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藥香年輪》

老藥罐在灶臺上咕嘟咕嘟冒泡時，小靜總能聽見奶奶胸腔里瓷片碎裂的聲音。那是阿爾茨海默癥在她肺葉上鑿出的裂紋，每一聲咳嗽都像在敲碎褪色的瓷碗。小靜數著奶奶手背暴起的青筋，那些血管像老槐樹的年輪，正在緩慢吞噬著記憶的脈絡。

“囡囡，'家'字怎么寫？“奶奶突然把沾著藥渣的手指戳進小靜掌心。褪色的《新華字典》在竹椅上攤開，第157頁的“家“字被摩挲得幾乎透明，泛黃的紙頁里藏著半截蟬蛻。小靜教奶奶描紅的筆畫里，總也填不滿那些被風蝕的空洞。

當記憶開始褪色，小靜在老藥罐里煮出新的配方。陳皮與金銀花浮在水面，蟬蛻在沸水中舒展成蝴蝶的形狀。她用毛筆將每日瑣事寫成藥方：“寅時喂服安神粥一碗，辰時教認'家'字三遍，未時曬太陽兩刻“。墨跡滲進發黃的宣紙，像在試圖填補奶奶瞳孔里坍塌的星軌。

某個暴雨夜，奶奶突然驚醒著要找“退燒的蟬蛻“。小靜在她枕頭下發現浸透淚水的信封，泛黃的信紙里裹著半張合影——十七歲的奶奶舉著字典站在知青點前，懷里的嬰兒裹著繡蟬的襁褓。藥罐突然傾斜，苦澀的藥湯漫過褪色的紅旗袍，在水泥地上暈開巨大的墨漬。

老槐樹在窗外投下斑駁的影子，小靜開始在奶奶手心畫地圖。她用安神粥的米粒拼出知青點的輪廓，用曬干的槐花堆砌遷徙的路線。當奶奶終于能用顫抖的手指指出“家“的位置時，藥罐里飄出的蒸汽正巧托住她眼角滑落的淚珠。

“你爸爸小時候也愛捉蟬。“奶奶突然在藥香里清醒了片刻，指節深深陷進褪色的竹椅扶手。小靜看見她眼底浮現出另一個春天——蟬蛻散落的產房里，初為人母的少女正在用字典教嬰兒認識世界，而窗外的老槐樹正落下第一朵槐花。

當黎明的光穿透窗簾縫隙，小靜在藥罐里發現奶奶藏了三十年的玻璃瓶。瓶底沉淀著無數碾碎的藥片，混著蟬蛻、槐花與干涸的淚痕，在晨光中泛著珍珠般的光澤。她突然明白，那些被碾碎的謊言與真相，正在藥香的年輪里悄然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