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

月華如水，傾瀉在精舍的琉璃瓦上。

蕭恒端坐于大殿中央的蒲團，雙目微闔。

周天星斗袍在幽暗中泛著淡淡的銀輝，其上星云紋路隨著他綿長的吐納緩緩流轉，恍若將一方星河披掛在身。

殿外竹影婆娑，偶有夜風拂過，檐角銅鈴發出清越的聲響。

而殿內卻靜得出奇，唯有蕭恒均勻的呼吸聲與法袍上星云流動的細微聲響交織在一起。

倏然間，一道黑影自雕花窗欞外一閃而過，快若鬼魅。

蕭恒眉心驟然一緊，周身靈力下意識流轉。

他記得上次遭遇這等情形，還是初入清虛觀時。

可是那清虛觀不過是皇城中一處偏遠的道觀，

而此刻自己所在，乃是天子清修的禁苑重地！

什么人會有這么大的膽子？！

正納悶間，卻聽得一個熟悉的聲音從門外傳來：

“北鎮撫司千戶沈煉，奉旨前來拜見護國佑圣真人！”

蕭恒心頭猛地一震，趕忙從蒲團之上站起身來。

但見他三步并作兩步趕到門前，廣袖一揮，殿門應聲而開。

月光下，那道挺拔如松的身影依舊如五年前般英武。

只是細看之下，沈煉眉宇間已添了幾道風霜刻下的紋路，那雙如炬的眼眸深處，也隱約可見一絲倦意。

但那股子凜然正氣，卻絲毫未減當年。

蕭恒抬眸與沈煉四目相對的剎那，只見對方眼底似有星輝閃動。

那目光中蘊著的，是長輩見到后輩成才時特有的欣慰，更夾雜著幾分難以言喻的溫情。

沈煉唇角微微揚起，眼尾的細紋舒展開來。

他什么也沒說，但那深邃的目光仿佛穿越了五載光陰，將千言萬語都化作了這一瞬的凝視。

蕭恒只覺得心頭一熱，喉頭不自覺地動了動。

不過最終，他還是強忍住想喊一聲“沈叔”沖動，只是看著對方，微微一笑：

“千戶大人，小道士這廂有禮了?！?

語畢，便是微微欠身，將對方讓進屋中。

待二人分賓主落座，沈煉斂袖正色，直切主題：

“陛下命我深夜來此，主要是讓我為你交代太虛觀一行要務?！?

他指尖輕叩案幾，聲音又壓低三分：

“此行明面上只有你與衛大人二人，實則沿途皆有暗衛隨行?！?

說著從懷中取出一枚青玉令牌，其上云紋暗藏玄機，

沈煉目光如炬，一字一頓道：

“凡持此令者，皆可信之。暗衛傳遞消息時，通常會以長短不一的鷓鴣聲為號。

這些衛大人雖然都知道，但是路上你們難免會有分開的時候，所以你也要務必牢記。”

“明白了。”

蕭恒聞言鄭重點頭，而后全神貫注地，準備將他接下來的話記在心中。

誰曾想，

說完這些后，沈煉卻未立即續說暗號詳情，反是默然垂首。

燭火搖曳間，他眉宇間那道常年不化的肅殺之氣竟漸漸消融，取而代之的，是掩不住的憂色。

“其實......”

他忽然輕嘆一聲，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茶盞邊緣，嗓音里透著少見的柔和，

“這趟差事，你不該接的?！?

這一聲嘆，仿佛卸下了他千戶的威嚴，此刻坐在蕭恒對面的，又成了五年前將他從皇宮中救出的沈煉。

蕭恒當然明白對方話中的意思。

他也跟著輕輕嘆了口氣，對著沈煉開口道：

“沈叔，這個事兒，我也沒辦法呀~~”

聽得“沈叔”二字，沈煉下意識地愣了一愣，

執盞的手猛然一顫，茶水濺出幾滴，在案幾上暈開小小的水痕。

他倏然抬首，卻見對面小道士苦笑著搖頭：

“這皇命難違的道理，您豈不是比我更清楚?！?

蕭恒將白日里與皇帝的對談細細道來，連御前應答時的細微神情都未遺漏。

話音落盡，室內一時陷入沉寂，唯有銅漏滴答作響。

沈煉指節無意識地叩擊著案幾，眉心擰成一道深壑。

良久，他猛地抬首，眼中銳光如刃：

“如此說來，你此行豈非自投羅網？

不行，我得去找陛下！”

案上燭火“啪”地爆開一朵燈花，映得沈煉面色陰晴不定。

他倏然起身，腰間繡春刀撞在桌沿，發出“鏗”地一聲清響。

見對方如此激動，蕭恒當即并指如劍，在虛空中劃出一道瑩潤的靈光。

那光芒如月華流轉，在兩人之間結成一道澄澈的光幕，將滿室躁動的氣息都滌蕩一清。

“沈叔且慢，您再聽我說兩句?！?

他聲音不疾不徐，卻帶著某種令人心安的韻律。

“您覺得，咱們兩個人都能想到的事情，陛下他老人家，真的會想不到嗎？”

此言一出，沈煉整個人突然猛地一顫！

“你....你的意思是？”

他轉頭若有所思地看著蕭恒。

“我的意思是，沈叔您難道沒看出來，陛下他這一次，是在拿這個事情在釣魚嗎？”

蕭恒有些無奈地聳了聳肩，將最后一重直接點了出來。

沒錯，其實在景泰帝允許衛淵與他兩人單獨行動的時候，蕭恒就完全明白了皇帝的用意。

畢竟連他一個徹頭徹尾的局外人，都能輕易看出最近發生的事情之間的蹊蹺，

景泰帝那個老謀深算的狐貍怎么可能看不出來！

蕭恒絕對不相信，那個老狐貍不清楚這背后有一只無形的手在推動著這一切的發展。

而顯然，皇帝這一次，很明顯便是想要借著這個事情將計就計，將那背后的勢力徹底引出來！

也就是說，從一開始這次太虛觀之行的成功與否，很可能根本不在對方的最后考量之中。

至于自己的師父推薦自己去這類的話，蕭恒其實壓根沒在心里相信過一點。

畢竟，至始至終他連老道士的面都沒見過，人家進沒進宮，說沒說過這樣的話，他根本不知道？！

也許從一開始，老道士進宮這個事兒就是皇帝瞎編的都有可能。

畢竟人家的目的只是為了讓自己同意前往太虛觀。

一旦自己同意，對方便可以借這個事情光明正大地釣魚。

蕭恒覺得，要不是自己腦子里有個預知吉兇的外掛，他的這次太虛觀之行，很可能便是十死無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