桌本獨自品茗思襯瑣事的周銥,聽聞此事握著茶盞的手指微微一頓。那深邃的眼眸中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銳利。
孟府?妖氣?
——看來得探一探這傳言里妖氣森森的孟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