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輾轉，似睡非睡。

蕭玉甯腦海中不斷交替閃現著南梁宮變的血色、冰冷刺骨的湖水，以及這個光怪陸離新世界的種種奇異景象——高聳入云的瓊樓（高樓）、自行奔走的鐵獸（汽車）、還有那個能“攝魂”又能“傳音視物”的黑色方匣（手機）。找到崔嬤嬤帶來的短暫慰藉，很快又被對未來的巨大未知和沉重責任感所淹沒。

天色微明，窗外依舊是那片灰蒙蒙的、被無數燈火映亮的天空，不見日出，只有逐漸增強的光線宣告著白日的降臨。

昨夜，她又花了很長時間摸索那個“攝魂匣”。她發現用手指在屏幕上“寫字”（滑動解鎖）后，能進入一個布滿了更多彩色小方塊的主界面。每一個方塊似乎都對應著一種“神通”，有的能顯示日期節氣（日歷App），有的能計算數目（計算器App），有的甚至能映照出她自己的臉，并加上各種奇怪的裝飾（美顏自拍App），讓她又驚又奇。她還隱約弄明白，那跳動的數字代表著這個世界的“時辰”（時間），只是計算方式與南梁截然不同。

雖然依舊有太多不解，但每解開一點疑惑，都讓她對這個世界的恐懼減少一分，掌控自身命運的渴望增加一分。

用過醫院送來的、依舊食不下咽的早膳后，昨天那個年輕醫生再次出現，手里拿著幾張寫滿字的紙（出院文件）。

“蘇瑾同學，今天最后檢查一次，沒問題就可以辦出院手續了。”他語氣輕松地說道，然后便用那個冰冷的金屬片（聽診器）在她胸前背后聽了聽，又問了幾個她半懂不懂的問題。

蕭玉甯極力模仿著她觀察到的、這個時代人說話的方式——盡量簡潔，語調平穩，掩飾著內心的緊張和對答時的生疏感。“尚可”、“無礙”、“多謝”，她用最簡單的詞匯回應著，努力扮演著“蘇瑾”的角色。

檢查完畢，醫生點點頭：“恢復得不錯。這是你的出院小結和一些注意事項，收好。去一樓繳費處辦理手續，然后就可以等學校的人來接你了。”

繳費？蕭玉甯心中一緊。她身無分文，如何繳費？難道要被扣押在此處？

似乎看出了她的窘迫（或者這本就是正常流程），醫生補充道：“費用方面，你不用擔心。之前送你來的人已經墊付了大部分，學校方面也會處理后續。你只需要去確認一下信息，簽個字就行。”

送她來的人？是誰？為何要幫她？蕭玉甯滿心疑惑，但此刻也無從問起，只能先應承下來。

在護士的指引下，她來到一個喧鬧的大廳（門診/住院收費大廳）。這里人來人往，都行色匆匆，說著她聽不懂的方言或依舊覺得古怪的官話。一排排的長柜臺后面坐著穿著制服的人，面前都擺著一個會發光的方板（電腦顯示器）。人們排著隊，遞上各種卡片或紙張，然后用那個“攝魂匣”對著一個奇怪的裝置掃一下，發出“嘀”的一聲，似乎就完成了某種交易。

這里的一切都讓她感到格格不入。她穿著那身不合體的“蘇瑾”的舊衣，站在人群中，像一個誤入現代集市的古人，茫然四顧。好在護士一直引導著她，來到一個相對人少的窗口。

窗口后的人遞給她幾張單據，讓她“簽字確認”。蕭玉甯看著上面密密麻麻的陌生文字和數字，以及那個清晰打印著的“蘇瑾”的名字，心臟像被細密的針扎著。她拿起那支被稱為“筆”的、能自動出墨的奇怪書寫工具（圓珠筆或簽字筆），學著記憶中模糊的印象，在指定的位置歪歪扭扭地寫下了“蘇瑾”二字。

那筆跡稚嫩而陌生，與她從小苦練、自成風骨的簪花小楷判若云泥。看著紙上那兩個字，她感到一陣強烈的屈辱和悲哀。她是大梁的永寧公主蕭玉甯，不是這個來歷不明的蘇瑾！

但她忍住了。形勢比人強，此刻容不得她意氣用事。

辦完手續，護士將她帶回病房，讓她收拾東西，等待學校來人。臨走前，蕭玉甯請求再去看看崔嬤嬤。

再次來到崔嬤嬤的病房，她的精神似乎比昨天好了一些，但眼神中依舊帶著濃濃的恐懼和依賴。

“公主，您……您真的要走了？”崔嬤嬤拉著她的手，很是不安。

“嬤嬤，我不是走，是去學校。醫生說我必須去那里，那是‘蘇瑾’該去的地方。”蕭玉甯?耐心地解釋，盡量用嬤嬤能理解的方式，“您安心在這里養病，我會盡快想辦法來看您，或者……接您出去。”

“學校？像太學那樣的地方嗎？”崔嬤嬤似懂非懂，“那……那里安全嗎？會不會也有那些奇怪的妖物？”

“應該……是安全的。”蕭玉甯自己也不確定，但她必須給嬤嬤信心，“我會小心的。您也保重自己，按時吃飯用藥，別害怕。等我安頓好了，就來接您。”

她從“蘇瑾”的背包里，將那個毛茸茸的小兔子掛件取了下來，塞到崔嬤嬤手里：“嬤嬤，這個給您拿著玩。看到它，就當看到我了。”

崔嬤嬤握著那只柔軟的小兔子，眼圈又紅了：“公主……您萬事小心啊！老奴……老奴等您！”

告別了崔嬤嬤，蕭玉甯的心情更加沉重。嬤嬤是她唯一的依靠，現在她卻要獨自去面對一個完全未知的環境。

回到病房，她開始整理那個屬于“蘇瑾”的半舊帆布背包。里面東西不多：幾件簡單的衣物、幾本歷史系的專業書籍、一個筆袋、一串鑰匙……以及，那個改變了她對這個世界認知的“攝魂匣”。

她在背包的夾層里，找到了一個磨損的舊錢包。打開錢包，里面并沒有多少現金，只有幾張零鈔和一些硬幣。但夾層里，卻有幾張至關重要的卡片。

一張是南都大學的學生證。上面貼著一張彩色的小照片。照片上的女孩，眉眼與她有七八分相似，齊肩短發，圓領衫，笑容靦腆，眼神清澈，帶著一種未經世事的單純。與她鏡中那雙早已染上憂慮和滄桑的鳳眸，截然不同。

這就是……蘇瑾？這就是……她現在這張臉的主人？一個……無父無母、獨自求學的孤女？

蕭玉甯看著照片，心中五味雜陳。她感到一絲憐憫，一絲好奇，也有一絲……被迫頂替了對方人生的……愧疚？

另一張，則是一張更硬的、印著國徽圖案的卡片——中華人民共和國居民身份證。

姓名：蘇瑾。性別：女。民族：漢。出生年月……地址：南都大學XX路X號X棟X室。（果然是宿舍地址！）下方還有一長串由數字和字母組成的號碼。

這就是她在這個世界行走所需的“符牌”或“路引”嗎？記錄著一個“孤女蘇瑾”的所有法定信息？她盯著那個出生年月，心算了一下，這個蘇瑾的年紀，與她相仿，也是雙十年華。只是……她的命運，似乎……比自己這個亡國公主還要……孤單？

她將這兩張代表著“蘇瑾”身份的卡片，小心地放回錢包夾層。它們是她必須暫時披上的畫皮，也是她……探尋這個身份背后秘密的……唯一線索。

沒過多久，一個穿著樸素、戴著眼鏡的中年女士敲門進來，自稱是南都大學學生處的老師，姓李，是來接她回學校的。

李老師的態度很公式化，簡單詢問了她的身體狀況，核對了身份信息，便帶著她離開了醫院。

走出醫院大門的那一刻，喧囂的、屬于這個陌生世界的氣息撲面而來。車水馬龍的街道，高聳入云的建筑，形色各異、穿著大膽（在她看來）的行人，以及空氣中彌漫的、混合著尾氣和食物香氣的復雜味道……這一切都讓蕭玉甯感到一陣強烈的眩暈和不適。她下意識地想要后退，卻被李老師輕輕扶住。

“沒事吧？剛出院是會有點不適應。車在那邊，我們快走吧。”李老師指著路邊一輛正在等候的銀灰色“鐵盒子”（轎車）。

蕭玉甯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鎮定下來，跟上李老師的腳步。坐進那“鐵盒子”的后座，她更是渾身僵硬。車內空間狹小，有一種皮革和某種香料混合的奇怪味道。隨著車子發動，輕微的震動和窗外飛速后退的景象讓她心跳加速，手心冒汗。

這就是這個時代的“馬車”嗎？跑得如此之快，又如此平穩，簡直匪夷所思！

一路上，李老師偶爾會問她幾句關于身體或學校的事情，蕭玉甯都盡量含糊地應付過去。她大部分時間都沉默地望著窗外，貪婪地觀察著這個光怪陸離的城市，努力將所見所聞記在心里。高大的琉璃墻（玻璃幕墻）、懸掛在空中的巨大彩色畫幅（廣告牌）、還有行人手中無處不在的那個“攝魂匣”……一切都新奇而詭異。

大約過了半個時辰（按她的感覺估算），車子駛入了一片綠樹成蔭、建筑風格更為多樣的區域。李老師告訴她：“到學校了。”

車子在一棟看起來頗為陳舊、但干凈整潔的樓房前停下。樓門口掛著“女生宿舍七棟”的牌子。

“你的宿舍在302室。鑰匙在你那里吧？上去就行了。你的室友應該在，她叫林小滿，歷史系的，跟你同級。有什么事可以找她，或者去一樓找宿管阿姨。”李老師交代完，似乎還有別的事情，便匆匆離開了。

蕭玉甯獨自站在宿舍樓下，仰頭望著這棟陌生的建筑。這里，就是她未來一段時間的“居所”嗎？

她握緊了背包帶，深吸一口氣，邁步走了進去。樓道里光線有些昏暗，空氣中飄蕩著一股難以形容的、混合著洗衣粉、舊書本和青春期荷爾蒙的味道。墻壁上貼著各種通知和花花綠綠的海報。不時有穿著隨意、嘻嘻哈哈的年輕女子從她身邊經過，好奇地打量著她這個“生面孔”。

她盡量目不斜視，按照門牌號找到三樓，停在了掛著“302”牌子的門前。她拿出那串叮當作響的鑰匙，辨認了半天，才找到對應的那一把，插入鎖孔，輕輕轉動。

“咔噠”一聲，門開了。

蕭玉甯推開門，走了進去。

眼前的景象讓她再次愣住了。

這所謂的“宿舍”，空間狹小得可憐。僅能容納四張床鋪，都是上床下桌的奇怪樣式。床鋪之間只留出窄窄的通道。此刻，只有靠窗的一個床位和一個臨門的床位有人居住的痕跡，堆放著書本、衣物和各種雜物。另外兩個床位是空的，其中一個下鋪的桌子上，還殘留著一些似乎是“蘇瑾”留下的物品——幾本書，一個空杯子，還有一層薄薄的灰塵。

這里擁擠、雜亂，空氣也談不上清新。與她曾經居住的、擁有數十間殿宇、奇花異草遍地、宮人侍女成群的流云宮相比，簡直是云泥之別！

這就是她未來的居所？

她堂堂南梁公主，竟要屈居于如此……陋室？

巨大的失落感和委屈涌上心頭，幾乎讓她落下淚來。但她強忍住了。現在不是傷春悲秋的時候。能有一個遮風避雨之所，已是萬幸。

她將背包放在那個屬于“蘇瑾”的、布滿灰塵的桌子上。環顧四周，房間里似乎并沒有人。那個叫“林小滿”的室友，大概出去了。

也好，她正好需要一點獨處的時間。

房間里有一面穿衣鏡，就掛在門后。蕭玉甯走到鏡子前，抬起頭，終于鼓起勇氣，看向了鏡中的自己。

鏡子里映出的，是一張既熟悉又陌生的臉。

熟悉的是那五官輪廓，那眉眼神韻，確實與她蕭玉甯有著七八分的相似。但陌生的是那蒼白的臉色，那略顯憔悴的眼神，那齊肩的、毫無造型可言的短發，以及身上那套屬于“蘇瑾”的、土氣而別扭的衣褲。

這不是她。

鏡中的人，不是那個在南梁皇宮中錦衣玉食、受盡寵愛、也曾心懷家國的永寧公主。這是一個落魄的、茫然的、被迫套上別人身份的異鄉孤魂。

我是誰？

蕭玉甯看著鏡中人，鏡中人也看著她。那雙眼睛里，充滿了困惑、悲傷、恐懼，以及一絲深藏的不屈。

我是蕭玉甯，南梁的永寧公主。

她在心里對自己說，一遍又一遍，仿佛要將這個名字刻入靈魂深處。

但同時，她又不得不接受另一個現實：從此刻起，至少在表面上，她必須是蘇瑾，南都大學歷史系的學生。

過去與現在，公主與學生，蕭玉甯與蘇瑾……兩個截然不同的身份，如同纏繞的藤蔓，撕扯著她的靈魂。

她伸出手，輕輕撫摸著鏡中那張臉頰，冰冷的觸感傳來。

“蘇瑾……”她低聲念出這個名字，聲音干澀而艱澀。

從今天起，她將頂著這個名字，活在這具軀殼里，在這個陌生的世界里掙扎求存。

前路漫漫，危機四伏。但她知道，她不能倒下。

為了找到回去的路，為了揭開宮變的真相，為了重振南梁，為了……再見那些她牽掛的人。

蕭玉甯緩緩閉上眼睛，再睜開時，眼中的迷茫和悲傷已經被一種沉靜的、近乎冷酷的堅韌所取代。

她，蕭玉甯，也是蘇瑾，將在這里，開始她的新生，或者說——她的戰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