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久定定看著辯機，道：“我知道，佛門的眼、耳、鼻、舌、身、意，可觀六識，破萬法，一眼勘破虛妄。”
“辯機大師能知曉我在竹林中與書童的對話，我并不意外。”
“但不知大師能否看透我的心？”
“佛門六識之外，有第七識為末那識，是為‘我執’。”
“執念之物，不知大師可有？”
執念？
辯機一愣，下意識就言：“小僧功德不足，尚有執念……”
可卻聽明久比辯機更直接。
他看著辯機的神情，道：“是高陽公主？”
“呃？”
辯機目光一縮，呆滯在原地，明久也不趁機繞過他，而是道：“看……只要是人都是執念，而只要是人也都看不遠，辨機大師只看見了我此時賣官鬻爵，卻看不到我遠在偃師的母親……若是我不聽明大人的，我母親會有什么下場？”
伸手拍了拍辯機的肩膀，讓他從呆愣中醒來。
“你不說我的執念，我也不說你的執念。”
“看，這就是你們佛門求而不得的機會，你要是能參悟這一執念，那就能明悟第七識，立地成佛了。”
辯機緊閉嘴角，不知所措，他愛慕公主之事，理當無人可知才對。
明久再次拍了拍辯機的肩膀，道：“我在竹林中的話，并不是說給你聽的，辯機大師。”
“噹！”
辯機身后，大雁塔緊閉的大門打開。
一位四十多歲，慈眉善目的和尚身著丹紅袈裟，站在門內。
“還請明施主進塔。”
明久目光偏移，望向這大名鼎鼎的玄奘法師，目光久久不移。
他小時候聽阿母說過一個故事，故事中有一只猴子，出生花果山，拜師方寸山，龍宮得寶，改寫生死簿，大鬧天宮，被壓五指山，后被一位名叫唐僧的西行和尚救出……
之后又有白龍馬、豬八戒、沙和尚……
西天取經，九九八十一難，終成佛！
也是因為這個故事，讓阿母成為了別人口中的災星、瘋子……而最后一次見到阿母，阿母口中已經沒有了這個故事，唯有‘長生’二字。
為了探尋母親的‘瘋魔’。
已經明白事理的明久，在打聽了唐僧西行后，才發現，唐僧法號玄奘，西行是真，帶回來真經也是真，但在大唐中并沒有流傳什么猴子八戒。
那些在故事里的仙佛傳說，也只是傳說，根本沒有長生。
仙人不在此世！
并且玄奘西行歸來也不過幾年，而母親的故事很早就印在了他心中……
“玄奘大師，久聞其名。”
明久的思索不過轉瞬，他心中的唐僧與此時的玄奘重疊，照著之前辯機做的佛禮，對玄奘一禮后。
道：“大師西行歸來后就奉圣人之令翻譯佛經，閉關不見……數年來我為見大師等了很久。”
“早些時間在太學內聽聞大師翻譯結束，即將開壇講經，明久才逃學來見……在竹林中怕大師不讓我這無名小卒進塔，才不得已出此下策，只望大師勿怪。”
“而辯機大師之事，也不過是坊間傳聞，明久關注大師，自然也關注大師的九位藏譯弟子，這才留心了些。”
明久耐心解釋。
玄奘面目慈悲。
聽了明久所言并未因為自己的身份而矜持，此刻對著明久合手一禮，如同普通的僧人一般。
“明施主之心，貧僧已知。”
說著，玄奘微微搖頭：“可此行，怕是要讓施主失望，我無仙道。”
“我這也無長生。”
明久欲言又止，卻又聽玄奘道：“不過諸天我佛皆在觀望此地，或許他們有，就看施主有無機緣。”
佛陀注視？
明久心中一喜，深吸一口氣道：“別人說的，我明久只當是糊弄人，賺取香火的話術，但是玄奘大師所言，我自是相信，還請大師為明久引見。”
“佛就在那，何來引見之說。”
說罷，玄奘讓開位置，讓明久自行進入。
明久也不磨蹭，一禮之后，邁入這恢弘的大雁塔中，剎那間，塔內四面八方的燭光照耀在明久的身上，如同一陣陣的佛光璀璨，印在明久的心口。
“咚！”
塔內的佛鐘被敲響。
明久環顧四周，他的腳下化作一尊蒲團，不等詫異，就見到無數的佛相從塔壁上涌出，浩浩蕩蕩，遮天蔽日！
一座座云搭建的階梯，傳蕩著佛音。
最上首的豎三世、橫三世、一共五位佛，皆端坐云中的金蓮上，閉目不語。
佛下又有諸多菩薩，乘坐異獸蓮花，垂眸不言。
菩薩后是羅漢，羅漢之后是二十四諸天之主，天主之后是金剛護法，護法之后是天龍八部眾，沙彌，比丘，居士……
明久被這煌煌諸佛震在原地。
這世間真的有佛！
有佛啊！
咚！
明久緩緩合掌：“望諸天佛陀，傳我長生、治病救人之法，傳我懲戒、度化惡徒之術，我明久起愿，學之定皈依佛門，待了卻執念后，必以弘揚佛門為己任。”
明久雙目瞪紅。
他回憶著與母親分別，最后一面的場景。
母親憔悴，生機枯槁地關在偃師城外的一座廟宇中……他的母親，本是一位意氣風發的女子，即使嫁人，也能讓本已衰敗的明家重新振作……那明大人為何能從安喜縣令到此時的豫州刺使，就是她母親多年來為明家積攢的底蘊！
明恪！
一只吃了他母親血肉成長起來的畜生！
明久咬著牙，手心都掐出了殷紅的血珠，滑落成血線，打在蒲團上。
長生可延壽！
治病可救人！
懲戒可除惡！
度化可殺人！
母親……
就是他的執念，為了這個執念，他可以皈依他并無好感的佛門，并不含一絲假話虛偽，真誠地為自己的選擇而一往而前，風雨不可阻！
半晌，頭頂的諸佛無一位睜眼……
明久的心涼了半截。
他緩緩抬頭，看著這漫天的佛陀菩薩，披掛琉璃珠翠，端坐蓮臺，持著萬法寶器，一個個或是慈眉善目，或是金剛怒目，或喜或悲，但無一人理會他此時的災劫。
“不是說，佛門救苦救難嗎？”
良久……
地藏王菩薩坐下，諦聽睜目，一道透徹心扉的幽光照在明久的身上，明久心頭猛然一跳，一縷浩然正氣涌出，又在佛光下藏入心底，除此之外，再無異相。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