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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無聲

消毒水的氣味鉆進鼻腔時,相野乘的指尖抽搐了一下。

少年睜開眼盯著天花板上的霉斑,后腦勺的鈍痛像有人拿鼓槌在敲,喉嚨則火燒似的疼,他下意識伸手去摸,醫(yī)用膠帶粗糙的觸感扎得指尖發(fā)麻。

回憶的最后是一聲急促剎車。

抓起床頭柜上的不銹鋼水杯猛灌一口,涼水滑過喉嚨的瞬間他疼得撞翻了點滴架,但比疼痛更可怕的是——他聽見自己發(fā)出的聲音像是被砂紙磨過的老舊收音機,斷斷續(xù)續(xù)的“啊…哈…”在消毒水味道的空氣中顯得格外滑稽。

他猛地翻身坐起,喉嚨的劇痛讓他弓成一只蝦米。

他攥著床單大口喘息,然后突然掐住自己的脖子,他想喊媽媽,想罵臟話,想用最尖利的聲音撕開這個荒誕的夢。

可所有的聲音都被鎖在喉管深處,變成一串不成調(diào)的“呃啊“。

凌晨三點的心電圖波紋投在他顫抖的手背上,那些起伏的綠線像在嘲笑他。

少年踉蹌著撲向衛(wèi)生間。

鏡子里的人嘴唇開裂,脖子上纏著滲血的繃帶。

他張開嘴,舌頭拼命抵住上顎。

“媽……”

頸間的繃帶隨著喉結(jié)痙攣上下滾動,每天要喊幾十次的稱呼剛沖出口就變成模糊氣音。

少年膝蓋撞在地磚上的鈍響比哭聲更早抵達耳膜,他蜷縮在墻角,指甲在瓷磚縫里摳出血痕。

他想哭,可每次抽泣都像吞了刀片。

淚水無聲地砸在藍色拖鞋上,洇開深色的圓點,聽見窗外飄來遠處便利店的自動門提示音,那叮咚一聲,溫柔得令人作嘔。

少年把自己釘在衛(wèi)生間陰影里。

直到晨光從百葉窗縫里漏進來,在消毒水氣味里切出六道平行的金線,他才意識到自己保持著蜷縮的姿勢在墻角坐到了天亮。

護士推門時他正用額頭抵著瓷磚墻壁,光滑墻面映出自己嘴唇邊結(jié)著的血痂,繃帶邊緣滲出淡黃色組織液。

腳步聲停在半米外,他聽見橡膠手套摩擦聲,卻固執(zhí)地不肯轉(zhuǎn)頭。

突然懸空的瞬間他幾乎咬破舌頭,女護士的雙臂穿過他膝彎時,病號服下擺翻卷露出青紫的膝蓋。

相野乘胡亂撲騰,喉嚨里滾出幼獸般的嗚咽,喉間撕裂的劇痛讓他眼前發(fā)黑,卻比不上此刻的羞恥感——十三年來第一次被女性橫抱,對方看起來和母親年齡差不多。

護士胸前的名牌硌得他肋骨生疼,佐藤明美,楷體金字在晨光里晃得刺眼。

“傷口裂開要重新縫合哦。”

佐藤的聲音像在哄不肯打針的幼兒園小孩,手臂卻鐵箍似的收緊。

相野乘突然泄了氣,垂頭盯著對方白大褂第三顆紐扣,后頸被晨風吹得發(fā)涼。

成年人的體溫燙得他眼眶發(fā)酸。

“這是發(fā)聲器官結(jié)構(gòu)圖。”

佐藤從托盤里抽出一張泛黃的解剖圖,圓珠筆尖戳著喉結(jié)的位置畫圈。

“現(xiàn)在這里的傷就像被踩爛的草莓大福,明白嗎?”

相野乘抓起枕頭要砸,手腕卻被穩(wěn)穩(wěn)擒住。

“想喊想罵就動嘴型。”

“我讀唇語比聽診器還準。”

少年張開嘴,無聲。

佐藤突然笑出聲,眼尾擠出細紋:“這句不錯。”

少年愣愣看著她嘴角弧度,再次張嘴。

“要紙筆是吧?”

佐藤將他的手緩緩放下。

少年點頭然后轉(zhuǎn)身側(cè)躺,聽著她走個回來的腳步聲,思緒萬千。

不一會,手心被放上了便簽紙和筆。

他盯著護士名牌上的佐藤明美四個字寫,字跡歪斜得厲害,一時之間,從小的獨立性,抽泣后的麻木,對現(xiàn)在的自己,此刻全部化為一句話。

「幫我交給醫(yī)生,請實話實說,我能恢復發(fā)聲嗎?」

“我去找森山醫(yī)生。”

佐藤把紙折成規(guī)整的方塊。

“但你要先讓我換藥。”

佐藤護士的橡膠手套停在金屬托盤邊緣,晨光把碘伏棉簽的影子拉得很長。

棉簽劃過創(chuàng)面的剎那,少年的指甲深深掐進枕頭邊緣——原來失去聲音的疼痛會加倍從眼眶溢出來。

他將注意力放到佐藤的名牌上,突然伸手扯住她上衣口袋,指節(jié)用力到發(fā)白。

“疼就捏這個。”

她把卷成筒的紗布塞進他手心。

少年手背上的留置針跟著顫動。

第一片浸透藥水的紗布揭開時,消毒液順著脖頸流進衣領(lǐng),少年猛地弓起身子,后腦勺撞在床頭金屬欄桿上。

“放松,呼吸。”

佐藤的膝蓋頂住病床邊緣,整個上半身幾乎罩在他上方。

換到一半時,少年張開嘴,佐藤停下動作。

“想說什么?”

少年用舌尖頂了頂后槽牙,無聲地做出“疼死了“的口型。

佐藤眼尾擠出兩彎月牙。

“這句讀錯了,重來。”

金屬鑷子碰觸裸露的創(chuàng)面時,相野乘終于蜷起手指。

紗布筒被攥得變形,有血珠從指縫滲出來。

佐藤忽然摘掉沾滿膿血的右手套,用溫熱掌心覆住他顫抖的拳頭。

他猛地抽回手,拿筆在便簽紙上戳出星星點點的窟窿。

“要寫什么?”

“如果是罵人的話,我建議寫成俳句。”

少年別過頭,盯著墻上1997年的掛歷。

他潦草地寫下:「吵死了,我想回家,該死...」

字跡穿透三層紙背,每句都被他寫廢,撕下來扔地上。

佐藤撿起其中一團,對著窗戶端詳:“你的字...很像臺風過境時的樹。”

說完一陣晨風直撲少年臉上,鋼筆從他指間滑落,砸中便簽紙,上面是寫廢的半句話「至少讓我」,后一句咽在喉嚨里,「聽見自己的聲音」

相野上松的指甲在走廊瓷磚上刮出細痕。

連夜趕來的她,看見兒子側(cè)躺在病床上,頭埋進枕頭里,脖子纏著紗布,護士正在彎腰收拾滿地紙團,消毒水味混著血腥氣從門縫涌出。

“乘。”

森山醫(yī)生攔住她要推門的手。

通過門縫她見兒子在枕頭上來回蹭著臉,上個月在車站,這個倔小子也是這樣背對著她,校服領(lǐng)子蹭得歪斜。

“現(xiàn)在最痛的恐怕不是傷口。”

病歷夾在兩人間嘩嘩作響。

“聲帶神經(jīng)就像被扯斷的琴弦,我們只能…”

這時佐藤走出病房,她下意識把染血的紗布筒藏到身后。

“他說什么了嗎?”

上松說完,后知后覺這個說字有些不適合了。

佐藤抹了把額角,將疊成方塊的便簽遞過去,然后無聲退開了。

鋼筆字力透穿紙背:“幫我交給醫(yī)生,請實話實說,我能恢復發(fā)聲嗎?”

“聲”字寫地最為明顯。

“您看這個。”

上松把便簽平鋪在病歷夾上。

“有恢復的可能嗎。”

“目前唯一可行的是喉結(jié)移植。”

“但成功率不到1%,而且…供體需要未成年男性”

森山醫(yī)生把每一句都說地輕緩,作為東京醫(yī)大畢業(yè)的高材生,他太清楚那些學術(shù)期刊上的成功率意味著什么。

不是百分比,是賭上整個職業(yè)生涯的俄羅斯輪盤。

相野上松癱坐在長椅上。

森山其實見過太多母親在這個位置暈厥,眼前的女人沒有如此,她露出與少年相似的倔強下顎。

“等患者能正常進食后,建議轉(zhuǎn)介到特殊教育機構(gòu)。”

這也是森山目前能給出的唯一建議了。

病房門突然被打開,上松轉(zhuǎn)身時看見兒子站在逆光中。

“乘?”

母親要碰他手腕,少年后退半步把便簽拍在醫(yī)生胸口。

森山扶了扶眼鏡,紙上歪歪扭扭寫著:“我聽見你們說什么了,要拿別人的喉嚨來換。”

最后一筆拖出長長的劃痕,仿佛要把整張紙劈成兩半。

上松突然抓住兒子肩膀,粉底被淚水沖出道溝壑:“媽媽會找最好的醫(yī)院,美國德國都可以…”

少年別過頭,他在母親手背劃動的手指突然發(fā)狠,“我不需要”四個假名幾乎要刻進皮膚

“乘,你寫什么?”

森山醫(yī)生輕聲念出歪扭的字跡:“我聽見你們說要拿別人的喉嚨來換。”

母親的手臂瞬間繃緊,少年看見玻璃窗映出三個人的影子,自己的輪廓像被釘在標本板上的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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