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羅府的隱秘逃生通道，尋芳也是偶然知道的，剛關進芳園的那兩年，她并未發現這里，每天都在噩夢和各種大腦風暴中，頹廢的過著每一天，后來，柜子后這個逃生洞，讓她逐漸找到了生存的希望。

“小姐，您且快些回來?！?

“放心吧，盡快?！睂し键c頭，鉆入了洞中。

荷枝將柜子推回去，又取了熱水到睡房，關了門，挪了炭盆，燒了湯婆子暖著床，再熄了燈。

羅五帶著丫鬟雪枝站在尋芳的房門口，伴著燈熄滅，她往回走：“也罷，明日再說吧。”

“這六小姐倒是愛惜自己，每日都是早早就睡下了?！?

羅五壓低聲音道：“姨娘可打探到了什么消息？”

“不曾?！毖┲@氣，“姨娘說，近些天大老爺都宿在拙樸園，連帶著玉姑娘也得了好些賞賜?！?

“那定然是在商量了。”羅五進了門，跺跺腳，上閣樓去了。

雪枝四處看看，光上門后，取了炭盆上的熱水給羅五洗漱，“小姐您且放寬了心便是，這闔府上下，就屬咱們姨娘最受寵愛，這孟家二郎，您若是得不到，其他小姐，斷然是沒希望的?！?

羅五散了頭發，又覺得心煩意亂，她坐在織機前，低頭悶悶織布不語。

且說尋芳。

那芳園的洞口九曲十八彎，卻是繞著外面的永定河分出來的小分支過了一段，再往前，在西市尾挨著貧民區的下水道處有個出口。

尋芳從里面出來，全身攏著一股子臭味兒，她緊了緊身上打滿了補丁的衣服，又過了橋，往前走了一段，就到了西市后的永安街。

永安街銜接東西兩市。

兩市互通，不少挑夫走卒叫賣吆喝，人來人往，頗有幾分清明上河圖的喜慶感。

即便是這個點，也依舊燈火通明。

當朝天子喜熱鬧，再這些年國事太平，這蘇杭城更是繁華富庶不弱于京城，東西兩市更是熱鬧得緊，每逢初一十五兩市不關門，街道上多是晚上游街的人兒。

尋芳低著頭，步履匆匆，直到了一家叫做小春滿的繡坊前。

繡坊依舊開著門，掌柜的正坐在堂前緙絲。

小巧的緙絲機擺在案桌上，那機上正在緙絲一副當家名家米老先生的草書。

尋芳進了門，掃了一眼，點頭：“十娘的緙絲水準，又進步了。這米老先生的字，向來放蕩不羈，你這也緙出了他的三分神魂來。”

殷十娘握著梭子的手頓了一下，她抬頭，看到尋芳頓時展顏一笑：“東家來了?！?

尋芳打量了一眼店里。

店里掛著三五幅緙絲作品，品質不算高，標價也在十兩左右。最打眼的當屬小春滿的鎮店作品，一幅緙絲的“梅花小鳥”。

紅梅點點，白雪灑落，小鳥撲楞著翅膀去啄梅蕊上的雪花，鳥羽舒展開來，調皮搗蛋的樣子好似近在眼前。畫上緙著商人迎客的詞兒：白雪紅梅春應景，鵲鳥啼來喜盈門。

尋芳接過梭子，隨手幾下，將殷十娘剛才愣神弄錯的地方補了一下，一邊回答她：“嗯，來看看，最近可好？”

“有些不大好?！币笫锍林槪敖绽铮腥嗣骼锇道锎蛱轿覀冃〈簼M的消息，更是揚揚言讓我們滾出蘇杭城去。”

殷十娘早年闖蕩江湖，跟著漕運在水上行走，后來年紀大了，就回蘇杭城開了家小鋪子，她做生意不大行，小鋪子關門后，就遇到了尋芳，尋芳買下了她的鋪子，開了這家小春滿繡坊，留下殷十娘在這里做掌柜的。

殷十娘帶著孩子，不愿意再奔波，就留了下來打理日常，平日里幫忙守著鋪子，自己也緙絲些作品。

主要是，東家是個不急不緩的性子，每年所產不過三四副作品，但是作品價格高，一年三四副，足以養活小春滿，其他時間，店門每日開著，賣些不算要緊的東西，維持著店里的基進支平衡。

早年，殷十娘最得意的，就是她在水上走南闖北，學的一手好緙絲本事，靠著它，她自信可以在蘇杭城過好日子，遇到尋芳后，她才知天外有天，尋芳于她而言，是東家，是老師，更是一個神秘不知道身份的大人物。

殷十娘坐在一側，壓低了聲音道：“她看上了店里的《梅花小鳥》，我不肯，就著人來店里鬧事，我直接將人趕了出去，那人臨走時放話，不肯，就讓小春滿滾出蘇杭城?！?

尋芳的目光落在了梅花小鳥上，這是她隨手緙的一幅作品，擺在這里三年了，大家知道這是鎮店之寶，等閑根本不會開口買。

“我后來讓漕幫的兄弟查了查，那些人都是當今布政使夫人秦氏找來的，這些年，我們小春滿雖然店鋪不大，但是東家您的作品每每上市，都能賣出不錯的價格，深受達官貴人們的喜歡，只可惜，東家一年不過三四副作品，再加上店里的繡娘水平也就一般，所以小春滿才遲遲上不去，這秦氏早前就親自來過小春滿，要高薪聘請您去她的繡莊做事，被我拒絕后，再無消息，直至這一次，她看上了我們的“梅花小鳥”，更是想要強搶?！?

殷十娘的目光落在尋芳的身上。

面前的婦人看上去年紀也就二十三四的樣子，這三年來，她的穿著都很低調甚至有些破落，但是這張臉，卻不曾變過，尤其是那一雙手，白皙修長，光滑細膩，看上去如十五六歲的少女一般，保養得極好。

這該不是一般人家的夫人，只是不知道為何要隱瞞身份而已。

不過，尋芳不說，她也就不問。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秘密，她殷十娘也是如此，不如相互尊重。

尋芳點點頭：“她若是糾纏到底，開個價賣給她就是，左右不過一幅作品，不過，秦氏的繡莊想必多的是比這梅花小鳥優秀的作品，這會兒卻揪著不放，是出了什么問題嗎？”

殷十娘笑著道：“可不是，不過還有一事兒，東家今年春的緙絲炕屏《云水禪心》，不知怎的就流到了皇宮中，聽說，當今圣上甚是歡喜，更是擺在了御書房內日日舍不得撤下，這秦氏估計是為了自己的女兒吧，眼看著開了春，就有大批的繡品要送去京城了。”

尋芳點點頭：“那就更得盤算盤算了，這秦氏有銀子得很，我們自然是要成人之美的，秦氏要糾纏，這些年我們賺的也夠多了，小春滿直接關門就是了，就一點，價格不能低了，至少得三千兩?！?

尋芳伸出三根手指頭來，笑得很是猖獗，“鎮店之寶，咱們多的是，這銀子，不要不賺，也不要和秦氏的人產生沖突，明日，你就盡管拿著作品去羅府就是了?！?

按照現在的市場價格，即便是羅四娘和五娘的作品，價格也就二百兩左右，這個價格，她是開得很高的。

要知道，蘇杭城富庶，可普通的四口之家，一個月的開銷，撐死也就二兩白銀左右，三千兩，整個蘇杭城內，敢叫價這么高的繡娘，不足兩手之數。

殷十娘點頭。

先前是東家三年來不曾撤下這作品，她也不敢貿然答應，這才和那邊起了沖突，現在得了尋芳的準話，她放下心來，人也跟著輕松了幾分。

“好作品?！?

趙庭安進門來，一眼就看到了當中的“梅花小鳥”，復又蹙眉：“不過，這一首打油詩著實是難看得很，將作品毀了個七七八八。”

尋芳抬頭，看到來人蹙眉。

竟是白天擋她路的那個登徒子！

先前未曾好好看，現在抬頭，恰好就看到了趙庭安那張臉，不算白皙，不過唇紅齒白，濃眉大眼，也算是個長得不賴的少年郎，可惜了，是個孟浪的登徒子。

“公子如果只是為奚落三兩言而來，大可不必。”尋芳抬頭，反唇相譏，“小婦人沒上過學，不懂這風雅，就是看著這字兒，一看就是能招財進寶的，所以就緙上去了。”

趙庭安嗤笑了一聲：“招財進寶的從來不是三言兩語，而是真本事，常有人說，小春滿的作品，價值千兩白銀，現在看來，是我多慮了，也就這“梅花小鳥”勉強值點錢，其他的，不過幾兩銀子的貨色罷了，算了，到時候少不得找人改進改進就是了?！?

趙庭安指著“梅花小鳥”，“這個我要了，打包吧?！?

尋芳有些意外。

今天倒是有意思，這一個個的，都想要她的“梅花小鳥”。

并且，這登徒子明顯就是有錢人家的娃，這找上門來的生意，她樂得多掙點，尋芳淺淺一笑：“一萬兩，一分也不能少。”

“一萬兩？”趙庭安的聲音高了幾分，他湊近尋芳，聞到她身上帶來的下水道的氣味，又嫌棄的往后退了一些，“你怎么不去搶？就這你這玩意兒，小爺愿意給一萬兩，你敢收嗎？”

尋芳嗤笑了一聲：“我小春滿開門做生意，買賣皆在當場，我敢叫價，有什么不敢賣的，不過，你拿得出來嗎？”

趙庭安沉默了，尋芳足夠自信，也恰是因為如此，他也迅速冷靜下來，然后，從懷里掏出了一疊交子。

一張交子一千兩，趙庭安拿了十張，又抽了三張出來。

“我聽聞，小春滿的東家荀娘子每年作品不過三四幅，但是每一幅叫價都不會低于千兩銀子，今年荀娘子出手不過兩幅，想必手里至少還有一幅在，荀娘子，我愿意在你的價格上再加三千兩，買你全新的作品，你看如何？”

尋芳笑了，送上門的生意，她自然樂意：“還不知道小公子如何稱呼。”

“鄙人姓趙。”

是國姓，出手又這般闊綽，尋芳心里就有了數，多半是京城來的，只怕也是為皇親貴胄辦事了，她點點頭：“我這兒確實有副好作品，一萬八千兩，趙公子舍得，我也愿意出手?！?

尋芳說著，從懷里掏出了布包，展開來，露出了里面的作品。

雙面異色繡。

趙庭安掃了一眼，也有些意外。

這雙面異色繡，就算是大內府的繡娘，也不敢貿然動手，這些年，宮內收藏，也不過才兩幅而已。

尋芳展開正面是只貓兒，小貓慵懶的躺在貓窩里，抬頭一個小哈欠，雙眼炯炯有神的偏著頭，只一眼，叫人心癢難耐。

趙庭安捏著交子和尋芳談判：“雙面異色繡，市場價格最高的是名家朱娘子封針前的最后一幅繡品，拍價三千五百兩，荀娘子，你這要價，未免有些高了。”

“你再仔細看！”尋芳翻了一面，卻見后面一個少女側躺著，手枕腦袋，雙眼半闔，似睡非睡。

少女青絲覆地，尋芳取了油燈到近前，隨著她的動作，那青絲泛著光澤，雙眼也好似能張開一般。

趙庭安湊近了看，少女的雙眼依舊半闔著，可離得遠了，卻又見她正睜著眼看著他：“這是怎么回事？”

“一點光影效果而已?！睂し夹÷暯忉?，“只有在特定的情況下，才能產生這個效果?！?

趙庭安抿嘴，他看尋芳的神色便是復雜了幾分。這作品，只怕是耗費了荀娘子不少的心思。

這般巧奪天工的品質，萬里難尋一。

“一萬八千兩，可值得？”尋芳抬頭看著趙庭安問道。

她眼神清澈，眉眼間盡顯溫柔坦蕩，還有……那該死的，如戲謔般的調侃。

趙庭安抿嘴。

尋芳繼續道：“這作品，耗費了我六個月的心血，趙公子，我自認，蘇杭城內，也是能排在前五行列的。”

“無非就是有些巧心思在里面罷了，你還真是獅子大開口！”趙庭安咬牙切齒。

尋芳只是淺笑。

她原本的定價也就五千兩左右，另一幅測試品有稍許的失敗，所以定價三千兩，沒想到遇到了個冤大頭，看這少年的樣子，尋芳知道，這筆生意，是要成了。

尋芳起身：“既然趙公子不喜歡，那就算了吧，這作品，再等等，總該是能賣出個好價錢的?！?

尋芳起身收拾，少年到底年輕，不知道這是以退為進，當下攔住了尋芳：“誰說小爺不要的，給我包起來！”趙庭安說著，吸了吸鼻子，“你這女人一身臟得很，這作品倒是細心用冷香熏過了，竟暗藏著幾分幽蘭香，不過，挺熟悉的?！?

趙庭安蹙眉。

尋芳一邊打包繡品，一邊漫不經心道：“冬日漫長，衣服難干，大多數家庭蒸衣時慣用幽蘭香，指不定趙公子是那等喜歡偷香竊玉的采花賊，那熟悉不是再正常不過了？”

趙庭安的眼神微勾，他接過尋芳手里的禮盒，大步出門，站在門口，他回頭，看著指點殷十娘的尋芳，嘴角微勾：“有意思，沒想到，先前是我看走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