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布市，熱浪蒸騰。

云霧站在“華錦坊”的廊檐下，指尖輕輕捻著一匹湖藍色細棉布的邊角。布料入手柔滑，織紋細密，是上好的松江棉布。這樣的料子在城里能賣到三百文一匹，若販到鄉下，至少能賺五十文的利。

‘’姑娘好眼力。“

布莊伙計熱絡地湊過來，“這是新到的貨，染色勻凈，最是耐洗。“

云霧抿了抿唇，戀戀不舍地松開手：“我再看看別的。“

她懷里揣著四貫銅錢——是這兩個月來起早貪黑賣舊衣攢下的全部本錢。可即便最便宜的麻布，一匹也要二百文，這點錢根本周轉不開。

‘’小娘子對布匹很懂行？“

溫潤的男聲從身后傳來。轉身看見個穿靛青直裰的中年男子，腰間懸著個鎏金算盤，拇指上戴著枚青玉扳指。

‘’在下姓陳，做布匹生意多年。“

男子拱手作揖，“見姑娘識貨，想請教高見。“

云霧警覺地退后半步。自從經歷過劉虎砸攤，英歌騙她的事以后，她對主動搭話的陌生人都格外警惕。

陳老板不以為意，自顧自地分析起來：“這松江布確實不錯，但利潤薄。若是能弄到蘇州的云紋綢，一匹能賺半貫錢。“

他從袖中抽出一塊樣品。

月白色的綢面在陽光下泛著珍珠般的光澤，暗紋是時興的纏枝牡丹。云霧不由屏住呼吸——這是正宗的蘇州云紋綢，在陸府時只有夫人和小姐才用得起。

‘’實不相瞞，我有門路從蘇州拿貨。“陳老板壓低聲音，“只是本錢不夠，想找個靠譜的合伙人。“

三日后，福滿樓二層的雅間里茶香裊裊。

‘’云姑娘請看。“陳老板將一紙契約推過桌面。

‘’您出六貫，我出四貫，利潤五五分成。“

契約上的字跡工整清晰，朱紅印章鮮艷奪目，保人處赫然簽著“永昌米行趙德海“的名字——西街最有信譽的米商。

‘’第一批二十匹云紋綢，五日后到貨。“陳老板壓低聲音。

‘’不瞞您說，這批貨原本是要供給知州府的，我托了關系才截下...“

茶盞中的熱氣模糊了云霧的視線。她摩挲著契約紙邊緣，總覺得哪里不對勁，卻又說不上來。

‘’陳爺為何選我合伙？“她突然發問。

陳老板嘆息一聲：“我原有個搭檔，前年染病去了。那日見姑娘在布市驗貨的手法，像極了故人...“

他頓了頓，“周娘子也夸您做事穩妥。“

‘’周姐？“云霧手指一顫，茶水濺在契約上。

‘’是啊，前日在她的成衣鋪...“

聽到周娘子名字，云霧緊繃的肩膀稍稍放松。她咬了咬唇：“我...我得再籌些錢。“

‘’應當的。“

陳老板笑著添茶，“不過要快，蘇州那邊催得緊，最遲明日午時...“

第五日黎明，碼頭上霧氣彌漫。

云霧天不亮就等在約定地點，她已交了定錢，六貫銅錢——除了自己的積蓄，還有向李嫂借的二貫。

晨露打濕了她的鞋襪，卻澆不滅心頭雀躍。這筆生意做成，至少能賺十貫...那之前胭脂鋪虧的錢很快就能還清了。

辰時三刻，碼頭上漸漸熱鬧起來，卻不見陳老板身影。

‘’姑娘可是在等陳掌柜？“

一個挑夫模樣的漢子湊過來，“他讓我捎話，貨船在青龍灣擱淺了，要未時才能到。“

未時的日頭毒辣辣地曬著，云霧的嘴唇干裂起皮。未時又等到申時，碼頭上人來人往，就是不見陳老板。

‘’這位陳老板長什么樣？“

碼頭管事聽了她的描述，搖頭道，“沒見過這人。倒是前天有個穿藍衣服的，租了條小船往下游去了。“

云霧雙腿一軟，險些栽倒。

她跌跌撞撞跑到永昌米行，卻見鋪門緊閉，貼著“鋪面轉租“的紅紙。

‘’米行老板？“

隔壁雜貨鋪的伙計嗤笑，“那是個賭鬼，早跑路了！“

暮色四合時，云霧站在護城河邊的老柳樹下。

六貫錢。

李嫂要賣一千兩百碗陽春面才能賺回來；舊衣生意要收四百件粗布衣裳才抵得上。而現在，全沒了。

河水黑沉沉地流淌，像極了礦場里那條暗無天日的排水溝。當年她能爬出來，如今卻爬不出這個騙局。

‘’就這么死了，那些騙你的人怕是要放鞭炮慶祝。“

清冷的女聲驚得云霧渾身一顫。

回頭看見個四十出頭的婦人，穿著墨灰色杭綢褙子，發髻紋絲不亂，手中烏木手杖點在青石板上，發出清脆的“篤篤“聲。

‘’我...“

‘’要跳就痛快些。“婦人語氣平淡，“別耽誤我散步。“

這出人意料的反應讓云霧愣住了。婦人走近幾步，月光下能看清她眼角細密的紋路：“看你這身打扮，是做買賣的？被人騙了？“

壓抑許久的委屈突然決堤。云霧斷斷續續講了被騙的經過，講到后來幾乎喘不上氣。

‘’六貫錢就尋死？“

婦人冷笑，“我在你這個年紀，被人騙過六十貫。“

茶攤的油燈下，韓夫人——這位城北最大綢緞莊的東家，正用簪子挑著契約上的印章細看。

‘’印泥顏色太新，最多蓋了半個月。“她指尖點著保人簽名，“筆跡虛浮，是模仿的。“

熱茶氤氳的霧氣中，韓夫人一條條拆解這個騙局：

“第一，正經商人不會在茶樓簽大單；

第二，合伙必先驗資，哪有催著交定金的道理；

第三——“她突然抓起云霧的手，“你摸這契約紙。“

指尖傳來的觸感讓云霧瞪大眼睛——這紙太厚太硬，根本不是常用的契紙。

‘’這是裱畫的襯紙，浸過米漿的。“韓夫人冷笑，“騙子備著官府查驗時，好整個吞下去銷毀。“

‘’還有第四——也是最重要的，“

韓夫人盯著她的眼睛，“天上不會掉餡餅，能輕松賺大錢的門路，輪不到陌生人分享。“

夜風掠過河面，帶著潮濕的涼意。韓夫人突然問：“知道我這輩子被騙得最慘那次，學到什么嗎？“

云霧搖頭。

‘’不見兔子不撒鷹。“

韓夫人一字一頓，“不見貨，不給錢；不見銀，不發貨。任他說得天花亂墜，這條規矩絕不能破。“

云霧終是點頭受教了。

好在半月后的一個傍晚時分，周娘子匆匆趕來，手里提著沉甸甸的包袱：“騙子在臨縣落網了！“

包袱里是五貫三百文。

‘’贓款追回大半...‘’周娘子擦著汗，“總算沒有虧太多。‘’

云霧突然抱住周娘子，淚水浸濕了她的衣襟。這一次，她不是為損失哭泣，而是為這世道上，總還有難得的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