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蜀道的夜雨像萬千根銀針,將玄宗車駕的黃羅傘蓋刺成篩網。李隆基蜷在漏雨的鑾輿中,耳畔忽有銅鈴破雨而來——那不是梨園樂工調玉磬的清越,倒似白骨相撞的悶響。他枯槁的手指掀開車簾,瞥見懸崖下的招魂幡在風中撕扯,幡尾系著的銅鈴刻滿巫咒,每聲震顫都抖落些帶血的符灰。
“圣人口含的玉蟬...可要更換?“高力士的嗓音裹著雨氣飄來,手中捧著的金盤里,那枚保尸玉蟬已裂成兩半,露出中空處藏著的半幅《霓裳羽衣曲》殘譜。玄宗忽然嗅到玉蟬內滲出的瑞龍腦香,這氣味本該在驪山溫泉氤氳,此刻卻混著腐木與尸臭,令他想起馬嵬驛佛堂那截纏著白發的羅襪。
二
子夜的山民唱起招魂調,銅鈴節奏暗合《雨霖鈴》的宮商。高力士借著補傘的油燈光,將傳位詔書的素絹裁成傘骨襯里。金針穿過“靈武“二字時,他看見自己顫抖的指影投在絹上,像極了睢陽城頭張巡寫血書時的斷指。“大家莫動...“他啞聲喝止顛簸的車駕,針尖卻猛然刺破“太子亨“的“亨“字,血珠浸透的筆畫竟在絹上蠕動如蛆。
“力士啊...“玄宗忽然夢囈般開口,鑾輿外的銅鈴驟響,驚飛了傘蓋縫隙棲息的寒鴉。那鴉羽間粘著片素絹,正是南霽云射出的求援血書殘片,此刻被雨水泡脹,顯出新字跡:“亥時清渠“。高力士的喉結滾動,將詔書最后一角塞入傘骨時,忽覺有冰涼視線刺在后頸——楊國忠的舊部正透過車簾縫隙窺視,那人護腕上染著朱雀大街的焚書灰燼。
三
棧道的腐木在車輪下呻吟,高力士數著銅鈴的間隔縫制詔書。金線在黃羅緞上勾出龍紋,針腳卻漸漸扭曲成安祿山金帳的狼頭纛。當第七枚銅鈴在崖壁撞碎時,他突然摸到傘骨夾層里的硬物——半枚嵌進木紋的開元通寶,錢背的黍米刻痕正與睢陽城頭射出的求援信相同。
“報——!“探馬的嘶吼撕裂雨幕。高力士的銀針猛地扎穿虎口,血水順著傘骨蜿蜒,在黃羅緞上洇出個蜷縮的胎兒輪廓。他忽然明白,這傘蓋的竹骨皆取自華清宮梨樹,那些聽過《霓裳羽衣曲》的老竹,此刻正隨著招魂鈴的節奏發出裂帛之音。
四
五更時分,車駕停駐在廢棄的禹王廟。高力士借著祭壇殘燭展開傘蓋,金線縫合處突然滲出硫磺味——詔書的墨跡遇熱顯影,素絹背面竟是用龜茲墨繪制的靈武行宮圖。當他試圖揭起夾層時,傘面黃羅緞突然綻裂,露出楊貴妃的十二破留仙裙殘片,裙角焦痕拼出“丙寅大寒“的讖語。
廟外忽起山民慟哭,三百盞招魂燈順江而下。玄宗踉蹌追至崖邊,見每盞燈芯都燃著《金剛經》殘頁,火光中浮現張巡在南霽云背上刺青的場景。最末那盞燈突然爆裂,飛濺的燈油在空中凝成個“仁“字,與朱雀大街焚書灰燼拼出的血字如出一轍。
五
破曉的雨絲纏住傘骨時,高力士終于縫完最后一針。金線在“傳位于太子亨“處打了個死結,線頭藏進傘蓋的螭紋瓔珞。他抬眼望見玄宗正對江梳頭,白發入水的剎那,江底突然浮起三千枚玉蟬,每只都刻著陣亡將士的姓名。當第一縷陽光刺破云層時,傘蓋突然自焚,青煙中傳來梨園舊日的《雨霖鈴》——那曲調竟與山民招魂鈴完美相和,每個音符都化作帶血的銅鈴墜入深淵。
當最后一盞招魂燈熄滅時,靈武行宮的登基鼓驟然自鳴。李亨手中的詔書突然滲出血色,素絹背面浮出高力士縫制時的淚痕。而此刻的范陽金帳,安祿山正用陌刀挑起燃燒的黃羅傘蓋,灰燼中的金線竟在空中重組為《霓裳羽衣曲》的全譜——那缺失的末章音符,正是三百里外蜀道懸崖下,隨銅鈴墜江的玉碎之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