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圖書館、宿舍和偶爾必須去的教室之間，形成了一種奇異而單調的循環。蕭玉甯（蘇瑾）像一塊被投入陌生水域的頑石，最初的棱角在日復一日的沖刷下，似乎開始變得圓融了一些，但內里的堅硬與疏離，卻并未真正改變。

她已經能大致認全常用的簡體字，雖然閱讀速度依舊比不上這個時代土生土長的人，但至少不再像最初那樣寸步難行。那個被她視為“攝魂匣”的手機，也漸漸從妖物變成了她手中最重要的工具——她學會了用它查找信息、翻譯詞語（雖然翻譯結果常常詞不達意）、甚至用那笨拙的“輸入法”與林小滿進行簡單的交流。她還發現了一個叫“網購”的“神通”，似乎可以將天下萬物都送到眼前，這讓她嘖嘖稱奇，卻也本能地保持著警惕。

她依舊執拗地堅持著某些在她看來天經地義的“規矩”。比如，她絕不穿林小滿那些在她看來過于暴露的短褲、吊帶；比如，她與男生說話時，眼神總是習慣性地垂下，保持著三步之外的距離；比如，她依舊無法適應食堂里那種男女混雜、喧鬧嘈雜的用餐環境，寧愿每日啃著干糧或吃林小滿帶回來的、她并不喜歡的“外賣”。

這些“怪癖”讓她在歷史系里漸漸成了不大不小的“名人”。有人覺得她清高孤傲，有人覺得她害羞內向，也有人覺得她……腦子可能真的在落水時摔壞了。但無論外界如何議論，蕭玉甯都充耳不聞。她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學習，適應，以及尋找那個渺茫的歸家之路。

支撐她熬過這一切的，除了對父兄和南梁的責任感，還有每日在圖書館查閱史料時，與那個熟悉時代產生的片刻連接。雖然那些記載常常讓她憤怒，但也像一根無形的線，牽引著她不至徹底迷失在這個陌生的時空里。

這天下午，蕭玉甯從圖書館回來，剛推開宿舍門，就被一股濃烈刺鼻、甜得發膩的香氣嗆得連連后退，忍不住掩住了口鼻。

“咳咳……這是何物？如此……俗不可耐！”她皺著眉，看向氣味的來源。

只見林小滿正興奮地往手腕上噴灑著什么東西，還湊到鼻子前使勁嗅著，一臉陶醉。“俗？哪里俗了！這可是我新買的限量版香水，‘午夜魅惑’！據說斬男無數哦！”

“香水？”蕭玉甯走近幾步，看著林小滿手中那個造型浮夸、顏色艷俗的玻璃瓶子，又聞了聞空氣中那股混合著多種濃烈花香、果香甚至某種動物腥膻（麝香？）的復雜氣味，眉頭皺得更緊了?！按宋铩材芊Q之為‘香’？”

在她看來，這簡直是對“香”字的侮辱！真正的上品香，講究的是意境悠遠、清雅脫俗，或沉靜內斂，或空靈飄渺，需靜心品味，方能體會其妙處。哪里像這東西，如此直白、霸道，恨不得將所有氣味都堆砌在一起，撲面而來，毫無半分含蓄與韻味可言！

“當然是香水啦！很貴的呢！”林小滿沒聽出她語氣中的鄙夷，反而獻寶似的將手腕伸到她面前，“你聞聞，好聞吧？”

蕭玉甯強忍著不適，湊近聞了一下。那股人工合成的、缺乏層次感的濃烈氣味讓她幾欲作嘔?！啊W生愚鈍，實難欣賞。”

“切！沒品味！”林小滿撇撇嘴，收回手腕，兀自欣賞著，“不過說真的，現在的香水好像都差不多，要么就是甜膩膩的花果香，要么就是沖鼻子的木質調，聞多了確實有點膩。”

蕭玉甯沒有說話。她想起了南梁宮中那些由她親手調制的熏香、香膏、香露。想起那用沉水香、龍腦、蘇合香精心合制的“帳中香”，安神定氣；想起那取晨露、依蘭、茉莉蒸餾而成的“凝露香膏”，潤膚留香；想起那以數十種名貴香料按秘方炮制的“返魂香”，據說能溝通天地，引魂歸來（雖然她從未成功過）……那些才是真正的“香”，蘊含著天地草木的靈氣，凝聚著匠人的心血與智慧。

與那些相比，眼前這所謂的“香水”，不過是些粗劣的仿制品，甚至可以說是……對嗅覺的荼毒。

一絲久違的、屬于“永寧公主”的驕傲和技癢，悄然在她心底浮現。

“其實……真正的合香，并非如此。”她忍不住低聲說道。

“哦？那該是怎樣？”林小滿好奇地看向她。

“上品合香，講究君臣佐使，配伍得當，或取其味，或取其性，或取其意。需辨產地，擇時節，凈其材，控其火，工序繁復，非一日之功……”蕭玉甯下意識地開始解釋，那些早已爛熟于心的制香要訣自然而然地流淌出來。

林小滿聽得一愣一愣的：“君臣佐使？這不是中藥的說法嗎？制香也這么講究？”

“香藥同源，理自相通?！笔捰皴更c頭，“許多香料本身亦是藥材。好的香，不僅能悅人嗅覺，更能調和身心，頤養性情?！?

“哇！蘇瑾，你懂得好多??！”林小滿眼中冒出了崇拜的小星星，“聽起來就好厲害！你會制香嗎？”

蕭玉甯被她問得一窒。她當然會，而且是此中高手。當年在宮中，她的制香技藝便是太后和父皇都贊不絕口的，連宮中經驗最老的制香女官都自愧不如。只是……她現在是“蘇瑾”，一個普通的大學生，怎么會懂得這些？

“略……略知一二。”她含糊地回答，“家中有長輩……略懂此道?！彼俅伟岢隽四莻€虛構的“家族傳承”作為擋箭牌。

“真的嗎？那你能不能……也做一點出來讓我見識見識？”林小滿立刻興奮起來，抓著她的胳膊搖晃道，“就做一點點！我想聞聞你說的那個‘真正的香’是什么味道！”

蕭玉甯有些猶豫。一方面，她確實想念那些熟悉的香氣，也想在這個陌生的世界里，找回一點屬于自己的、能夠掌控的東西。制香是她為數不多能帶到這個時代的技藝，或許……這也能成為她證明自身價值、甚至未來謀生的一種途徑？

另一方面，她又擔心這會引來不必要的關注，尤其是秦岳教授那雙探究的眼睛。一個普通大學生，突然展現出精湛的、帶有明顯古代傳承痕跡的制香技藝，這本身就足夠可疑。

但看著林小滿那充滿期待和好奇的眼神，以及想到能親手重現那些屬于故國的芬芳，她心中的天平最終還是傾斜了。

“……或許，可以試試?！彼吐曊f道，“只是，此地材料難尋，未必能成。”

“材料？你需要什么材料？我幫你找！”林小滿立刻拍著胸脯保證，“我上網搜！肯定能找到！”

于是，接下來的幾天，除了去圖書館學習，蕭玉甯的生活多了一項新的內容——在林小滿的幫助下，尋找制香的原料。

這個過程再次充滿了文化沖擊。蕭玉甯報出的許多香料名稱，如“海南沉香”、“占城白奇楠”、“西域龍腦”、“安息茴香”等等，林小滿聞所未聞，只能靠著蕭玉甯磕磕絆絆的描述（比如“一種入水即沉的木頭，燃燒時香氣醇厚”、“一種白色透明的結晶，氣味清涼透骨”），在那個無所不能的“攝魂匣”上艱難地搜索。

搜索結果五花八門。有的顯示為“珍稀藥材”，價格高得嚇人，甚至按克出售，讓林小滿咋舌不已（“天哪！這比黃金還貴！”）。有的則指向一些售賣“香薰精油”、“芳療用品”的店鋪，里面有各種小玻璃瓶裝著的、據說是從植物中提取的“精華”。還有的則是一些售賣宗教用品或中藥材的網店。

蕭玉甯看著屏幕上那些圖片和文字，感到既新奇又困惑。這個時代，似乎將“香”分化成了不同的門類——昂貴的收藏品、療愈身心的“精油”、宗教祭祀的用品……卻唯獨少了那種融入日常、陶冶情操的雅致。

至于那些所謂的“精油”，雖然號稱天然提取，但其氣味在她聞來，大多過于單一、直接，缺乏天然香料那種豐富、復雜、蘊含風土氣息的層次感。而且，許多古代常用的炮制、提取方法（如蒸餾、浸漬、發酵等），似乎在這個時代被更為“高效”的化學萃取所取代，失卻了許多微妙的韻味。

“沉香、奇楠這些太貴了，我們肯定買不起?！绷中M看著網上的價格，愁眉苦臉，“龍腦……好像有叫‘冰片’的，中藥店有賣，不知道是不是你要的那個？還有你說的那些花……這里好像有賣它們的‘純露’和‘精油’，你看這個玫瑰純露？還有這個茉莉精油？”

蕭玉甯看著那些小瓶子，心里沒底。這些經過現代工藝處理的東西，是否還能保留她所需要的香韻和特性？

“先……少買一些試試吧。”她決定從最基礎、最常見的香料入手。她選了幾種相對便宜、也容易找到的天然香料，如檀香粉、丁香、肉桂、以及林小滿找到的“冰片”（合成龍腦或天然龍腦晶體），還有幾小瓶她覺得氣味尚可的玫瑰和茉莉“純露”。

林小滿熟練地在“攝魂匣”上下單、付款（用的還是校園卡里的錢，蕭玉甯暗暗記下，想著日后若有機會定要還她）。幾天后，一個個用紙盒或氣泡袋包裹的“快遞”便送到了宿舍樓下。

第一次親手拆開這些來自“網購”的物品，蕭玉甯感覺很奇妙。她小心翼翼地打開包裝，拿出那些香料。檀香粉還算接近她記憶中的氣味，丁香和肉桂也差不離?！氨钡臍馕肚鍥?，似乎與龍腦相似，但總覺得少了幾分天然的靈動。至于那兩瓶“純露”，氣味尚可，但與真正鮮花蒸餾出的花水相比，還是顯得有些單薄。

材料雖然不盡如人意，但總算有了。

沒有合適的工具（如香篆、香爐、搗藥杵），蕭玉甯只能因陋就簡。她借了林小滿的化妝品小刮刀、一個干凈的玻璃碗、甚至偷偷“借”用了食堂里一個廢棄的瓦罐（打算用來隔水加熱）。

在一個周末的下午，趁著宿舍里只有她們兩人，蕭玉甯屏退雜念，開始嘗試制作最簡單的“印香”（用模具壓制成型的香粉）。她將檀香粉、丁香粉、肉桂粉按照記憶中的比例混合，又滴入幾滴玫瑰純露增加濕度和花香，然后仔細地研磨、攪拌。

她的動作專注而細致，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儀式感。仿佛手中的不再是普通的香粉，而是溝通天地、連接古今的媒介。林小滿在一旁好奇地看著，大氣也不敢出，生怕打擾了她。

沒有香篆模具，蕭玉甯便用硬紙片小心地裁剪出一個簡單的梅花形狀，將調好的香粉填入其中，輕輕壓實，然后慢慢提起紙片。一個雖然邊緣有些毛糙、但形態完整的梅花香印便出現在碗底。

她又嘗試制作簡單的香膏。將少量“冰片”研細，混合茉莉純露，再加入一點她從超市買來的、據說是天然蜂蠟的東西，隔著瓦罐用熱水慢慢融化、攪拌均勻，倒入一個干凈的小瓷碟（也是她買來的）中，等待冷卻凝固。

整個下午，小小的宿舍里彌漫起一股與之前林小滿那瓶“午夜魅惑”截然不同的、清雅悠遠的香氣。那香氣并不濃烈，卻仿佛帶著生命，絲絲縷縷地滲入心脾，讓人心神寧靜。

當梅花香印燃起一縷細細的青煙，當茉莉香膏凝結成玉白的膏體，林小滿湊上前，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眼睛瞬間亮了起來：“哇！好好聞！跟那些香水完全不一樣！這個味道……好舒服！”

蕭玉甯看著自己的作品，雖然簡陋，材料也非上品，但那熟悉的香氣，還是讓她感到了一絲久違的慰藉和……成就感。

這是她來到這個世界后，第一次憑借自己的雙手，創造出屬于“蕭玉甯”的東西。

“蘇瑾！你太厲害了！這手藝簡直絕了！”林小滿拿起那碟小小的香膏，放在鼻尖輕嗅，愛不釋手，“這要是拿出去賣，肯定好多人搶著要！”

賣？蕭玉甯心中一動?；蛟S……這真的是一條路？

就在這時，林小滿像是想起了什么，猛地一拍大腿：“對了！我想起來了！我們學校的文化藝術節下個月就要開始了，里面好像就有一個‘傳統技藝與創新設計大賽’，其中就有香氛類的！蘇瑾，你可以去參加??！憑你這手藝，拿個獎肯定沒問題！”

文化藝術節？大賽？

蕭玉甯看向林小滿，又低頭看了看手中那碟散發著清雅茉莉香氣的凝脂，心中泛起了一絲漣漪。

將這承載著千年風雅的技藝，展現在這個全新的時代面前嗎？

這會引來關注，甚至可能引來……麻煩。但同時，這也是一個機會，一個讓她證明自己、找到立足之地、甚至……為南梁的文化正名的機會。

“羅衣何日再隨風……”她低聲呢喃，仿佛在問自己，也仿佛在問那冥冥中的命運。她的目光，投向了窗外那片依舊陌生的天空，帶著一絲迷茫，也帶著一絲悄然滋長的……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