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雨將青石板路洗得發亮。

云霧撐著油紙傘從巷口出來，忽然聽見一陣清越的鈴鐺聲。抬眸看去，一個穿杏紅衫子的女子正在檐下擺弄幾個精巧的瓷盒，腕間銀鐲隨著動作叮當作響。

“姑娘要不要試試？“

女子笑吟吟地招手，袖口滑落露出雪白的手腕，“正宗的撫州胭脂，抹上氣色好得很。“

云霧本能地要搖頭——但對方已經快步走來拉住了她的手腕。

女子指尖沾了些胭脂，輕輕在她手背上抹開。那顏色像是三月里最新鮮的桃花瓣，還帶著若有若無的玫瑰香，讓她想起陸府小姐梳妝臺上的那些精致脂粉。

‘’我叫英歌，原是撫州朱顏坊的調香師傅。“女子聲音低柔，帶著幾分哀戚。

‘’因不愿給東家做妾，這才逃了出來……“

云霧心底驀地一軟。她太熟悉這樣的故事了。

她自己也曾是被人拿捏的丫鬟，也曾為了生存幾經坎坷。英歌的遭遇，幾乎就是她自己的翻版。

更何況，英歌說話時眼尾微紅，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袖口，像是真的在強忍委屈。

‘’這世道，女子孤身在外，誰不是步步艱難？“

這一刻，她仿佛看到了另一個掙扎求生的自己。

因此，當英歌提議合伙在城西開間小胭脂鋪時，她幾乎沒怎么猶豫就點了頭。

她們在城西租了間臨街的小鋪面，月租六百文。英歌負責調制胭脂水粉，云霧則負責記賬管錢。

‘’這批珍珠粉要五兩銀子。“

英歌遞來一張供貨單，“城南李記的品質最好。“

云霧仔細數出銀子，沒注意到英歌眼中閃過的異色。她正專注地在賬本上記錄——每一筆支出都要清清楚楚。

‘’妹妹字寫得真好。“

英歌突然湊近，“這筆‘程’字，寫得跟撫州錢莊的掌柜似的。“

云霧手腕一抖，墨汁在賬本上暈開一小團。她下意識摸了摸頸后的烙印，那里似乎又隱隱作痛起來。

立冬這天清晨，云霧比平日早到了半個時辰。

推開鋪門時，她立刻察覺不對——柜臺抽屜半開著，平日里英歌最愛把玩的那面銅鏡也不見了。

柜臺上孤零零地放著一封信：

‘’云妹妹對不住，家中老母病重，急需用錢。所借銀兩，來日必當加倍奉還...“

信紙飄落在地。

門外突然傳來嘈雜聲——李記的伙計來收珍珠粉的二兩尾款，瓷坊來討五十文的盒子錢，連賣玫瑰花的張婆婆都拄著拐杖來要二兩銀子的花油錢。

‘’那英歌說你是東家。“

李記伙計抖著一張訂貨單，“白紙黑字寫著呢，這上頭可是你的名字。“

云霧接過單據，只見落款處赫然寫著“云氏胭脂鋪“，筆跡與她的有七八分相似。

她雙腿一軟，扶住柜臺才沒跌倒。那些娟秀的字跡，此刻看來如此刺眼。

‘’總共八兩六錢銀子。我該怎么還？‘’

云霧跪坐在空空如也的店鋪內，手心無意識的掐得生疼。

她將粗布包袱解開，里面是她全部的家當：三兩碎銀，一支耳鐺——這是陸小姐給的最后一件首飾，還有那方繡著梅花的手帕。

‘’沒關系的，我...我還可以接洗衣活兒。“

她安慰自己，聲音嘶啞，“聽說醉紅樓缺洗衣娘，一天能給十文錢...“

可是……我不甘心！她也是女子呀，和我有同樣的苦命經歷，怎么能騙我呢？“

云霧抬起自己的手——指節因常年勞作略顯粗大，但指甲修剪得整齊干凈，指尖還留著墨跡。這是能寫會算的手，是陸小姐親手教出來的手。

‘’我不會放棄的！‘’云霧給自己打氣。

‘’這雙手是要撥算盤的，怎么能泡爛在皂角水里？“

第二天，她找到了開胭脂鋪的季娘子，誠心地請教她。

‘’知道輸在哪了嗎？“

季娘子用茶蓋輕撥著浮沫，上好的龍井茶香在室內氤氳。

云霧茫然搖頭。

她至今想不通，英歌為何要騙她這樣一個小本經營的人。

季娘子突然掀開茶蓋，里面飄著幾片干玫瑰：“聞聞。“

那香氣與英歌賣的胭脂一模一樣——甜膩中帶著一絲刺鼻，是最廉價的玫瑰香精。

‘’真正的撫州胭脂，要用清晨帶露的玫瑰，一朵朵手工采摘。“

季娘子從袖中取出一個琺瑯小盒，揭開蓋子，里面是暗紅色的膏體，“你聞這個。“

清雅的香氣頓時充盈室內，像是雨后初綻的玫瑰園。云霧突然想起，這香氣與陸小姐用的胭脂一模一樣。

‘’從第一日，她就在騙你。“

季娘子冷笑，“那瓷盒是便宜貨，底部沒燒制商號；所謂的珍珠粉摻了石膏；連她自稱撫州來的都是假的——撫州人從不說'胭脂'，都叫'粉兒'。“

‘’還有最重要的一點，太容易相信別人！‘’

云霧不是沒懷疑過。可英歌的每一句話，都恰好戳中她心底最柔軟的地方——

英歌的荷包上繡著“并蒂蓮“，角落里卻藏著一個快磨平的“陸“字——云霧沒看清，但隱隱覺得熟悉。

英歌說“揚州口音“，卻偶爾帶出一點北地腔調——云霧聽出來了，但只當她是走南闖北久了。

英歌的胭脂香氣，和陸小姐用的很像。云霧以為這是“正宗撫州貨“的標志，卻不知這正是英歌故意模仿的陷阱。

——她不是蠢，只是太容易共情。

她見過太多苦命女子，甚至自己也是其中之一。所以下意識覺得，英歌也是這樣的。

她忘了，這世上有些人，最擅長的就是演苦情戲。

直到被騙得血本無歸，她才猛然驚醒：‘’原來，她不是另一個'我'……‘’

‘’她只是看準了'我'這樣的傻子。‘’

半月后，云霧再次站在胭脂鋪前。

這次她是來送貨的——幫季娘子送一批真正的撫州貨。

‘’姑娘要合伙嗎？“

新來的胭脂娘子熱情相邀，腕間銀鐲叮當作響，“我出方子，你出本錢，利潤對半分...“

‘’可以。“

云霧從懷中取出一式兩份的契約，紙張上已經工整地寫好了條款，“不過要先簽字畫押，再找保人作證。“

看著對方瞬間僵住的笑容，忽然明白了季娘子那句話：商場上，先小人后君子，才是最大的體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