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拾完桌子的徐文彬小睡了片刻，醒來時已是臨近傍晚。

沒有聞到熟悉的旱煙味兒，想起老爹上午的豪言壯語，他趿拉著布鞋走到門口問了一嘴。

“我爹去問船了？”

“那會兒醒了還惦記著這個事兒，披褂子就出去了。”趁著做飯前的空檔，徐母拾起了織了一半的漁網(wǎng)，手指不斷翻飛，“你大哥當船工也小一年了，多少也攢下來點兒。”

“你爹啊，就想著問一問價兒，要是便宜，跟你大哥合一個木船。”

“到時候爺倆一起出去，多少比給別人家干活掙得多些。”

徐文彬含混應(yīng)了聲。今天主動幫忙收拾已經(jīng)讓老娘覺得太陽打西邊兒出來了，他可不想好好的，招來個仙兒跳大神。

“娘，我去碼頭那邊看看，大哥該回來了。”

“去吧，別給我惹事兒啊！”

叮囑聲追著后背，他直接拿了個熟紅薯出了家門，邊走邊啃。

暮色里的碼頭飄著咸腥氣，收購站前排起了長龍。

人影綽綽的，他踮起腳張望半天也沒能找見他大哥，倒是瞥見正在跟幾個船老大攀談的老爹。

他遠遠打了個招呼，徐父便跟人又說了幾句，朝他走來。

“打聽了，舊木船要五百，新打的要九百。”老頭蹲在跳板旁，煙鍋在石頭上磕出火星，“船釘都生銹了還要這價，真當錢是大風刮來的。”

“才過了個年，還又漲了五十塊。”

徐文彬仔細盤算了下，他對這個年代船的價格不是很熟悉，但對比后世那些捕魚船，再算上通貨膨脹，也算是差不離。

只是沒想到老爹跟大哥年前就有這心思，難怪年前哥嫂總關(guān)著門嘀咕，怕是嫂子捏著錢袋不松手，如今又得多掏半月工錢，更得鬧騰。

看老爹悶頭搓著煙絲，他適時開口：“爹，我倒是聽說個事兒。”

“村西頭那王老二知道不？就那個瘸子，他家好像在賣木船。”

“就那漏得能養(yǎng)海帶的破船？去年臘月王瘸子喝多了栽海里，船底磕礁石上，補了三斤麻絲都沒堵住漏！”

“可人家要價才四百二！”徐文彬壓著嗓子，像是怕人偷聽了去，“我偷摸看過，船底裂縫用艌泥糊兩遭就能用。”

“艌泥？”

“就是拿點麻絲、石灰膏還有桐油豁出來...”

“放屁！”煙桿子險些戳到鼻尖，“你個混子懂補船？”

往日里他家這懶鬼哪會關(guān)心這些，更別說主動打聽木船行情、補船了。

徐文彬嬉皮笑臉躲開：“這不急著娶月杉嘛。再說船又不是我開，沉了也不賴我。”

眼看煙桿要抽過來，他竄出兩步：“你要不信，鎮(zhèn)上劉老頭也會補船，補條船也要不了幾塊錢。”

“你小子打哪聽來的消息？”

“村里混這些年白混的？”他信口胡謅了一句，其實是上輩子聽娘念叨的。

當時王瘸子四百塊賣了船，買主又花了幾塊錢補好了，爹悔得直拍大腿。

徐父嘬著煙嘴盤算，家里剛辦完白事，實在掏不出太多。但若真能低價弄條船，許家退親的事或許還有轉(zhuǎn)圜的余地。

“走，去王老二家瞅瞅。”膠鞋踩得石子咯吱作響。

“不找我大哥商量商量？”徐文彬沒想到他爹這么風風火火，急忙跟了上去，“要是你跟大哥一人出一半，那嫂子還不知道同不同意嘞。”

“先問了價兒再說。”

村西頭王老二家低矮的土坯房漏出昏黃燈光，屋里飄著藥味，床上躺著面色蠟黃的女人，正是王老二媳婦。

聽到屋外頭的叫喊聲，王老二跛著腳迎出來，見著是徐家父子，渾濁的眼里有些疑惑。

“徐叔，文彬兄弟，快進來坐。”他搬出三條板凳，瘸腿蹭過地面發(fā)出刺啦聲。

徐父也不繞彎子，開門見山：“聽說你要賣船？”

“賣船？”王老二有些愣神，轉(zhuǎn)瞬又變得驚喜起來。這晚飯前剛跟劉嬸子說了，讓幫忙發(fā)散下消息，這就有人找上門來了？

“是，是要賣。”

徐文彬搶在自家老爹之前開口：“那王二哥打算賣多少？”

“四百二，一口價，不能少了。我要換了錢給我媳婦看病。”他黢黑的臉龐上也看不出紅了沒有，聲音發(fā)顫，瞟了眼里屋。

“四百二...四百二”徐文彬和老爹對視了一眼，老爹給了他一個肯定的眼神。

對于這個價格徐文彬早有心理準備，畢竟買船這種事也不能報什么價就是什么價，總得留點給人砍價的區(qū)間。

既然知道四百塊就是底線，他也假裝皺了皺眉頭，“王二哥，我也聽劉嬸子說了，那船雖然也挺大，但這船底漏水啊。”

“我們買過來，還得找人修補修補，這加起來也差不多五百了，也夠買一條好的舊船了。”

“你看還能不能再便宜點兒？”

王老二搓著指甲縫里嵌著黑泥的雙手，有些尷尬。

自家木船什么樣他也知道，本來也只是想便宜賣了，誰知道村里的赤腳醫(yī)生說他媳婦這病得到縣里衛(wèi)生院，沒有四百塊下不來。

他咬咬牙，“那就...四百一，這船我當時可是花了八百買的，才用了兩年，可不能再少了。”

徐文彬又想了一會兒這才說道：“四百吧，湊個整。”

“只要二哥同意，我現(xiàn)在就交訂金。”

說完，他再次看向老爹，眼神詢問這訂金能不能交，他兜里可比臉還干凈。

這次老爹直接點了點頭，比之前說的還能便宜二十，已經(jīng)讓他心中暗喜了。

“四百...現(xiàn)錢。”王老二指甲扣進門板裂縫，木刺扎進指肚也渾然不覺。

里屋傳來撕心裂肺的咳嗽聲，混著痰盂翻倒的叮咣亂響。

四百塊醫(yī)藥費，可他們從村里去縣里還要坐公交車，路費只怕還得要個幾塊錢。

但赤腳醫(yī)生也說他媳婦這病不能拖，早點看了還能早治，晚了說不定就沒得治了。

時間在他的糾結(jié)中緩緩流逝，院子外頭也響起了幾個船工回家的聲音，眼見徐文彬搖了搖頭，起身要走的樣子，他用力拍著那條好腿。

“行！那就四百！”

當即徐父就將捂了還沒一天的兩張大團結(jié)遞了過去。

臨了，徐文彬想起上輩子王老二賣了船之后的第三天就辦了白事，他還被爹娘逼著去抬棺材來著。

聽說是那四百塊錢剛到縣城就被搶了…

想到這，徐文彬提了個醒：“二哥，記得小心一點，縣里邊亂的很，最好找村里申請一下，用拖拉機帶嫂子去。”

“多花點錢沒關(guān)系，這樣你們夫妻還能有個幫忙的。”

之后，兩父子便離開了王老二家，他只能提醒到這一步了，至于事情會發(fā)展成什么樣，盡人事聽天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