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甲骨學發展120年
- 王宇信 (韓)具隆會
- 10163字
- 2025-04-28 12:46:12
第一章 甲骨文與甲骨學
一 殷墟甲骨文基本知識
(一)片數和字數
自1899年殷墟甲骨文被發現以后,迄今120年來已發現15萬片左右。這15萬片甲骨文上所出現的單字,據學者最新統計,共4378個之多。[1]
(二)甲骨文字是表意文字
甲骨文和世界上流行的音節文字(每一個符號代表一個音節,若干音節組成表意思的詞。諸如日本語即為音節文字系統)、音素文字(若干音素符號,再由音素組成音節,若干音節組成表達意義的詞,諸如拉丁語系、斯拉夫語系即是)不同,是表意文字。(圖1-1)
殷墟甲骨文字屬于表意文字。先民創造的每一個甲骨文字,都非常科學,并蘊含著豐富的文化底蘊。有當代學者用古代學者總結出的“六書”原則,分析甲骨文字的結構。所謂“六書”,即,
指事者,視而可識,察而見意,上、下是也。
象形者,畫成其物,隨體詰詘,日、月是也。
形聲者,以事為名,取譬相成,江、河是也。
會意者,比類合誼,以見指扌為,武、信是也。
轉注者,建類一首,同意相受,考、老是也。
假借者,本無其字,依聲托事,令、長是也。

圖1-1 英文字母表(左);日文字母表(右)(平假名、片假名及羅馬字發音表)
當代有學者從甲骨文字形體構造實際出發,走出傳統的“六書”說,提出了“象形、象意、形聲”的“三書”說,并認為這“足以范圍一切中國文字,不歸于形,必歸于意,不歸于意,必歸于聲”[2](見表1-1、表1-2、表1-3)。
表1-1 象意字字形舉例表

表1-1 象意字字形舉例表續表

表1-2 象形字字形舉例表

表1-2 象形字字形舉例表續表

表1-3 形聲字字形舉例表

表1-3 形聲字字形舉例表續表

(三)甲骨的整治與占卜
甲骨文是用刀契刻(也有極少量用毛筆寫)在龜甲和獸骨上的商朝晚期(公元前13—前11世紀)的占卜、記事文字。由于文獻中對有關占卜方法及占卜過程失載,因而學者們只能依據出土甲骨實物的觀察,創造性地復原了三千多年前殷人占卜過程之一斑。
1.卜材——甲骨占卜(契刻)所用的卜材是龜甲和獸骨等
(1)甲是龜腹甲,也有用背甲的,或從中脊剖開,再磨去首尾,成鞋底狀,稱為“改制背甲”(參見圖1-2、圖1-3)。

圖1-2 (1)龜腹甲正面;(2)反面;(3)龜背甲

圖1-3 (1)改制龜背甲;(2)龜背甲
(2)骨是牛的肩胛骨,右、左肩胛骨一對為“一屯”。(圖1-4;圖1-5)

圖1-4 (1)牛左肩胛骨正面;(2)反面《合集》390正/反

圖1-5 (1)牛右肩胛骨正面;(2)反面《合集》20576正/反
(3)也有用牛頭骨的,稱為“牛頭刻辭”。(圖1-6)

圖1-6 (1)牛頭刻辭照片;(2)牛頭刻辭拓片《甲編》3939 (長39.5厘米,寬17.5厘米)
(4)也有用鹿頭骨的,稱為“鹿頭刻辭”。(圖1-7)

圖1-7 鹿頭刻辭(參見《平廬影譜》)
(5)也有用虎骨的,稱為“虎骨刻辭”。(圖1-8)

圖1-8 (1)虎骨刻辭拓本;(2)虎骨刻辭摹本《懷特》B1915 (現藏加拿大多倫多博物館)
(6)也有用人頭骨的,稱為“人頭刻辭”。(圖1-9)

圖1-9 (1)人頭刻辭拓本;(2)人頭刻辭摹本[3]
2.卜材的來源
(1)甲骨文記載和文獻的印證
商代占卜用龜主要來自西方和南方。甲骨文中記有“貞龜不其南氏”(《合集》8994),是說南方進貢占卜用龜。又有“西龜。一月”(《合集》9001),是說龜自西方貢來。 《尚書·禹貢》“九江納賜大龜”,古文獻記南方九江進貢大龜。《莊子·秋水》 “吾聞楚有神龜”,戰國時南方的楚國就以產龜著稱(圖1-10、圖1-11)。

圖1-10 《合集》8994

圖1-11 《合集》9001
(2)古生物學家鑒定的證明
生物學家對安陽殷墟出土龜甲進行過鑒定,“此種中國膠龜僅產于南方,如福建、廣東、廣西、海南、臺灣等地”[4]。1936年發現的著名 YH127坑出土一版最大龜甲(《乙》4330:圖1-12),長達1.2尺,與現在馬來半島的龜類為同一種屬。[5]

圖1-12 《乙編》4330
(3)卜龜為進貢而來
甲橋刻辭上常記某人進貢卜龜之數目,其中一人名“我”者,動輒貢入上千只龜,即“我氏千”(圖1-13)。此外,記“我”一次貢入千龜者,還見于《乙》3452、《乙》2684、《乙》6686、《乙》1053、《乙》2702等。不僅如此,貢龜數目還見于甲尾刻辭(圖1-14)、背甲刻辭(圖1-15)等。

圖1-13 《乙編》6967

圖1-14 甲尾刻辭《合集》9334

圖1-15 背甲刻辭《甲編》2993
(4)商代占卜用龜極多
據學者統計,在甲橋、甲尾、背甲刻辭上所見貢龜“共491次,凡貢12334版”[6],即“其貢龜之數,總計12334只”之多。學者據20世紀30年代以前出土有字龜甲共80015片推測,歷年出土無字龜甲“其至少亦當與有字者數量相等”。因此,歷年殷墟所出“合有字無字甲骨兩者計之,其數量為:甲十六萬零三十片”。如“以龜甲10片為一全龜”計算,最低限度當用龜16003只。[7]可見當時用龜之多!(圖1-16)

圖1-16 《補編》100/正
(5)牛肩胛骨
商人用牛祭祀以后,有的用于祭祀牛牲之肩胛骨就被保存下來,以供作占卜的卜材之用。(圖1-17)
(6)甲骨文用牛數量統計
學者對40多年來出土的牛胛骨刻辭數量進行過統計,計有29595版。而出土無字牛胛骨數量基本與有字牛胛骨相當,兩者合計至少應為59190版。若以“獸骨五片為一副胛骨,則相當用胛骨11858個”[8],如果“一牛左、右胛骨為一對共兩塊,則應需牛5000頭以上”[9]可見占卜用骨所需牛數之多!

圖1-17 商王迷信鐘埋祭,牛牢殉獻悅鬼神(文/王宇信;圖/薛永亮)
(7)甲骨文龜卜與骨卜情況之一般
歷年出土甲骨實物表明,占卜所用龜甲較牛骨為多。甲骨學權威胡厚宣據28種甲骨著錄書中的材料統計,有字龜甲與有字肩胛骨之比例“約為百分之七十三與二十七”[10],即有字牛胛骨不及龜甲的三分之一。
3.甲骨的整治
龜甲和獸骨在占卜前還需經過整治,使之成為備用的卜材。
(1)取材。即收取、貢納而來的龜、骨等占卜用材料。
①卜龜:《周禮·春官》龜人職:“凡取龜用秋時,攻龜用春時。”占卜用的龜,多是秋天由南方貢納而來。而“攻龜用春時”,就是春天將龜殺死,剔去血肉、內臟,使其成為龜甲空殼。
甲.“攻龜”。即將龜殺死之前,要舉行祭祀儀式。《周禮·春官》龜人職“上春釁龜,祭祀先卜”,“釁”即殺牲以取其血祭之。
乙.祭龜
甲骨文里有祭龜的記錄,如,
“弜又(侑)龜。”(《甲》2697)即“不侑祭龜么?”(圖1-18)
“……燎龜……一牛。”(《甲》279)即“對龜行燒燎一牛之祭么?”(圖1-19)
“辛丑卜,燎龜三牢。”(《佚》234)即“辛丑日卜問,行燒燎之祭于龜,宰殺三對牛么?”(圖1-20)

圖1-18 《甲編》2697

圖1-19 《甲編》279

圖1-20 《佚》234
②卜骨:占卜用的牛胛骨,可能多為在殷都當地所籌集。1928年第一次科學發掘殷墟時,曾發現“未經切錯削治之大獸骨也。吾人得此等骨料之多,可數百斤”[11]。牛胛骨原料當有專門的存貯場所,1973年小屯南地窖穴H99曾出土未經加工的牛胛骨31版,此灰坑(H99)當是為專門貯存骨料之用。[12]
(2)削鋸與刮磨。龜殼和肩胛骨還要經過削鋸、刮磨等工序后,方能施鉆、鑿以備占卜之用。
①龜甲的削鋸
甲.龜殼先從背甲與腹甲的連接處(即所謂“甲橋”)鋸開,并使部分“甲橋”連在腹甲上。(圖1-21、圖1-22)

圖1-21 龜甲甲橋圖畫

圖1-22 龜甲甲橋照片
乙.再鋸去腹甲上所留“甲橋”邊緣的凸出部分,將之錯磨成整齊的弧形,使整個腹甲外緣較為平直。
卜用背甲較大者,從中脊鋸開,使之一分為二(圖1-23)。
或將背甲加以“改制”,即鋸開之半背甲,再將其中脊凸起部分鋸去,并鋸去首尾兩端,使之呈鞋底形,有時中間還穿孔(圖1-24)。

圖1-23 鋸開背甲一分為二

圖1-24 改制背甲(中國文字博物館)
丙.龜甲的刮磨
刮去龜甲表面的鱗片,并將下面留有的坼文刮平。磨錯龜甲正面(外表面)、反面(內里面)高厚不平之處,使龜版勻平變薄。錯磨之后再進行刮磨,使龜版平滑光潤。[13]
②肩胛骨的削鋸
甲.肩胛骨各部位名稱
肩胛骨上端為骨臼(即關節窩)。骨臼的一邊有凸出的臼角,其背面下有一道凸出的骨脊,肩胛骨的這部分較薄。臼角下的邊緣為“內緣”與臼角相對的部分為“外緣”,其正面有一道較為隆起部分,外緣較厚而圓(圖1-25)。

圖1-25 削鋸之前的牛肩胛骨
肩胛骨經削鋸以后,還要對其正反面骨理呈多孔、粗澀的地方以及未削鋸的地方再進行刮磨處理,以便骨面平滑。
乙.削鋸過程
先將骨臼從長向切下,去掉骨臼一半或三分之一;將骨臼臼角以下凸起的骨脊削平;再將凸出的臼處向下再向外切,使之成為90°缺口;骨臼切處以下隆起部分也盡量削平(圖1-26)。

圖1-26 削鋸完成后的牛肩胛骨
丙.商代骨卜定制
我們面對胛骨正面(即無骨脊之一面)時,右邊切去臼角者,即為右胛骨(圖1-27)。而左邊切去臼角者,即為左胛骨(圖1-28)。可據此原則,判斷牛胛骨的左右。

圖1-27 右肩胛骨《合集》2387/正

圖1-28 左肩胛骨《合集》5452
(3)鉆鑿的制作
鉆與鑿一般施于龜甲和獸骨背面。因為施鉆、鑿處甲骨較其他部分要薄,故占卜時燒灼龜甲獸骨背面,由于骨面厚薄不同,易于在薄處正面呈現裂紋(即卜兆)以供判斷兇吉之用。
①鑿的制作:《荀子·王制》“鉆龜陳卦”,《史記·龜策列傳》“必鉆龜于廟堂之上”,是說占卜以前,要對卜用甲骨進行鉆、鑿處理。即龜甲和獸骨背面制作出“棗核形”的鑿和圓窠狀的“鉆”。
前輩學者認為“先鑿而后鉆……由其鉆處可求得其物大小”[14],即所用鉆子之大小。也有學者認為橢長形鑿或圓形的鑿,“絕大多數是用鑿子鑿成的,也就是挖出來的”。[15](圖1-29)

圖1-29 殷墟婦好墓出土玉刻刀(左);骨刻刀(右)
最新研究成果表明,甲骨上的鑿不是用鑿子鑿挖而成的,而是用下述方法制作的。
甲.用刀挖刻而成
觀察出土甲骨實物標本,可以見到不少甲骨的鑿內壁上都留有清晰刀痕(圖1-30)。

圖1-30 用刀挖刻鑿示意圖[16]
有的長方形鑿挖成后,又用刀繼續把鑿邊緣加寬,內壁呈現出一圈凸棱。從平面上看,則顯出內、外兩圈;有的鑿在長方形基礎上,修正并加寬鑿外圈,外圈顯尖弧形,但內圈仍近似原來的長方形。
乙.輪開槽
這種鑿是使用一種與現在砣輪近似的小輪開槽后制成的。一種是輪開槽后不再用刀加工,或只用刀加工鑿的邊緣部分,而不加工底部,這樣制作的鑿縱剖面保持弧形;一種是輪開槽后,底部用刀加工量較大,刀痕明顯,已看不出弧狀(圖1-31)。

圖1-31 輪開槽鑿示意圖[17]
②鉆的制作:甲骨上的“鉆”,也多并非用鉆子鉆成。據1973年小屯南地所出甲骨實物研究,學者復原了甲骨上施“鉆”之工藝,即多數是先輪開槽,然后再用刀加工修整,也有直接用刀刻挖成“鉆”的[18](圖1-32)。
③鑿鉆在甲骨上的分布:鉆、鑿多施在龜甲和胛骨的反面。
甲.龜甲上鑿、鉆分布:一般以龜甲反面中線(俗稱“千里路”)為軸,左右對稱,分布錯落有致。右邊,鉆在鑿的左側;左邊,鉆在鑿的右側(圖1-33)。

圖1-32 鉆之制法實例[19]
乙.胛骨上鑿、鉆分布:一般胛骨背面所施鑿、鉆,多在卜骨外緣(與臼角相對的一邊)較厚處一側。中部削骨脊處鑿較少,往往排列零亂。右胛骨的反面,鉆施于鑿旁之左(圖1-34)。左牛胛骨的反面,鉆多施于鑿旁之右(圖1-35)。也有少數正面施鑿鉆者(圖1-36)。

圖1-33 龜甲上鑿鉆《合集》151反

圖1-34 右肩胛骨反面鑿鉆《屯南》1112

圖1-35 左肩胛骨反面鑿鉆《屯南》2712

圖1-36 左肩胛骨正面鑿鉆
丙.牛胛骨背面鑿鉆排列
有一行長鑿者(圖1-37)。

圖1-37 一行長鑿牛胛骨背面《屯南》2295
有兩行鑿者,又有四種排列不同(圖1-38):
第一種,內緣(臼角以下邊緣)第一行第一鑿與外緣第一行鑿平齊。
第二種,甲骨內緣第一行第一鑿與外緣第一行第二鑿平齊。
第三種,甲骨內緣第一行第一鑿與外緣第一行第三鑿平齊。
第四種,胛骨內緣第一行第一鑿與外緣第一行第四鑿平齊。

圖1-38 二行鑿者不同排列:第一種《屯南》1126;第二種《屯南》2163;第三種《屯南》728;第四種《屯南》619(從左至右)
④甲骨上鉆、鑿的功能
龜甲和胛骨卜材上鉆、鑿的制作,對占卜活動很有意義。甲骨學前輩大師董作賓指出:“鑿之,所以使正面(腹甲外面)易于直裂也。鉆之,所以使正面易于橫裂也。鉆鑿之后,灼于鉆處,即可使正面見縱橫之坼紋,所謂卜兆者也。”[20]占卜者可據龜、骨上呈現的卜兆坼紋判斷吉兇,以實現天人的溝通。(圖1-39)

圖1-39 觀察卜兆示意圖(參見中國文字博物館展陳)
(4)甲骨的占卜與文字的契刻
商王十分迷信,在處理“國之大事”或決定個人行止時,都要“卜以決疑”,冀求得到天神地祇和祖先的護佑,即通過占卜來指導和決定自己的一切行動。因此,商王幾乎天天卜,事事卜。商王占卜時,把整治好的甲骨卜材請來,并舉行隆重的儀式,在甲骨上施灼呈兆,借以判斷所問之事的兇吉,然后把所問之事契刻(或書寫)在甲骨上,這就為我們今天留下了當時的大量占卜記事文字——甲骨文。(圖1-40)
①學者復原的灼龜
甲.灼龜。《周禮·春官》:“菙氏掌共燋契,以待卜事。”所謂燋,學者考證即為炭,“為燋薪之經火燒而焦黑者。而所謂焦黑者,亦即燋也”。因而“燋”,應為“炭”,“為燋薪之經火燒而焦黑者”,“采來之散木為樵,火燒而焦為燋”[21]。從出土甲骨實物的灼痕看,灼處火力應當很集中。“多數現出內外兩層,內層焦黑,是燒灼時的接觸面;外層黃褐色,是受熱的波及區。”[22]因此,甲骨背面的灼,當是炭火所灼,而不是搖曳不定的炬火所能奏效的。

圖1-40 占卜演示圖(參見河南安陽師范學院甲骨學殷商文化研究中心展陳)
乙.漢代文獻所記的灼龜過程
《史記·龜策列傳》所記漢代灼龜過程,可供我們了解商代灼龜呈兆過程時的參考。
卜先以造(《索隱》說:造音灶,造謂燒荊之處)灼鉆,鉆中己,又灼龜首,各三。各復灼所鉆中曰正身,各三。即以造三周龜,祝曰:“假之玉靈夫子(《索隱》說:尊神龜而為之作號)。夫子玉靈,荊灼而心,令而先知。而上行于天,下行于淵,諸靈數箣(《索隱》:箣音近策,或箣是策之別名。此卜筮之書,其字亦無可核,皆放此),莫如汝信。今日良日,行一良貞。某欲卜某,即得而喜,不得而悔。即得,發鄉我身長大,手足收人皆上偶。不得,發鄉我身挫折,中外不相應,首足滅去。”
在灼龜時,邊禱祝邊述說所卜之事。灼完之后,再根據正面所呈兆象判斷吉兇。《說文》“占,視兆問也。”甲骨上的占辭就是根據卜兆所做出的判斷。至于什么樣兆象為吉,什么樣兆象為兇,雖有學者進行過一定的研究,但因時代久遠,我們今天已不得其詳了。[23]
②卜后刻字
商人占卜以后,還要把所卜事項的內容契刻在所卜用的龜版或胛骨之上,這就是我們通常所說的“甲骨卜辭”。甲骨上的這些有關占卜記事文字,是如下步驟這樣契刻上去的。
甲.刻字工具
安陽殷墟考古發掘曾出土青銅刀、錐,據前輩學者推測“這大概就是殷人契刻文字的工具”[24]。近年殷墟也出土了幾件青銅小刻刀、兩件小銅錐等。1950年發掘的著名武官村大墓,曾出土碧玉刻刀,學者研究后認為,如“仿當日實用刻刀而模制者至今鋒利可刻劃龜甲”[25]。1976年,著名的殷墟婦好墓又出土玉質刻刀20多件。這些刻刀多為動物形象,當為實用的有價值工藝品[26](圖1-41)。

圖1-41 殷墟出土各種刻字刀(從左至右)玉刻刀(婦好墓出土);銅刻刀(苗圃北地出土);銅刻刀(大司空村出土)
乙.刻字過程
傳統意見:前輩學者董作賓大師據“卜辭有僅用毛筆書寫而未刻的,又有全體僅刻直劃的,可見是先寫后刻”。又說“如果不寫而刻,那么在每一個字的結構上,稍繁的便不易刻,何況每一筆劃,又須刻兩面刀鋒。一個字猶難先直后橫,何況全行?何況全版?”[27]一度被學術界所宗信。
學者深入研究后的新說:甲骨學前輩學者陳夢家經進一步研究,認為:“書寫的字既然較刻辭為粗大,且常與刻辭相倒,所以書辭并非為刻辭而作的,更不是寫了忘記刻的。刻辭有小如蠅頭的,不容易先書后刻,況且卜辭所常用的字并不多,刻慣了自然先直后橫,本無需乎先寫了作底子。”[28]有學者進一步作模擬刻寫甲骨實驗后指出:“估計一般不必書寫起稿,而是依靠熟練的技藝,以刀為筆信手刻來而成的。”[29]商代貞人是具有高度文化素養之人,所卜之事早已胸有成竹,契刻文字當輕車熟路,又何須先用毛筆寫好墨底,再進一步“描紅”刻字呢?!

圖1-42 甲骨涂朱拓本《國博》036正(左),反(右) (《合集》137正、反,“菁”5)(現藏國家博物館)
③刻字奏刀的先后
甲.董作賓的研究:董作賓據通篇缺刻橫劃之刻辭判斷,甲骨文應先刻全版的豎劃,然后再刻全版之橫劃。他認為甲骨文字“這種先直后橫的契刻方法,也同于三千年后今日的木板刻字。(圖1-43)工匠們為著方便都是先刻了橫劃,然后補刻直劃(這固然是相反的,其實為的便利則一)”。并進一步說,“卜辭既經寫,就一手執版,一手提刀,為的版是向著自己,所以就先刻縱筆及斜筆,刻完了橫轉過來,再一一補足橫劃”。[30]此說一度被學術界所接受。

圖1-43 木板刻字示意圖(參見《南方都市報》2012年1月7日)
乙.最新模擬實驗刻字的新成果
學者進行模擬甲骨刻字實驗表明,“刻時無論橫豎,凡直線均為推刻而成。但推刻的順逆則根據骨料的形狀而定,以便于把握及運刀為準,不受任何限制”。在骨料左下方邊部刻字,豎劃多由下向上推刻,橫劃多由左而右。而在骨料右上方邊部刻字時,則豎劃多由上而下,橫劃多由右而左。在骨料中部刻字,筆順就可靈活掌握。因此,“卜辭刻字基本上應是一字刻完再刻一字,而不是許多字先豎后橫地刻。為了減少轉動骨版的次數而采取通篇或通行先豎刻后橫刻的流水作業法,不見得是普遍規律。”[31](圖1-44)

圖1-44 甲骨文字筆畫順序及運刀方向舉例(參見《甲骨文字契刻初探》)
丙.殷人刻字筆順基本與今人書寫一致
學者據缺刻劃卜辭的全面整理,發現殷人契刻文字的奏刀先后為自上而下,先左后右,與現代人書寫漢字的筆順基本一致。彭邦炯認為:“甲骨文的契刻既不同于一般的筆書,也不同于一般的篆刻藝術,它是介于這二者之間的一種當時的通用書法。它不是‘先書后刻’也不是‘照抄一種底本’,書契者應該是書法純熟而高度技巧的書者以刀代筆的即席工作”[32]。彭邦炯在《書契缺刻筆畫再探索》中,詳細地整理了甲骨上書契的方法,主要有:缺刻橫、直與先直后橫;缺刻上、下筆與從上到下;缺刻左、右畫與從左至右(參見圖1-45至圖1-50)[33]。

圖1-45 缺刻橫筆例

圖1-46 缺刻直筆例

圖1-47 缺上部筆畫例

圖1-48 缺下部筆畫例

圖1-49 缺左部筆畫例

圖1-50 缺右部筆畫例
④《周禮·春官》有關卜事之官職司可與甲骨實物所反映的占卜過程相對應(參見表1-4)。
表1-4 《周禮·春官》卜官職司與龜卜過程

從表1-4卜官職司與學者復原的龜卜過程比對中,我們可以看出,雖然《周禮》一書成書較晚,所記多托名周制,但商代占卜之制與之卻有不少相近之處,對研究商周禮制有重要價值。
(5)甲骨占卜后的處理
①再修飾
甲.涂朱、涂墨:一些甲骨刻畢文字后,還涂以朱砂或墨色,俗稱“涂朱”(圖1-42、圖1-51)、“涂墨”處理。此種作風盛行于甲骨文第一期武丁時代。董作賓認為甲骨涂朱、涂墨“為的裝璜美觀,和卜辭本身是沒有關系的”[34]。但陳夢家認為“填朱和涂墨是有區別的,并不是為了美觀。同版之中,大字小字也是有區別的,所以往往大字填朱而小字填墨”[35]。(圖1-52)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經過模擬刻寫甲骨的實驗,對甲骨涂朱、墨作出了解釋,“書刻細小的文字時,有可能先在骨料上涂色,以便于字劃的觀察與掌握,然后擦拭,則字劃中填入顏色十分醒目。有些出土字骨上涂朱,可能出于某種宗教意識,以增加其神秘色彩,一般可能與刻字的涂色有關”[36]。即在甲骨上涂以墨色(即炭黑),刻字時易于顯出白色筆劃,以區別刻字處與未刻字處。刻完后將墨色抹去,顯出甲骨骨板的本色,而所刻的字口里自然又被抹時的炭黑填滿,而文字也更顯得醒目。這樣解釋甲骨“涂墨”處理是有道理的。但甲骨涂朱與刻字可能關系不大。因為朱砂紅艷、熱烈,為溫色。試想在刻字前,將甲骨滿版涂以朱砂,當鮮艷耀目。刻字時稍一久視,必使人目眩眼脹,因此刻字時不可能在版上涂以朱紅。我們認為甲骨文大字涂朱者,多有重要內容,可能與宗教意識或祭祀的特殊需要有關。山東大汶口文化遺址的諸城前寨出土一件陶大口尊,上面所刻的“旦”字涂有朱紅的顏色。[37]有人推測“陶尊是用于祭祀的禮器,現在又在這禮器上發現了與農事、天象有關的刻文,而且有的刻文上又特意涂上紅色。那么,這幾件陶尊會不會是用來祭日出、求豐收的呢?”[38]盛行于商武丁一代的甲骨大字涂朱,不僅僅是為了“美觀”,也應與一定的宗教信仰或祭祀儀式有關。

圖1-51 涂朱牛胛骨《國博》35 (《合集》6057/正)

圖1-52 朱墨并施(《乙編》6664)
乙.刻劃卜兆
有時還要刻劃卜兆,以便兆紋清晰。在殷墟著名的YH127坑甲骨中,就發現了占卜以后,用刀再刻劃卜兆的例子。而且在刻劃過的卜兆上,還涂以朱墨。董作賓認為“刻劃卜兆這件事,很明白是為的美觀”[39]。胡厚宣在《甲骨六錄》《釋雙劍誃所藏甲骨文字》中說:“三版龜甲有一共同點,即卜兆皆經刻過是也。考甲骨卜辭契刻卜兆之例,在已著錄之甲骨中,實前所未聞,諸家也從無注意及之者。據余所見,中央大學、華西大學及束天民氏所藏各有一片。中央研究院第十三次發掘殷墟共得甲骨文字一七八〇四片,除(一)經改造過之龜背甲,(二)經剖削重刻之龜腹甲,(三)牛胛骨,(四)武丁以前之甲骨,共約數百版外,其余數千版乃至萬版龜甲,其卜兆皆經刻過……此實一至有興味之事也。”
胡厚宣認為,這些“皆刻成不規則之深劃”。經過刻劃的卜兆,“疑與涂朱涂墨之例同,目的在使其顯赫,以求美觀”。陳夢家對上述說法不以為然,認為“這種說法,尚待考慮”[40],但為何如此,未予解釋。胡厚宣懷疑其與涂朱涂墨之例相同是很有道理的。我們認為,武丁時代整治甲骨可能有這么一種習慣,即占卜后與刻寫文字之前,先要將卜兆用刀刻劃一遍。因為灼裂之兆有時在骨面纖細不顯,而所刻甲骨文字又不能與卜兆相重(即犯兆),故需先用刀將兆紋加深,這樣再刻文字,就不致因看不清兆紋而使文字“犯兆”了。至于涂墨之事,當為將卜兆刻劃好之后,再涂墨刻字。字刻好以后,抹去甲骨表面之炭黑,一部分炭黑自然會留在刻劃過的卜兆兆紋和文字字口之內。
當然,甲骨文字與刻劃卜兆的涂朱、涂墨,只是甲骨卜畢處理的一種方法而不是全部方法。具體地說,只是盛行于第一期武丁時代的一種風氣。了解了這一點,也就會明白為什么二、三、四、五期以后不少甲骨文字不再涂朱、涂墨的道理了。
①占卜結束后對甲骨的處理
1928年以來的殷墟科學發掘工作,不僅發現了大批甲骨文,也把甲骨文卜畢的最后處理方法,即將其“終結”過程也從地下“發掘”出來了。
甲.存儲:即有意地保藏甲骨。如第一次科學發掘殷墟的第九坑,出土一、二、五期甲骨。第二次科學發掘“大連坑”,出土一、二、三期及五期甲骨。不同時期甲骨存于一坑,當是有意識存儲于此。
乙.埋藏:著名的YH127甲骨窖藏坑,共出土17000多版甲骨。此坑開挖時本為存儲谷物之用,后來用于存儲甲骨(圖1-53)。1973年小屯南地甲骨的發掘也為有意識“埋藏”甲骨提供了新的例證。“在幾個窖穴中發現有大量的卜骨和少量的卜甲集中地放置在一起,而其他的文化遺物,如陶片、牛骨則很少。”灰坑H17內“卜骨、卜甲(主要是骨卜)層層疊壓放在一起”,“坑內共出卜甲、卜骨165片,其中有字的卜甲2片,卜骨105片”。又如灰坑H62,“坑內埋藏20片經過整治、鑿、灼的卜骨,但無一有刻辭”。“還發現有以放置骨料為主的窖穴。”正如發掘者所指出的,這些坑“可能是有意識儲存的”[41]。

圖1-53 YH127甲骨窖藏坑模型
丙.散佚:在殷墟不少灰坑、版筑基址的灰土中,也偶有甲骨發現,可能因當時使用過的甲骨太多,在集中存儲或搬運過程中,被遺落所致。第六次科學發掘時,曾于一個窖穴的土階旁發現一版五期甲骨,當為搬運時所遺落者。
丁.廢棄:殷墟出土甲骨中,曾發現有骨版被鋸去文字部分而改作他用者。或把用過的甲骨,作練字習刻之用,不少“干支表”即為習刻之作。在《甲編》中“2880、2881(圖1-54), 2692、2693(圖1-55)四號,原是大胛骨一版,裂而為二,正反兩面均有文字。可是在正面只有十組卜辭伴著卜兆,是第三期貞人‘何’所記的,其余的還有四十段卻都是初學的人抄貞人‘寧’的卜辭,作為習字之用的。”這種供習刻用的廢棄甲骨,應是“廢物利用”[42]。此外,灰坑中被隨意拋棄的甲骨與陶片、碎牛骨等生活垃圾混雜一起,當是作為“廢棄”之物處理的。

圖1-54 《甲編》2880(左); 2881(右)

圖1-55 《甲編》2692(左)和2693(右)(2693為2692的反面)
(6)近代少數民族骨卜習俗與古代占卜
《周禮》所記卜官職司,多為卜龜之事。雖然語焉不詳,但仍可供學者據卜龜實物復原商代龜卜過程的參考。但有關商代骨卜,古文獻中失載。“禮失求諸野”,少數民族中保存的用羊骨進行占卜的習俗,可供復原商代骨卜活動參考,補充了文獻記載的不足。
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以前,在彝族、羌族、納西族等少數民族中,常用羊骨進行占卜,其卜問范圍包括生產和生活的各方面,占卜決定著他們日常生活中的一切活動。
①巫師:掌管“羊骨卜”活動者,是本民族的巫師。這些人相當于商代的“貞人”,但又稍有不同,即還沒有脫離生產活動,占卜也尚未成為他們一種專門固定的職業。
②卜材:主要以羊肩胛骨為主,彝族人也有使用少量牛、豬肩胛骨的。卜用羊、牛骨多為巫師平時貯存,但認為祭祀時所殺祭牲的肩胛骨最為靈驗。以上習俗,與商代人存貯龜甲、肩胛骨以備卜用的習俗是相近的。
③占卜方法與過程:彝、羌、納西族等基本相同,但以云南永勝縣彝族(他魯人)最為典型,其程序如下:
甲.禱祝:禱祝詞主要是由巫師贊揚羊骨靈驗。與此同時,問卜者說出所要占問的事情。在禱告時,有的少數民族(如羌族)還要舉行一定的儀式,即手持青稞、燃燒柏枝等。
乙.祭祀:彝族(他魯人)用羊骨占卜時,要請羊骨“吃”米,羌族則燒青稞,納西族在骨上撒小麥。通過對其祭祀以求得保佑、靈驗。
丙.灼骨:禱告、祭祀后,將艾葉或火草搓成的顆粒放在骨上點燃直到將骨燒出裂紋。納西族、羌族卜一事灼炙一處,而羌族燒灼多處。
丁.釋兆:巫師觀察骨面上呈現的裂紋(兆),根據各族自己傳統釋兆方法,判斷所卜的吉兇。
④占卜后卜材處理:釋兆以后,有的民族(納西族)把卜用過的羊骨看為“圣物”,集中埋藏或燒掉。云南幾個少數民族曾使用的“羊骨卜”習俗,為文獻失載的商代骨卜的復原提供了佐證。[4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