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的路上,沈言梔的腦海中
不斷回放著今天看到的一切——外
婆的樂譜、那些老照片、署名“獻
給吾愛周“的字跡。雨開始下了,
細密的雨滴打在出租車窗上,模糊
了外面的霓虹燈光。
“小姐,到了。”司機的聲音將她拉回現實。
沈言梔付完車費,冒雨跑向小區大門。
陳嶼森的外套還穿在她身上,散發著淡淡的柑橘香氣。
她摸了摸包里那份《梧桐雨》的復印件,心跳加速——該如何向母親詢問這些事?
推開家門,客廳的燈還亮著。
母親罕見地沒有在書房工作,而是坐在沙發上,面前攤著那本舊相冊。
聽到開門聲,她猛地抬頭,眼睛紅腫,顯然哭過。
“媽?”沈言梔僵在門口,“怎么了?”
“你去哪兒了?”母親的聲音嘶啞,“我打了十幾個電話。”
沈言梔掏出手機——沒電自動關機了。
“對不起,我在...同學家練琴,沒注意電量。”
“同學?”母親苦笑一聲,“周維安的外孫?”
這句話如同一記悶雷。沈言梔瞪大眼睛:“你...你怎么知道?”
“我早該想到的。”母親搖搖晃晃地站起來,
“看到你突然對鋼琴這么著迷,早該想到的...”她指向沈言梔的包,
“那里有什么?樂譜?照片?”
沈言梔下意識地抱緊背包:
“媽,到底怎么回事?為什么你從不告訴我外婆是鋼琴家?她和陳嶼森的外公...”
“夠了!”母親突然尖叫,一把搶過她的包,
“不準再提這些事!”她粗暴地翻出那份《梧桐雨》復印件,看到樂譜時,雙手開始劇烈顫抖。
“媽,求你告訴我真相。”
沈言梔聲音發顫,“外婆和周教授...他們是什么關系?為什么——”
“她為他放棄了一切!”
母親嘶吼著,眼淚奪眶而出,“事業、名譽、甚至...理智。”
她攥緊那份樂譜,“你以為你的天賦是禮物?不,那是詛咒!”
沈言梔后退一步,后背抵上冰冷的門板:“什么...意思?”
母親突然崩潰般滑坐在地,樂譜從她手中飄落。
沈言梔從未見過這樣的母親——那個永遠理性冷靜的心理醫生,此刻像個迷路的孩子一樣蜷縮著啜泣。
“媽...”她跪下來,試探性地觸碰母親的肩膀。
“素心...媽媽她...”母親斷斷續續地說,
“她有雙向情感障礙。最輝煌的時候,也是她最瘋狂的時候。”
她抬起淚眼,“周維安知道,卻依然鼓勵她不斷創作、演出,直到...那場災難性的獨奏會。”
沈言梔屏住呼吸:“什么獨奏會?”
“1959年,市音樂廳。”
母親的聲音如同夢囈,“媽媽在臺上發病了,彈到一半開始尖叫,說音符在咬她的手...”她痛苦地閉上眼睛,
“第二天報紙上全是嘲諷的標題,沒人記得她曾經的才華,只記得那個'瘋子女鋼琴家'。”
雨聲漸大,敲打著窗戶,像無數細小的手指在抓撓玻璃。
沈言梔感到一陣寒意從脊背蔓延到全身。
“后來呢?”
“后來她遇到了你外公,一個不懂音樂的工程師。
他給了她平靜的生活。”母親擦干眼淚,“她發誓永遠不會再碰鋼琴,也不讓任何人知道她的過去...包括我,直到她去世后,我在閣樓發現了那些樂譜和剪報。”
沈言梔想起自己彈琴時那種奇特的投入感,那種音符自動流入指尖的體驗...難道那就是瘋狂的開始?
“所以你不讓我學琴,是怕我...”
“我本以為只要遠離音樂,你就不會繼承那種...傾向。”
母親苦笑,“但你爸爸說得對,有些東西是血液里帶來的。”
沈言梔突然明白了很多事——母親對她突然熱衷鋼琴的恐懼,那些欲言又止的警告,甚至可能連這次轉學都...
“我們搬到這里,不只是因為你的工作,對嗎?”
母親沉默了一會兒:“這里有全國最好的精神科醫院之一。我想...以防萬一。”
這句話像一把鈍刀,緩慢而殘忍地刺入沈言梔的心臟。
她一直以為母親只是普通的抑郁癥,從未想過背后可能有遺傳因素。
而她引以為傲的音樂天賦,竟可能是精神問題的前兆?
“我需要靜一靜。”她突然站起來,沖向自己的房間。
“梔梔!”母親在身后呼喚,但她已經關上了門。
倒在床上,沈言梔將臉埋進枕頭。
陳嶼森的外套還穿在身上,那股柑橘香此刻卻讓她更加混亂。
她掏出手機充電,開機后立刻跳出十幾條未讀消息和未接來電——大部分來自母親,還有三條來自陳嶼森。
“練得怎么樣?”
“你安全到家了嗎?”
“比賽報名最后期限是明天,別忘了。”
最后一條是一小時前發的。
沈言梔盯著屏幕,不知如何回復。
她還能參加比賽嗎?如果那種天賦真的與精神問題有關...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
沈言梔起身,從書桌抽屜深處取出一本舊筆記本——外婆的日記,是搬家時她偷偷留下的。
以前她看不懂里面那些音樂術語和專業名詞,現在卻有了全新的理解。
翻到某一頁,外婆寫道:“維安說《梧桐雨》是我最好的作品,但每次彈奏它,我都感覺有什么在拉扯我的靈魂。
音符在耳邊尖叫,告訴我它們想自由...”
沈言梔猛地合上日記。手機再次震動,是陳嶼森發來的照片——比賽場地的內部照,附言:“提前踩點,音響效果很棒!”
看著那張照片,沈言梔的指尖不自覺地在大腿上模擬起《夢中的婚禮》的旋律。
那種與音樂融為一體的感覺究竟是天賦...還是疾病的征兆?
她猶豫了很久,最終回復:“陳嶼森,關于比賽...我不能參加了。”
消息剛發出,電話就響了起來。
屏幕上“陳嶼森”三個字跳動得刺眼。
沈言梔深吸一口氣,按下拒絕鍵。
電話上再次顯示“陳嶼森”三個字,沈言梔直接關機。
躺在床上的沈言梔,思緒萬千,如果她真的會像外婆那樣,那媽媽怎么辦?可是,她明明已經跟陳嶼森約好了,明明一切都準備好了……
沈言梔想著想著就睡了。
第二天,沈言梔請了假。這時陳嶼森打來電話,沈言梔想了想還是接了。
電話傳來陳嶼森溫柔夾帶擔心的聲音,“沈言梔,你還好嗎?”
沈言梔許久未說話,電話傳來陳嶼森的焦急的聲音,“沈言梔?!”
沈言梔緩慢開口,“我…我發現了一些關于我外婆的事。”
沈言梔吸了鼻子,“她不只是鋼琴家,她還…有精神病。”
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雙向情感障礙?”
沈言梔驚訝于他的直接:“你怎么知道!?”
“外公的筆記里提到過。”
陳嶼森的聲音低沉下來,“他說林教授的音樂才華與她的情緒波動密切相關,最輝煌的創作都發生在輕躁狂期。”
“那你為什么不告訴我?”沈言梔的聲音不自覺地提高。
“因為我以為你知道!而且...”陳嶼森頓了頓,“我不認為那有什么大不了的。
很多藝術家都有情緒問題,這不影響他們的才華和價值。”
沈言梔握緊手機,心痛了一截:“但如果那種'才華'是疾病的前兆呢?如果我——“
“沈言梔,”陳嶼森打斷她,“看著我。”
“什么?”
“打開窗戶,往下看。”
沈言梔沖到窗前,拉開窗簾。
樓下,陳嶼森站在雨中,沒打傘,手機貼在耳邊,仰頭望著她的窗口。
路燈將他濕透的身影拉得很長。
“你...瘋了?“沈言梔驚呼,“這么大的雨!”
“下來,”他的聲音透過雨聲傳來,“五分鐘就好。”
掛斷電話,沈言梔輕手輕腳地溜出房間。
母親已經不在客廳,臥室門關著,里面傳出低低的啜泣聲。
她悄悄拿起門邊的傘,沖下樓去。
陳嶼森還站在原地,雨水順著他的發梢滴落,白襯衫濕透貼在身上。
看到沈言梔,他咧嘴一笑,牙齒在夜色中白得耀眼。
“你真是...”沈言梔沖過去,將傘舉過他頭頂,“會感冒的!”
陳嶼森沒有接傘,而是直視她的眼睛:“聽我說完。
是的,你外婆有精神問題,但這不定義你是誰。”
他指了指自己,“我外公是個工作狂,差點因此失去家庭,但我沒有因此拒絕學醫的理想。”
雨滴打在傘面上的聲音像某種奇特的節奏。
沈言梔發現祁陽的手腕上依然戴著那根紅手繩,即使在雨中也沒有摘下。
“那個手繩,”她突然問,“對你很重要嗎?”
陳嶼森低頭看了看手腕:“小雨留給我的最后一件東西。”
他的聲音輕得幾乎被雨聲淹沒,“她自殺前一天給我的,說'紅色代表勇氣'。”
沈言梔想起陳嶼森說過,小雨是因為在新學校被霸凌而自殺的。
那一刻,她突然理解了他為什么對她被周子豪針對一事如此在意。
“所以你覺得自己沒能救她...”
“每一天。”陳嶼森苦笑,“但音樂節那天,看到你在臺上彈琴的樣子,我第一次覺得...也許有些遺憾可以彌補。”
雨幕中,他們的目光交匯。
沈言梔感到心臟在胸腔里劇烈跳動,不知是因為寒冷的雨夜,還是面前這個渾身濕透卻目光灼灼的男孩。
“我不知道自己是否應該繼續彈琴。”
她最終坦白,“媽媽那么害怕我走外婆的老路...”
“那就為自己彈。”
陳嶼森向前一步,進入傘下的空間,他們的距離近得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不為比賽,不為別人,只為你想表達什么。”
他的睫毛上還掛著水珠,在路燈下閃閃發亮。
沈言梔突然有種沖動,想伸手擦去他臉上的雨水,但最終只是將傘往他的方向傾斜了一些。
她想到媽媽昨天情況,狠心說,
“我做不到,我不比賽,以后也不會碰鋼琴了。”
她忍痛說狠話。
陳嶼森沉默一會,“明天中午前要交報名表。”
陳嶼森提醒她,“無論你做什么決定,我都尊重。”
他頓了頓,“但如果你參賽,我會在那里。”
沈言梔心跳忽然慢一節拍。
“即使那樣。”
陳嶼森微笑,“不過我更相信會看到你驚艷全場。”
遠處傳來雷聲,雨更大了。
沈言梔突然意識到兩人已經在雨中站了很久,而陳嶼森的衣服早已濕透。
“你快回去吧,”她催促道,“會生病的。”
陳嶼森點點頭,卻沒有立刻離開:“沈言梔,無論你外婆經歷過什么,那都不是你的命運。”
他認真地說,“你有自己的路。”
看著他離去的背影逐漸消失在雨幕中,沈言梔感到胸口的重壓似乎輕了一些。
回到家中,她發現母親已經在沙發上睡著了,臉上還帶著淚痕。
她輕手輕腳地取來毯子給母親蓋上,然后坐在一旁,靜靜地看著那張與自己相似卻更加滄桑的臉。
母親為了保護她,隱瞞了那么多事...但有些真相是無法永遠藏住的,就像她的音樂天賦,就像那些在血液中流淌的旋律。
回到房間,沈言梔再次翻開外婆的日記。
這次她讀到了不同的內容:“今天彈了莫扎特,音符像陽光一樣純凈。
維安說這是我的天賦,不是詛咒。也許他是對的,也許音樂本身就是救贖...”
窗外,雨漸漸小了。
沈言梔拿出比賽報名表,久久凝視著。
最終,她拿起筆,在“參賽曲目”一欄工整地寫下:《夢中的婚禮》——理查德·克萊德曼版。
然后,在最下方簽上了自己的名字。
與此同時,在城市另一端的豪華公寓里,周子豪正將一份檔案袋遞給坐在沙發上的中年男子。
男子西裝革履,面容嚴肅,胸前別著“市音樂家協會”的徽章。
“林素心的資料全在這里了,”
周子豪得意地說,“包括她1959年那場著名'崩潰演出'的報道。”
男子——鋼琴比賽的主評審之一——仔細翻閱著材料:“你確定那個轉學生是她的外孫女?”
“千真萬確。而且她已經報名了明天的比賽。”
周子豪露出狡黠的笑容,“想象一下,當'瘋子女鋼琴家'的外孫女在臺上出丑...媒體會愛死這個故事的。”
評審合上檔案,嘴角浮現一絲冷笑:“有趣。非常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