飯吃得差不多,大家都飽了,客廳角落里,那部老舊的黑色轉盤電話突然“叮鈴鈴——叮鈴鈴——”地響了起來,急促的鈴聲在飯后安靜的房間里顯得格外突兀和響亮。
“這么晚了,誰啊?”肖晴放下筷子,帶著疑惑起身走過去接電話。“喂?…哦,小玲啊…怎么…什么?…你婆婆急性闌尾炎?…要馬上手術?!…哎呀!…這…那你和滕雨得趕緊去醫院守著啊!…攤床托給隔壁老趙暫時照看一下了?…送菜?…小郝回家結婚去了?!…哎喲我的天,這可真是…禍不單行,事情全趕一塊兒了…”
肖晴的聲音陡然拔高,充滿了焦急,眉頭也緊緊鎖成了一個“川”字。丁校長和楊旭都停下了筷子,目光關切地看向她。
“……找不到人頂班?…臨時雇蹬三輪的?…那怎么行啊!不熟悉的人,不認識路不說,萬一送錯了飯店,或者路上耽擱了,菜不新鮮了,這損失事小,信譽壞了事大啊!…唉…這…這可怎么辦好…”肖晴拿著話筒,一臉愁容地看向丁校長,顯然電話那頭的侄女肖玲也是火燒眉毛,急得團團轉。
丁校長也皺緊了眉頭,放下筷子:“這確實麻煩大了。送菜這活兒,得起大早,路線要熟,跟各個飯店接洽的人也得認識才行。臨時找人,哪有那么合適的…”
楊旭看著丁校長和肖主任焦急萬分的模樣,又仔細聽著電話里隱約傳來的只言片語,一個念頭如同電光般閃過腦海。他放下碗,挺直腰背,鼓起勇氣,清晰地說道:“丁校長,肖主任,我會騎三輪車!力氣也夠!讓我去吧!”
肖晴和丁校長同時轉過頭,驚訝地看著他,仿佛沒聽清。
“你?送菜?”肖晴的遲疑顯而易見,“楊旭,那一車菜可不輕啊!少說也有三四百斤!而且天不亮就得起來去批發市場裝車,路也不熟,要跑好幾個飯店…”
“我能行!”楊旭語氣異常堅定,眼神里透出山里孩子特有的那種韌勁兒和自信,“在山里住的時候,村里收山貨、拉糧食,有用腳蹬三輪車的,我騎過,扛東西更沒問題,以前跟著師父進山打獵采藥,百八十斤的東西背下山是家常便飯。”
肖晴看著楊旭誠懇自信的眼神,又想到侄女電話里火燒眉毛的困境,心里的天平開始劇烈地搖擺。侄女那邊實在無人可用,眼前這個少年雖然年紀不大,但那份沉穩踏實和剛才顯露出的驚人擔當,讓她心里有了底。她對著話筒快速地說:“小玲啊,先別急!…我們學校有個學生,叫楊旭,人特別特別踏實可靠!他說他會騎三輪車,力氣也大得很…你看…讓他去頂小郝幾天行不行?…就在我家吃飯呢…好…好…我跟他詳細說說…”
肖晴捂住話筒,語速飛快地對楊旭說:“楊旭,肖玲那邊急瘋了!她說只要你能保證按時按點、不出差錯地把菜送到各個飯店,這幾天的送菜錢,扣除成本后的利潤都歸你!就當是臨時的工錢!小郝國慶假期結束就回來了。她現在就得趕去醫院,讓滕雨在雷炎大街的攤床那邊等你,今晚就帶你先去認認路,熟悉一下流程和路線!”
時間緊迫!丁校長和肖晴將楊旭送到門口,不住地叮嚀囑咐。
“楊旭,路上一定小心!看著點車!”丁校長不放心地拍著他的肩膀,“跟滕雨認完路就趕緊回學校休息!明天…不,今天后半夜就得起來,千萬不能耽誤!”
“放心吧丁校長!我記住了!”楊旭用力點頭,眼中閃爍著找到機會的興奮光芒,也帶著一股初生牛犢不怕虎的干勁。他告別了丁校長和肖晴,轉身快步沖進深秋微涼的夜色里。昏黃的路燈下,他腳步匆匆,身影隨之晃動。憑著肖晴清晰的指引,他快步走向不算太遠的雷炎大街,很快便融入了燈火通明、人聲鼎沸的菜市場。傍晚的市場依然喧囂,討價還價的嘈雜與泥土、蔬菜、水產混合的氣息撲面而來。
菜市場東區第三個攤位前,一個年輕男人正焦急張望,正是滕雨。攤位上堆滿了草袋竹筐裝著的蔬菜,旁邊一位面相憨厚的中年男人在幫忙整理。
“滕雨哥?”楊旭上前試探。
“哎呀,楊旭!可算來了!”滕雨如見救星,一把抓住他胳膊,“快,這是老趙叔,明早出貨全靠他。老趙叔,這就是肖主任的學生楊旭,這幾天幫忙送菜。”
老趙抬起頭,露出樸實的笑容:“小楊是吧?滕雨交代了,放心!明早菜我裝好車,你只管蹬穩當,按時送到!”
“謝謝趙叔!”楊旭連忙道謝。
天色已晚,今天無需送菜。滕雨讓楊旭騎上旁邊的腳蹬三輪車,自己則跳上車斗:“走,先帶你去認認三家飯店的門臉和老板。”
楊旭跨上略顯高大的車座,深吸一口氣,腳下用力,鏈條輕響,三輪車穩穩啟動。載著一個人,楊旭卻騎得異常平穩,讓車斗里的滕雨不禁贊道:“行啊,楊旭,真穩當!”
兩人很快認完了“福臨門”、“聚仙閣”、“老味道”的后門和收貨人。老板們聽說是教育局丁鵬介紹、滕雨擔保的,都爽快應允。
返回菜市場途中,經過離“福臨門”不遠的“田記小館”。昏黃路燈下,一個身影正吃力地一手提著沉甸甸裝滿蔬菜的碩大竹籃,一手夾著兩捆豇豆,從小巷快步走出。籃子里菠菜、小白菜、西紅柿水靈靈的,還有幾包蔥姜蒜。
“田姨!”滕雨喊道。
田慧聞聲停下,額角淡淡的舊傷疤在燈光下更顯清晰。看到他們,她面露驚訝:“滕雨?這么晚…”
“剛帶人認完路回來。”滕雨跳下車,指了指勒紅田慧手指的籃子,“您又補這么多?生意太火了!”
田慧喘口氣,疲憊中透著滿足:“胡師傅手藝好,回頭客坐滿!新招的服務員都忙不過來。后廚跟打仗似的,下午的葉菜配料全空了,不補點明早開不了張!”
“楊旭,快幫田姨提著!”滕雨招呼。楊旭早已停穩車,一步上前,利落地接過沉甸甸的竹籃和豇豆。
手上一輕,田慧感激道:“麻煩你了小楊。”
“不麻煩。”楊旭穩穩提著跟上。
滕雨邊走邊說:“田姨,您這也太辛苦!白天忙店里,晚上擠市場。這樣行不?”他指指楊旭,“他明早開始給那三家送菜,正好順路過您門口。我讓老趙按您要的葉菜、鮮貨、配料單子也備一份,讓楊旭順路捎來放門口?價錢按您自己去拿的算!省得您折騰。”
田慧腳步微頓,回頭看看楊旭提籃的利落勁兒,想想后廚的緊張,確實心動:“順路…是方便。就是…太麻煩小楊了…”
“田姨,真不麻煩!”楊旭立刻接口,語氣誠懇,“順路停一腳的事!保證早上六點前準時送到,菜放好,您開門就能用上最新鮮的!”
看著楊旭真誠的眼神,田慧釋然一笑:“行!那田姨就厚臉皮沾這光了!小楊,辛苦你!菜錢和辛苦錢,讓滕雨按規矩一塊結清!”
“包我身上!”滕雨滿口答應。楊旭心中一定,又添一份穩當收入。
滕雨心急如焚,匆匆跟楊旭交代了明早細節,又拜托老趙多照應,便急忙打車趕往醫院。
楊旭推著暫時歸他保管的三輪車,走出喧囂的菜市場,準備蹬車回校。微涼的夜風拂過,他心里卻踏實了不少。解決了生活費的大問題,還得到了認可,腳下蹬車的勁兒都輕快起來。
剛騎出去不到一里地,拐過路口,前方昏暗路燈下,一個焦急的女聲傳來:“三輪車!三輪車!師傅等一下!”
楊旭起初沒反應過來——他還未習慣這臨時身份。但那聲音里的急切讓他不由放慢速度,循聲望去。
只見路邊屋檐下,一個穿校服的少女正吃力地攙扶著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年男人。男人臉色慘白如紙,眉頭緊鎖,一手死死按著上腹部,腰都直不起來,顯然痛苦萬分。少女頭發略顯凌亂貼在臉頰,漂亮的大眼睛里滿是驚慌無助,正焦急四顧。附近空蕩蕩的,只有楊旭這一輛車。
少女的目光鎖定楊旭,扶著父親踉蹌著往路中間走,聲音帶著哭腔:“師傅!幫幫忙!送我們去醫院行嗎?”
楊旭這才確定是叫自己,連忙捏閘停穩,跳下車座:“快!快上來!”他幾步跑過去,幫忙攙扶那痛苦呻吟的男人。
少女感激地看了楊旭一眼,這一看,兩人同時愣住。
昏黃燈光下,那張帶著驚惶卻依然清麗動人的臉,讓楊旭心頭猛地一跳——大大的眼睛,長長的睫毛,微微上揚卻此刻緊抿的嘴角…這臉,在食堂?在操場?一定見過。
少女看著楊旭,眼中也閃過一絲驚疑,試探著叫出一個名字:“楊…楊旭?”
楊旭更驚訝了,扶著男人的手一頓:“啊?你…認識我?”他仔細看著,那熟悉感愈發清晰,卻隔著一層薄紗,想不起具體在哪。
“我叫展虹!一年三班的!”少女急促道,聲音發顫,“你在一年一班!王永明是我們班的,你們點蠟看書的事,全校誰不知道!”
原來同校!楊旭恍然,難怪眼熟。被當面點破那“刻苦”卻成績不佳的“事跡”,臉上瞬間發燙,尷尬地扯扯嘴角:“咳…我那都是…瞎忙活,快成笑話了…”他趕緊打住,救人要緊,“不多說,這是你爸?病得不輕,去醫院對吧?快上車!”
兩人合力將痛苦不堪的展父扶上車斗坐好。展虹也爬上車斗,緊緊挨著父親,用手臂支撐。
“坐穩了!”楊旭叮囑一聲,跨上車座,深吸口氣,雙腳用力蹬下踏板。他盡量保持速度,小心避開坑洼,力求平穩,減少顛簸給病人帶來的痛苦。后背很快冒出汗來。
車輪碾過路面,“沙沙”作響。車斗里,展虹看著楊旭奮力蹬車的背影,那略顯單薄卻挺得筆直的脊梁,在昏黃路燈下透著一股令人安心的力量。她心中充滿感激,小聲道:“謝謝…謝謝你,楊旭。”
楊旭沒回頭,只微微側臉,聲音清晰地傳來:“沒事,應該的。你扶好叔叔!”他再次發力,車輪轉動更快。
三輪車很快抵達最近的市醫院急診門口。楊旭利落停穩,跳下車,和展虹一起小心攙扶展父下車。展父臉色更差,冷汗涔涔,幾乎無法站立。
楊旭的母親風濕病多年,他是醫院“常客”,對急診流程爛熟于心,此刻異常鎮定。
“展虹,你扶穩叔叔這邊,”楊旭聲音沉穩可靠,“我去掛號!叔叔名字?”
“展海濱!”展虹帶著哭腔回答。
楊旭點頭,像離弦之箭沖向燈火通明的急診掛號處。晚間人少,他很快辦好手續,拿著病歷本和掛號單跑回。
“走,急診室!”兩人一左一右架著虛脫的展海濱快步走進急診區。
值班的中年醫生見狀立刻詢問。展虹帶著哭音:“醫生,我爸胃疼,疼了好幾個小時,越來越厲害!”
醫生快速檢查,眉頭緊鎖:“可能是急性胃病,先做個腹部彩超!”迅速開了檢查單。
楊旭二話不說接過單子,又推來輪椅,動作熟練得讓展虹驚訝。兩人將展海濱扶上輪椅,快步推向彩超室。等候時,展虹緊張得坐立不安,手指絞緊。
“楊旭…真的…太謝謝你了。”展虹聲音濃重,微微發抖,“要不是你…我真不知道怎么辦…”
看著平日可能驕傲、此刻卻脆弱無助的同校女生,楊旭心中責任感升騰。他放柔聲音,語氣卻堅定:“展虹,別太擔心。醫生在看,叔叔會沒事的。胃病發作是疼,但能治。”
彩超結果很快出來:胃潰瘍急性發作,伴局部水腫,需住院治療。醫生開了住院單。
楊旭再次展現“經驗”,幫展虹跑前跑后辦住院、繳費、拿藥,直到將展海濱穩妥送進消化內科病房,安頓在病床,護士掛上點滴。
病房里,展海濱輸著液。展虹坐在床邊,疲憊擔憂。楊旭站在一旁,盡力安慰。
“展虹,要不你歇會兒,我幫你盯點滴?”楊旭問。
“不,我沒事,我要陪著爸爸。”展虹搖頭,聲音帶著堅定。
楊旭沒再勸。他找來熱水,買了兩袋華豐方便面遞給展虹:“挺晚了,你應該沒吃飯,這個干嚼挺香。”
“謝謝,我吃過,”展虹接過,“初中老嚼華豐,特別香,一袋三毛錢,零花錢大半買了它,我老弟總跟我搶。”
“我中考前才第一次吃到,初中光看別人吃了。”
“啊,那還不到三個月,”展虹掰下一塊面,遞給楊旭:“一起吃點?”
楊旭忙擺手:“你吃吧,我不餓。”
展虹確實餓了,就著水咔咔嚼著方便面,格外香甜,兩袋下肚,滿足地對楊旭笑笑。楊旭也笑了。
“楊旭,你怎么沒回家,還蹬上三輪了?”展虹扔完包裝袋,好奇地問。
“今天碰上丁校長,去他家吃了飯。肖主任侄女家有急事,找人幫飯店送菜,我說我能行,就去熟悉路線了。三輪車也歸我管幾天。你叫車時我正好回來,這車本不拉人,車沿都沒安坐墊。”
“這樣啊,”展虹心有余悸,“我和爸下了汽車,走一會兒他就撐不住了,偏巧半天沒出租車。幸好遇見你,幫了大忙。”
“小事,應該的。”楊旭看看已睡著的展海濱,“你爸舒服多了,都睡了。”
展虹也看看父親,稍松口氣:“我爸就是累的。他和我媽在三江包地種水稻,春到秋住稻田窩棚,從早忙到晚。眼看秋收,家里的小收割機壞了,三江買不到配件,爸打算去哈爾濱看看,順道回家。我在綏化住校,我老弟跟著爺爺奶奶。”
“都不容易啊,”楊旭嘆口氣,“我爸除了種地,就進山挖藥材,冬天還上山倒套子,一年年累夠嗆,也掙不多。”沉重的話題讓兩人陷入短暫沉默。
八點多,展海濱醒來,見楊旭還在,有些詫異,感激道:“是楊旭吧?聽展虹這么叫你,謝謝啊。”
楊旭忙道:“叔叔別客氣,外人看見也得搭把手,何況我和展虹是同學呢。”
展虹拉住父親的手:“爸,你好點沒?擔心死我了。”展海濱慈愛地笑笑,拍拍女兒的頭。楊旭看著父女情深,有些羨慕。展虹道:“楊旭,不早了,你回去休息吧,明天還得早起。”
楊旭也覺不早:“行,你問問醫生叔叔能吃點什么不?我先回去,明早再過來。”
看著病床上父親痛苦稍緩、沉沉睡去,展虹緊繃的神經終于松弛,眼淚無聲滑落。她轉身,看著病房門口校服微皺、頭發略亂的楊旭,感激無以復加。
“楊旭…”她走到他面前,深深鞠了一躬,“今天…真的多虧你了!”
楊旭連忙擺手,有些局促:“別這么客氣,你快照顧叔叔吧,我得回學校了,明早…還得送菜。”他指指自己,露出疲憊卻真誠的笑容。
展虹看著他消失在走廊盡頭,那奮力蹬車、在醫院沉穩跑動的身影,深深印在腦海。這個年級里以“刻苦”甚至有點“傻學”出名的一班男生,原來如此可靠溫暖。
楊旭走出醫院大門,微涼的夜風拂面。疲憊如潮水涌上,但想到明早的送菜、靠自己雙手掙的生活費、今天幫到了需要幫助的人,他挺直腰板,再次騎上那輛笨重的三輪車,朝著學校的方向,身影融入路燈照不到的夜色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