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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叢林

北上,

高氣壓、櫻花、某人的訃告。

南下,

黃沙、罷工、垃圾。

過去的一周,運作效率最高的是訃告。出殯日一過,死訊便失去了短暫的時效,自然得快速辦理。

消息始于慶尚南道的鎮海。那里偏偏是初春櫻花率先盛開的地方。某天下午,這里經歷了一場巨大海嘯的洗禮,一切生活都戛然而止,化作了點、點、點。迎接花海的人,行走的人,日光浴下的建筑,還有海邊的路燈,無一幸免,全都化作了點、點、點。

尤娜在周五下午南下前往鎮海。尤娜是一名旅行策劃人員,她任職的叢林旅行社雖然沒有推出與鎮海相關的旅行產品,不過很快就會有了。她到達鎮海后的首要任務是向當地發放慰問金并派遣志愿者。叢林旅行社近千名員工每人捐出了一萬韓元,為了轉交這筆賻金,并表達深切的慰問,同時也為了掌握事態的發展,尤娜在鎮海度過了周末。根據叢林旅行社的分類方法,災難分成火山、地震、戰爭、干旱、臺風、海嘯等三十三大類,由此衍生出一百五十二種旅行產品。尤娜計劃推出結合鎮海的海嘯事件與志愿者服務的產品。

比起從首爾南下鎮海,返回首爾花的時間更長。春暖花開,花簇由南到北推進的速度比尤娜返程的速度還快。南海岸發生海嘯后,新聞里先播完天氣預報和櫻花盛開的消息,接著就轉播化為廢墟的社區向何處移動的畫面,也就是海洋垃圾漂流的預計路線。那里有被丟棄的生活用品,尤其是塑料制品,不易腐爛但容易被遺忘的東西,經久耐用卻在記憶中短暫停留的東西。沒過幾天,這些垃圾又向南移動了一些。雖然仍漂浮在海面,卻已經不在昨天的那片水域。

關于垃圾漂流的預計路線眾說紛紜。有人說會漂流至太平洋某處,形成一個相當于朝鮮半島七倍大小的垃圾島;也有人說兩年后垃圾會經過智利近海,甚至有人預想了十年后的路徑。大多數人都祈愿垃圾的漂流路線不會與自己的行動路線有任何重疊。就好像排除日常生活中的危險要素——剜去土豆表皮的嫩芽、取出卡在皮肉間的子彈一樣,人們想要逃離災難,離它越遠越好。然而,也有人特意去尋找他人唯恐避之不及的危險要素。他們帶上救生包、手搖發電機、應急帳篷之類的東西,四處尋找能稱得上是災難的物件。換句話說,有人會特意動身去尋找流向茫茫大海的垃圾島。而“叢林”正是為這些人服務的旅行社。

尤娜也曾憧憬過那樣的旅行。尤娜的首個旅行目的地是長崎。其實把她吸引到那里的是旅行指南上的一段話:“這座城市里有好幾座天使像,原子彈爆炸后,因火災、暴風肆虐,它們的頭部不翼而飛。”旅行指南里標示的是失去頭部的天使像所在的位置,而尤娜真正感興趣的是不翼而飛的頭部去了哪里。當然,尤娜對大部分她感興趣的東西常常只字不提。她關心大石頭上掉落的小石子、鮮魚身上刮下的魚鱗、土豆表皮上剜去的嫩芽、沾上血跡的子彈——這些事物的現在。

尤娜在“叢林”就職超過十年,她四處搜索災難并將它們商品化,這份工作和她孩童時代心心念念的東西毫無交集。尤娜只是對于量化所有事物諳熟于心。災難的頻率、強度,生命及財產損失都化作了形形色色的圖表,貼在了尤娜的辦公桌上。一旁還放著世界地圖和韓國地圖,圖上地名旁標識的備忘錄,大部分都是分析災難時的必要信息。如今對于尤娜而言,某些地名成了災難的代名詞。比如,新奧爾良讓她想到卡特里娜颶風留下的印跡;在新西蘭可以一窺讓整座城市轟然倒下的大地震;在切爾諾貝利仍可一探核泄漏形成的幽靈村莊和放射性落塵形成的“紅樹林”;在巴西貧民窟體驗慘不忍睹的經濟現狀;在斯里蘭卡、日本和普吉島親歷海嘯的淫威;在巴基斯坦感受特大洪水的侵襲。細究起來,沒有一個城市可以幸免于難。災難宛如憂郁癥一般,潛伏在世界的每個角落。當刺激超過某個臨界點,病癥便開始化膿、破裂,然而它也可能銷聲匿跡、從不現身。

全世界每年大約發生九百起里氏震級五級以上的地震,同時每年有大約三百座大大小小的火山會噴發——這些事實對于尤娜而言,好比信號燈由綠轉紅或由紅轉綠一般尋常不過。去年全世界因為自然災害而死亡的人數接近二十萬。近十年來平均每年死亡人數大約為十萬。由此看來,顯然災難的頻度和強度都在不斷加劇。雖然科學技術推陳出新,可以防范的災難種類不斷增加,但與此同時新型的災難也如雨后春筍般接連出現。總之,這些都是工作。對于尤娜來說,數不清的災難便是她的業務,有時候,相較之下顯得微不足道的事件在尤娜的腦海里卻等同于巨大的災難。乍一看,這種比較略顯奇怪,然而事實就是如此。

“課長,客服中心轉過來的。”

后輩把電話轉交給了尤娜。然后她便開啟了一串機械般的回答,像是“這位貴賓,如果您要取消的話,就會產生手續費”,或是“條款上都寫得很清楚”。準確來說,這些不屬于尤娜的業務范疇。即便如此,她還是接了好幾通由客服轉接過來的電話,就好像自己的辦公桌無形之中被移到了他處。

“先生,我們無法辦理退款。”

客戶對于這類回答的反應千篇一律。

“還剩下三個月呢,竟然要收百分之百的違約金,這樣說得過去嗎?我是因為孩子病了才想取消的,真的完全不能退款嗎?不對啊,怎么會有商品不能取消呢?”

“可以取消,但是已經付清的預約金是無法退款的。”

“可以取消,但不能退款,天底下怎么會有這種事?早知道,那一開始還不如少付一些訂金!事到如今,我也只能向消費者院[1]舉報你們了。”

“要不我為您將電話轉接到消費者院?不過您這樣做也無濟于事。條款從一開始就寫得很清楚,無論在哪個時間點取消,都無法全額退款,而您是以此為條件簽約的,也已經簽名了。您全額支付了預約金,也相應得到了大幅度的折扣,因此這個選擇看起來并不壞。如果您選擇出行,等于是在最好的時間點用最優惠的價格提前簽下了約。現在提前簽約同類產品,客戶需要多支付百分之三十五的預約金呢。”

“喂。”

客戶的聲音終于冷靜了下來。

“我的孩子病了。他都已經住院了。按照人之常情,你不應該幫我們取消嗎?”

“如果您愿意的話,我們可以替您取消。”

“但是退款辦不到,是吧?”

“您了解得很清楚。”

“你叫什么名字?”

“先生。”

“我問你叫什么名字?你說話這副德行真讓人不爽,我受夠了!報上你的名字!”

“我叫高尤娜。”

電話就這樣被掛斷了。對方明顯是生氣了,尤娜自然也動了怒。大多數情況下,顧客通話對象的職務級別越高,他們就會越寬宏大量。所以時不時就會發生客服中心把電話轉給策劃人員的情況。尤娜之所以生氣,是因為她正有很多工作需要處理,根本無暇被這種電話打擾,而且公司也不會允許這種事情發生。尤娜是旅行社的智囊,可不是動嘴皮子的角色。

尤娜心想,業務范圍一點一點被改變是不是意味著自己被罰了黃牌。她剛進公司就知道黃牌的存在。與其說黃牌帶有警告的意味,不如說它更接近于一種宣告破裂的信號音。一旦收到黃牌,除非發生天崩地裂的大事件,否則自那刻起就無法阻止此人的失勢。尤娜原以為會有一張實體的黃牌,以信件或電子郵件的方式寄來,或是托人送過來。然而黃牌并沒有以那些形式出現,而是用一種神不知鬼不覺的,巧妙無比又足以讓當事人感受到職場危機的方式粉墨登場。

收到黃牌的人眼前有兩條路可選——要么在改變后的業務環境中努力打拼,要么就使出渾身解數表達自己的反感。也有人在一落千丈后,隱忍堅持了五年才重返原本的崗位。歸來時原先的屬下搖身一變成了頂頭上司。雖然返回原崗,那個人卻沒能撐多久,因為他的身體已經吃不消了。也許是黃牌帶來的沉重打擊和五年來跌宕起伏的生活催生出了他大腦中的腫瘤吧。尤娜并不知道那個人是誰。那是坊間“隔壁組部長的故事”。

最近尤娜有一種感覺,每到上班時間,自己就像蒲公英種子一般碰巧飄進了公司。明明是自己的座位,卻好像今天才坐上第一天,別扭得很。每當看到剛入職的新人在走廊里進進出出,她就覺得忐忑不安。和她要好的三五同事在休息室里連連抱怨,正是這種氛圍讓尤娜說出了一些話。大家一開始只是隨口閑聊,直到尤娜說出那些話,氣氛突然變得凝重起來。說者無意,聽者有心——剛才還像丟進垃圾桶里的廢紙——左耳進右耳出,這下閑聊的同事,一個個一本正經地問起尤娜:

“是不是遇到什么煩心事了?”

尤娜感覺自己被推入了險境,連忙抽身離開。然而事實上,就在幾天前,確實發生了一件讓她不愉快的事情。尤娜準時去開會,卻不見一人。一名后輩睜大了眼睛,從不遠處向尤娜走來。

“今天不是開會嗎?”尤娜走出空蕩蕩的會議室,問道。結果后輩眨了眨眼回答:“今天不是F OU L[2]嗎?”這又是什么新的流行語?還是簡稱,或是暗語?仔細一想,前幾天去隔壁部門的時候,她記得聽到有人說“因為是F OU L的關系嘛”。她一頭霧水,應了一聲“是哦”,便錯過了詢問“這是什么意思”的最佳時機。她原本想,與其糾結單詞的意思,不如找出它在什么情況下會反復出現就行了,可是她卻毫無頭緒。明明可以隨便拉一個人一問究竟,可在別人面前暴露自己的無知又讓她心生不安。這件事情的荒唐之處就在于其他人好像都知道這個詞的意思,三五不時就會用到一次。

后輩匆匆地走遠了,尤娜又茫然地看了一眼空蕩蕩的會議室,轉身走進了電梯。一般會議結束后,大家都會跑去洗手間或是吸煙室,排解一下忍耐多時的需求。可是那天尤娜沒有開會,就已經筋疲力盡。當時金和尤娜一起搭上了電梯。

“強生讓我向你問好。”

“誰?”

“我說的是強生,我的小強生。”

金的手指指向自己的胯部。那是在一部從二十一層下行至三層的電梯里,當時只有金和尤娜兩個人。金不給尤娜一絲面露驚訝的空隙,伸手一把抓住臀部——尤娜的臀部。他不是不小心,而是有意而為之,儼然一副就算被識破蓄意而為也無所謂的姿態。

“你不是還很年輕嗎,怎么還是聽不懂我的話?”

尤娜盡可能自然地移動身體,避開金的手。然而這一次金的手一把伸向尤娜的襯衫里。尤娜的心頓時一沉,這并不是因為她目睹了金不為人知的一面,也不是因為自己受到了上司的性騷擾,而是因為據尤娜所知,金只對失勢的人實施性騷擾——像是那些收到黃牌的,或是即將收到黃牌的人,說不定金的騷擾本身就是一張黃牌。

尤娜想要抽身,但身后的電梯監控讓她心有顧慮。即便監控對著背部,她還是希望能若無其事地站著。她可不想被人發現。電梯監控二十四小時運作不停,加上電梯門說不定什么時候就會打開,到時候里面的情形便將一覽無遺。即便如此,金還這么大剌剌地伸出咸豬手,好像根本不在乎丑事暴露,也完全無視尤娜的反應。就在這時,電梯門突然打開,走進來兩個人。金的手已經從尤娜的胸前移開,乖乖地插進了自己的口袋。金用一種別人能隱約聽見的聲量說:“所以說,你也要多花些心思在語言上,不懂時下的流行語,就好像身上貼著一個‘我落后別人也沒關系’的標簽,在眾人眼前走來走去。”

金走出電梯后,剩下的人瞟了尤娜一眼。在那之后,金又兩度將冰冷的手伸進尤娜的裙底。重點并不是手的溫度,而是那只手本身,但冰冷的手感更讓她厭惡到起雞皮疙瘩。每當有人事變動,金都會帶上尤娜,整整十年他一直是尤娜的直屬上司。他是一名有能力的上司。確切地說,他不是一名有能力的上司,而是一名有能力的下屬,也因此能保住目前自己作為上司的頭銜。人事考核權百分之五十掌握在金的手中,而他又是個喜惡分明的人。凡是他看不順眼的人,他就要招惹到對方忍受不了才肯罷休。但如果任由他欺負,他說不定就會得寸進尺。尤娜最怕的是讓其他人知道她成了金的新獵物。金如果選擇更隱蔽地實施性騷擾,并且能保守秘密的話,尤娜甚至是愿意忍氣吞聲的。尤娜想著想著,又搖了搖頭。現在最讓她感到不舒服的是最近三次她都選擇忍而不發。她感覺自己像是在助紂為虐。不過她覺得經歷過這些的人,都能理解她的猶豫不決。

那年是暖春。回想那個春天,尤娜首先想起的不是花朵,也不是綠葉,而是汗水。在海嘯肆虐的那個春天,尤娜揮汗如雨,四處奔走。可一到秋收的時刻,金叫來尤娜,說:“你這不是F OU L嗎?這樣,你從這次的策劃項目里退出來,把精力放在優化和檢查現有商品上來。”

那天下午,尤娜處理的業務一般都是交給新人來做的。

“明天我們一起聚餐吧。大家都很忙,不過越忙,越是要喘口氣。這次就別選五花肉了,來點不一樣的吧。就由高科長來統計一下大家的意見,看看組員們想吃什么。”

因為金喜歡紙質文件,所以唯獨尤娜的小組比其他組更容易用完A4辦公紙,以至于后來他們不得不采取雙面打印。為了決定聚餐的菜單,尤娜在征詢了大家的意見后,制作成書面文件交給了金。然而這份文件以及上面記錄的征詢結果,因為當天早上金的一句話化為了泡影——“我們就吃五花肉吧”。接下來的幾天就這么過去了。尤娜不是在復印文件,就是在接電話。尤娜甚至閑到還瀏覽了“可以告訴你幾月幾號死亡”的網站。輸入個人資料,按下死亡計算鍵的那一刻,尤娜受到的沖擊只是“啊,原來我之前也上過這個網站”。

數字快速減少的畫面似曾相識。也許幾年前的某一天,她也同現在一樣輸入了個人資料,當時電腦屏幕上的電子時鐘也同今日一般馬不停蹄地計算著時間吧。一秒鐘,不,眼前正活生生地直播著人生被分割成比一秒更小的單位,一點一點被消磨殆盡。時光匆匆,這幾年她早已遺忘一個事實——自己并非首次登錄該網站。即便在她忘卻的時間里,人生的時鐘也一刻不曾停息。尤娜曾經的好奇心再次被燃起,她再次驚訝于數字的減少,而與此同時,時間還在縮短。

尤娜坐在數字似乎隨時會歸零的屏幕前,仔細地思考。到頭來左右命運的就是一個瞬間。人們都說年會上若是發生火災,一般發現尸體最多的地方是外套寄存處。也許只是習慣使然,許多人在生死的十字路口,一窩蜂地涌向外套寄存處,結果他們中的大多數人都因踩踏喪生。發生火災時、地面震動時、警報響起時,應該放下手上的所有事情馬上撤離。什么找外套啦,準備包啦,保存筆記本數據啦,按下手機按鍵啦,到頭來這些細枝末節的行為將決定孰生孰死。

假若尤娜此時經受的是一場災難,就有必要回頭檢視是什么行為將她推入這般窘境。說不定正是一些微不足道卻不容忽略的事情,導致尤娜成了黃牌的處罰對象。至于被金性騷擾之前的事情,尤娜已經記不太清了。總之,她當下這種不舒服的感覺顯然是金帶來的。尤娜下班后給投訴辦公室發了郵件,隨即就收到了回復。投訴辦公室的崔說要請尤娜吃晚餐。

崔是叢林旅行社里少見的年長女性。所以讓人覺得她不像是公司的同事,甚至有一種平易近人的感覺。崔問尤娜喜歡吃什么的時候,真的一門心思都在選菜上,讓人覺得很舒坦。她們最后點了平壤冷面和白切肉。崔在征求尤娜的同意后,又點了一瓶燒酒。尤娜心情沉重地開了口。

“就像我在給您發的郵件里說的,對方是策劃三組的金朝光組長。”

“那個討人厭的金朝光!”

崔的反應讓尤娜吃了一驚,但也因此很快打開了話匣子。崔說很能理解尤娜的心情,她說道:“金組長惹的禍可不是一兩件,我這邊積攢了不少對他的投訴。”

“金組長他,樹敵不少吧?”

“敵人是不少,不過要稱他為敵人也很尷尬,因為根本沒法和他較量。就好像大象和螞蟻對打。”

“您聽過這么一種說法嗎?說是金組長下手的對象都是風光不再的人。”

尤娜真正好奇的是這件事。

“這個嘛,我只清楚申請面談的人的狀況,這么看來會不會是結果論引發的傳言?和金組長較勁后能留在公司里的人又有幾個呢?”

兩小時過去了,又喝空了兩瓶燒酒,崔對尤娜說道:“尤娜,我是真的把你當作幺妹才這么說的……聽我的,放開別糾結。”

尤娜放開膽子向喉嚨猛灌一口酒。她知道崔說的不是酒。

崔接著說道:“這種事情司空見慣。你可以告發他,把問題搬上臺面,但從長遠看,到頭來受累的還是尤娜你啊。再說對方本來就是個老滑頭,總是可以順利脫身。‘要是討厭寺廟,和尚就自個兒走人’[3]這句話用在這里正合適。”

尤娜在聽別人說話的時候有點頭的習慣,這在過去被視為值得嘉許的態度,現在也是如此。崔把尤娜的反應理解成是同意她的說法,于是她拍了拍尤娜的肩膀,說她做了正確的決定。在又喝空一瓶燒酒后,尤娜也真的接受了崔的勸說。

雖然面談傾訴的內容理論上是會保密,但這一點似乎在同類的受害者之間并不適用。幾天后,尤娜在通信軟件上收到一些人發的消息,按照他們的說法,他們是必須和尤娜“并肩作戰”的戰友。其中的四位(里面也有男性)在公司外面等著尤娜。最后尤娜在一家離公司相當遠的小吃店與他們見了面。尤娜大概猜出了他們幾個為什么找上自己。

“我們一定要抓住這次機會把金組長轟走。兩年前,我們也試圖這么做,可當時準備不足就草率行動,最后落得個一敗涂地。所以我們這次準備得非常到位。聽到高科長您也和我們有相同的苦惱后,雖然內心百感交集,但又覺得有了堅強后盾。”

一言以蔽之,他們想揭發金的惡行,可是這些人個個看起來落魄潦倒。聽著他們說話,尤娜不由覺得,關于金實施性騷擾對象的下場的傳言不見得是空穴來風。偏偏尤娜在這些人當中又是職級最高的。盡管他們似乎因為尤娜是首席策劃員而大感欣慰,但對尤娜而言,這些人給她帶來的負擔不亞于金。與他們見面后,尤娜甚至產生了自己“只不過”受過三次性騷擾而已的念頭。有些人還經歷了更露骨的性騷擾和嚴重的暴力行為。和他們相比,尤娜基本還算“毫發無傷”。

一個處境看上去最窘迫的男人對尤娜說:“下周一,我們計劃在公司大廳舉行示威。受害者是無罪的,我們的訴求堂堂正正。真正該羞愧的不是金朝光這小子嗎?課長,請您加入我們吧。”

“你們可能誤會了。雖然是發生了一些上不了臺面的事情,但還沒達到性騷擾的程度。其中也有我自己誤會的地方。”

聽了尤娜的一番話,大家似乎有些驚慌失措,心情急切的男人說:“課長,我們幾個都看到了。”

這下換作尤娜驚慌失措了。

“公司里有好幾臺監控。可能只有課長您不知道,但其他人都知情。我們也知道您很不自在,但是如果遮遮掩掩,我們的處境會更為難的。”

“我們”這個詞讓尤娜更覺得為難。尤娜想以有約在身為由,借機開溜。

“我們知道您不知所措。不過越是這樣,我們越要齊心協力。我們會再和您聯系的,因為您也需要時間考慮。”

尤娜匆忙地答應說好,接著站起身,拉開門向外走,卻發現自己的鞋不見了。因為尤娜的鞋不翼而飛,人群中引起了一陣騷動。這家餐廳的構造是包間沿著走廊一字排開,說不定是別的包間的客人穿錯了尤娜的鞋。

“所以我才說客人您要將鞋擺進鞋柜里嘛。最近常常發生這類事情,真讓人傷透腦筋!唉,鞋子不見了,這下可怎么辦才好?”

餐廳老板毫無意義地一陣大驚小怪,已經關上的包間門也因此再次被打開。里面的一位受害者對尤娜說,如果她有約在身,可以去附近給她買一雙鞋。尤娜謝絕了這份好意,向餐廳借了一雙質量粗糙的拖鞋,穿上后轉身離開。

弄丟的鞋其實原本是一雙加單只。也就是說,當初買那雙鞋的時候,店里贈送了單只右腳的鞋子。要是這雙鞋在這家店里沒有被竊,剩下的單只右腳的鞋子也不會孤零零地留在家里。剩下的那只鞋讓尤娜想起了那群人,也想起了金,令她很不自在。

后來尤娜又收到了幾封郵件和幾通電話,不過她都保持沉默。因為她不想讓自己受到性騷擾一事成為既定事實,她也不想成為據理力爭的受害者,站在公司大廳公開抨擊金。更準確地說,她不想被歸在遭受性騷擾的那群人里——那些風光不再的人、失敗落魄的人,那些小魚小蝦們。發現尤娜無意與他們并肩作戰,他們說了聲“我們明白了”便轉身離開。不久后尤娜上班經過大廳時,與站在那里拉著橫幅的一眾人打了個照面。那些人并沒有遮住面孔,反而是尤娜不自覺地遮住了臉。幾天后,示威的人全都受到懲戒。那天,尤娜把那單只右腳的鞋也扔了。

“對方說拜托您了。”

后輩一邊把客服中心的電話轉給尤娜一邊說道。電話那頭的男人不停地說:“拜托真的不能想一個辦法嗎?”他其實想說:“拜托真的不能取消嗎?”電話這頭的尤娜真想回一句:“拜托你真的不能結束這通電話嗎?”但聽到男人接下來說的話,尤娜不禁啞口無言。男人說,原本和他報名同行的人死了。

“同行的人和您的關系是直系親屬嗎?”

“并不是。”

“我們確認之后會再與您聯系。”

尤娜再次向那個男人詢問了電話號碼后便掛了電話。可是到底要怎么確認呢?這趟旅游行程取消與否完全在尤娜一念之間。一旦打定主意,尤娜可以在不收取手續費的情況下為他取消行程,但這并不是公司方面鼓勵的做法。可是人都已經死了,還怎么去旅行呢?尤娜覺得應該替那個男人取消行程。可是就在下午,鎮海旅行產品的宣傳冊突然出現在尤娜的辦公桌上,上面掛著隔壁小組同事的名字。尤娜怒上心頭,覺得在公司再也坐不住了,便稍稍提前下了班。

尤娜下班回家一般要換乘三條地鐵線路,不過也可以只搭乘兩條線路。這幾年間,回家的線路選擇變得五花八門。這都歸功于地鐵線路中站與站之間越發緊湊,再加上開通了新線路,既有的線路又向臨近的城市不斷延伸。盡管選擇的地鐵線路會有些許差異,不過尤娜從公司回家花費的時間正在逐漸縮短。地鐵線路可以縱橫交錯到這種程度,不免令人詫異。然而說到尤娜的心情,她總覺得回家的路途仿佛越發漫長無味。盡管地鐵線路這般一路擴展延伸,下班路上還是人滿為患,讓人疲憊不堪。都市越擴充它的腹地,向它投懷送抱的人越絡繹不絕。這時她接到一通電話,是上午打電話來的那個男人。他不是說自己的旅行同伴死了嗎?這下無論如何是去不成了,所以他請求取消行程。雖然對這個在自己下班路上還打電話來死纏爛打的男人一肚子火,但相較之下,尤娜更怨恨的是連下班人員的電話也如實告知的叢林旅行社。尤娜對這個等待自己處置的男子做出了如下“判決”。

“只有在當事人死亡時才能退款。”陷入洶涌人潮的尤娜這么說道,“所以您的同行者可以取消旅行并獲得退款,而先生您需要出行,不然就只能在無法拿到訂金的前提下取消行程。”男人掛斷了電話。尤娜抬頭望著地鐵線路圖。即將開通的線路上的點、點、點令人窒息。已經運行的線路逐漸變得越來越長。尤娜想用火點燃地鐵的車廂尾部,就像用火燙碎布的尾端一樣,以免線頭再次松開。

夏天揭開了序幕。花已經謝了好些日子。櫻桃樹上黑色的果實掉落一地。黑色的櫻桃前赴后繼,在人行道的磚塊上留下了瘀血的痕跡。尤娜終于遞上了辭呈。

“你就說實話,你是想要休息呢,還是想找其他工作?”

金一邊說一邊在自動售貨機上買了杯咖啡給尤娜。金的提問信手拈來。

“我想休息一陣子,身體狀況也不太好。”

金點了點頭。說不定尤娜的回答正是那種再常見不過的臺詞。

“就算這樣,我也不能就這么放你走吧。”

尤娜只是靜靜地盯著地面。

“不如這樣吧。我給你休一個月的假,你就先好好休息,去旅行一趟。這次不是站在公司員工的立場,而是從消費者的角度去體驗一下。正好現在有幾個旅行產品,我們正在討論要繼續還是收手,你就在里面挑一個,經費可以全額報銷。只要你旅行回來寫一份報告就行。這十年一路打拼下來,你不累才怪呢。”

“我的職位可以空缺一個月嗎?”

“以你的立場是休假,但公司這邊還是以出差來處理,你就別擔心了。可要由你來決定產品要保留還是放棄,因為公司會參考你的意見,決定產品的去留。”

“我策劃的項目也包括在內嗎?”

“嗯,沒有。”

“那么,這些項目應該另外有人負責吧。我真的有權這么做嗎……”

“項目的負責人怎么可能客觀地做出評價?這種情況之前常常發生。這次是由我來主管的,再說你不是我信賴的首席策劃員嗎?作為一趟出差,這可是個天大的爽缺,你懂嗎?”

尤娜露出意想不到的神色,于是金輕聲細語地說:“我進公司第十年的時候,我的恩師也采用了相同的方式,當時我順理成章地接受了。工作一段時間后,我發現這是一家極度冷酷無情的公司。幸虧這次趕上了絕佳的時機,你就當這是公司為你這位長期效力的員工送上的禮物吧。”

反正一開始就沒有抱著非辭職不可的決心提交辭呈,倒是覺得她如果不付諸行動釋放一些信號,金可能對她越發得寸進尺。在這里,休息并不是一個稍作休息的逗號,而是一個徹底結束的句號。當員工覺得自己心力交瘁的時候,常常采取迂回的方式,遞出休假申請,然而事實是很多人從此再未返回公司。不過,也有把句號當作逗號處理的相反案例。至少公司領導層想留住這個人才——如果是必要的人才——是不會任由對方遞出辭呈的。就尤娜的情況而言,她還需要做各方面的確認,尤娜認為此時雙方算是達成了一種心照不宣的協議。金是在拿自己犯下的過錯和一份出差爽缺做等價交換。此時此刻,倘若金沒有輕輕地拍打尤娜的腰部兩下,尤娜差點兒就把“小強生”這一茬給忘了。

尤娜仔細瀏覽了“叢林”當下推出的旅行產品目錄。上面有“火山的赭紅能量”“大地的震動”“水之審判——諾亞方舟”“慘不忍睹的恐怖海嘯”……排名前十位的產品中沒有一項是尤娜策劃的。其中有尤娜播種施肥,吃盡一番苦頭卻偏偏無法有幸收獲碩果的產品——這項產品后來交給了其他負責人。光是看到標題里鎮海、櫻花這樣的字眼,尤娜就怒上心頭。該產品目前位列銷量排名第七位。這等于是不必出手就有現成的便宜貨可撿,那位新負責人現在應該正快樂地哼著歌吧。一想到這兒,尤娜又是一肚子火。

可供尤娜選擇的產品有五種。這五項可能面臨下架的產品里并沒有尤娜策劃的項目。尤娜的業務水準讓她的產品介于最受歡迎和最受冷落之間。尤娜決定通過與客服通話的方式獲取產品相關信息。當尤娜說自己正在為產品五選一而發愁時,客服毫不意外地推薦了最貴的產品。

“我想為您推薦‘沙漠的天坑’。它比其他產品價位高,是住宿條件好的緣故。因為是剛建好的度假村,所以整體很干凈,這是一款兼具度假休養功能的產品。火山、沙漠、溫泉,能夠一次體驗三種主題的機會畢竟不常見嘛。它的價格比其他產品貴了兩成,不過您的滿意程度只會多不會少。”

客服這一番介紹聽起來,他完全不知道自己正在宣傳的商品價格已經跌了兩成以上。既然能報出差費,站在尤娜的立場,理所應當選擇最貴的產品。

“沙漠的天坑”是一款六天五夜的產品。目的地是一個叫“美奈”的地方,尤娜覺得應該先在網上查一下那個地方在哪里。美奈是一個和濟州島一般大的島嶼。如果要前往美奈,必須要經由越南南部。先搭乘飛機到位于胡志明市的國際機場,再坐巴士到藩切這個港口城市,接著還要從藩切坐船三十分鐘左右才能抵達美奈。尤娜大概明白為什么這項產品不受歡迎。光是往返行程就各需要一天,與其他災難旅行產品相比,能夠欣賞的風景卻寥寥無幾。盡管如產品名稱所寫,沙漠中的確有天坑出現;也像宣傳材料上的文案所說,是一道“望而生畏又令人悲傷的風景”,但問題就出在,如今它已經形成一片湖泊,所以看上去并不可怕也不特別。如今說起“天坑”,人們腦海里浮現出的至少是——二〇一〇年破壞了危地馬拉市中心的一個深達五百米的詭異巨坑。尤娜已經早早開始懷疑美奈這個區域能否滿足客戶的期待。她順便把自己即將搭乘的航班也整個搜索了一遍。這么做純粹是習慣使然。

欲望與關注程度成正比。當你靜靜地掃了一眼某個地名,還未仔細打量眼前的地圖時,你的欲望宛如豆子般大小。而一旦抱有興趣開始進一步了解,欲望便越滾越大。尤娜這才想起一個她遺忘已久的事實——她是因為自己喜歡旅行才來旅行社就職的。尤娜雖然出差去過幾次海外,但工作還是以國內線路為主。雖然也能以個人的身份去旅行,可是真的碰到休假日,尤娜卻哪里也沒去成。出差也好,旅行也罷,一想到就要踏出國門前往其他國家,頭頂上緊閉多時的窗戶就仿佛稍稍開了一道縫。一股微涼又陌生的空氣跟著吹了進來。

尤娜取出了塵封已久的護照。抽屜里,還在有效期內的、已經過了有效期的護照加起來一共有四本。第一本護照上尤娜的照片就像保羅·克利[4]的自畫像一般沒有露出耳朵。護照照片的規定是朝著漸漸露出耳朵和眉毛的形式進化的。嗯,雖然不知道這算是進化還是退化,總之是朝著露出更多面部特征的方向在改變。雖然旅行日程還未決定,但尤娜已經拿出了行李箱,先把護照和相機放了進去。

假如災難將整個世界一分為二,形成時間的斷層,那么相機就是一種幫助我們真實顯現斷層的工具。當咔嚓一聲按下相機快門,眼前它所拍下的已經不再是人物或風景,而是時間的空白。有時候,相較我們當下經歷的時間,短暫的空白反而對我們的人生更具影響力。尤娜心想,也許所有旅行在出發之前,就已經越過了起跑線。旅行只不過是確認已經邁出的腳步而已。

時間耐心地流逝著,尤娜在休假前處理完了必須完成的業務。其中一項是為來電兩次的男人取消行程,而且不收取任何手續費。為了這件事情,她必須要提交一份五頁的文件。盡管如此,工作上的這個漏洞,另一方面也像是給尤娜提供了呼吸的氣孔。

出發日在七月初。雖然還有一個多星期才出發,尤娜卻像是忘了什么急事似的,開始把東西一件一件放進包里。防蚊手環、常備藥,還帶上了要送給當地孩子的鉛筆和糖果。另外,也需要便秘藥和腹瀉藥。尤娜一邊整理行李,一邊不免想,真有必要帶這么多東西嗎?最后雖然好不容易合上了背包,但每天她總會再打開背包一次。有時是需要再加東西進去,有時是把東西拿出來需要當場使用。接連幾天,尤娜都在橫跨兩個世界的狀態下度過,直到出發當天一早,背包才算是真正合上了。

現在尤娜終于置身于自己想象中的機艙內了。她把毛毯拉到頸部,凝視著沒有棱角的機窗。下方的景色化成了點、點、點,就像是萬家燈火做了馬賽克處理。從上方俯瞰,這座都市已經進入飽和狀態。而當人們身處一座過度肥胖的都市時,一切都顯得稀松平常。此時已是夜晚,航班飛行得十分順利。

[1] 指韓國消費者院??????,英語官方譯名為Korea Consumer Agency。

[2] 原文中使用了??(Foul,英語“犯規”的韓語音譯),該詞為本小說的重要線索。

[3] 韓語俗語,大概意思是對一個地方不滿意的人,只能選擇離開。

[4] 保羅·克利(Paul Klee,1897-1940)是一名瑞士裔德國籍畫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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