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引言
- 莎士比亞的女人們
- (美)弗蘭克·哈里斯
- 4265字
- 2025-04-21 10:18:12
批評是先知的布道:是保羅向漫不經心的市場群眾和異教僑民的宣告行為,“一個不為人知的上帝”。在這種精神引領下,我稱我的第一部批評著作為《男人莎士比亞》——你瞧!人!
文學批評是一種禮拜行為,是把愛的精神進獻的行為,也是把神圣予以詮釋的行為,更是靈魂知己的懇談結果。基于此種理解,我給此書命名為《莎士比亞的女人們》。
我曾經考慮要給它命名為《女人莎士比亞》,因為一個男人所愛的女人就是男人自己的理想;因為她是符合他本性中全部有意識與無意識之欲望的隱藏女神,恰如打開他本性之鎖的鑰匙,點亮他眼睛的光芒。他們之間是相互作用、相互影響、相互完成的。所以,找一個男人所愛的女人之缺點,無疑就是譴責該男人本身。他沒能贏得她的芳心,他也就沒法掌控自己——如果他能成為自己想要的樣子,那她一開始就是他的——在這里,失敗,在某種程度上就意味著悲劇。
這里有必要再次忠實地描繪出莎士比亞曾為他所鐘愛的女人描畫的肖像,如此而為,是便于描述生活中的他,從而讓大家有目共見。正如我設想的,這本書有必要補充一個名字叫《男人莎士比亞》。在這兒,莎士比亞將再一次揭開他自己的神秘面紗,展現出一個文雅的、優柔寡斷的詩人—思考者—情人形象,我們學會理解奧西諾—哈姆雷特—安東尼這種有著最纖弱情感與極富同情心的幽默的貴族,他們主要的缺陷是勢利和難以抗拒的感官享受欲,事實上,后一種品性不被看作一個藝術家或至少作為一個有天資的人應有的美德。但公眾可能會誤解《女人莎士比亞》這個標題,從而變為《女人莎士比亞》序列,提及并描述所有曾有著顯而易見地進入了詩人生活的跡象,或者至少曾影響了其藝術創作的女性。這樣的女性有四個:他的母親,他的妻子,他的情人和他的女兒。
他那比他年長八歲的愛妒忌、喜責罵的悍婦型妻子,顯得黯然失色,因為我們會全面審視他整個的早期成年生活,以及他絕大部分早期創作中這些女性留下的苦澀印記。
我們有一個關于她的極其生動的精神—照片—圖片,可以這么說,正如阿德里安娜在《錯誤的喜劇》中的表現:她的憤怒脾氣迫使情緒本身再次變得出離憤怒、狂暴突發,《約翰王》里的康士坦茨的瘋狂,又在《馴悍記》中的凱瑟琳身上表現出來。
他那痛苦嘮叨的妻子的陰影,在1596—1597年的基督降臨節前夕被驅散,“美貌皇后”為莎士比亞改變了世界,我相信,她就是未婚侍女瑪麗·費頓。
在《羅密歐與朱麗葉》中的羅瑟琳身上,我們看到了該女人的一個真實抓拍照片,并且又一次在《愛的徒勞》中的羅瑟琳身上看到同樣的精彩照片;她的這種理想主義的快樂印象在朱利婭、朱麗葉、鮑西婭、貝阿特麗斯和羅瑟琳的身上都可以見到。她充滿激情的全身照片在十四行詩里出現,而且又一次以“假的克瑞西達(Cressida)”出現,該女人最后是一個成功的、鮮活的、逼真的肖像,是克莉奧佩特拉——一個世界杰作。麥克白夫人只不過是她那專橫的力量和自我意志的一個速寫;高納里爾只不過是麥克白夫人輕度復制而已,只不過加上欲望成分。
這個女人主導了莎士比亞從1597年到1608年整個的成熟過程。正如我在其他地方說過的一樣,從一個輕松的喜劇、歷史劇和抒情詩作家,轉變為最偉大的男人,這個男人在世界文學史上留下了自己的獨特記錄,他是六部杰作的創造者,他的名字已經成為人類意識中悲劇的象征。
1608年,瑪麗·菲頓第二次結婚,永遠離開了宮廷和莎士比亞。你可以這么想,她的出走,以及為她激情奉獻的那12年粗俗服務,著實敗壞了莎士比亞的健康。1608年,莎士比亞的母親也離世了,他回到斯特拉福村鎮。在那里待了一年左右的時間,這讓他在一定程度上恢復了健康和生活希望。
他在科利奧蘭納斯的母親伏倫妮婭身上給我們畫了一幅他母親的畫像。她在劇中告訴我們,她是他年輕時的知己;他欠她的比別的男人欠他母親的還多;對他而言,她一直是“這世上最高貴的母親”。
莎士比亞在斯特拉福度過了他生命中余下的六到七年的大部分時光:他被悉心照料,擺脫了虛弱與絕望,乃至被他心目中的“天使”——小女兒朱蒂絲調養到變得“堅韌”起來。朱蒂絲的穩重、純潔和溫柔,在他這位激情耗竭的詩人身上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他在瑪麗娜、潘狄塔和米蘭達的描述中給我們留下了女兒朱蒂絲的肖像——靈魂素描,該素描中展現了他的理想化傾向和他精美的詩歌天賦,同時也能看出這幾位女性身形的纖瘦和精神的空靈,以及他自己驚人的身體虛弱。
他告訴我們,越來越虛弱的身體狀況誘使他趕在一年內完成《暴風雨》的創作。正如他的意愿,對英國人來說,《暴風雨》是他的遺囑和遺產:它是一部囊括了最神圣的詩歌和語言中一些最高貴教導的杰作。
對我來說,莎士比亞生命的不朽意義在于,他的靈魂的歷史,就是他對傲慢的吉卜賽蕩婦瑪麗·菲頓傾心相愛的故事。直到32歲遇見她時,他仍舊對生活與女人都懂得太少:通過她,他才變得對此二者有了認識,并建構了自我知識。在所有文學中,沒有比莎士比亞的靈魂沉浸在火苗樣竄起的“激情瘋狂燃燒”狀態更迷人、更有教育性了。
激情被當作天才的福地,這種理解在文學中是全新的,對英國人來說也是全新的。它很可能是第一次出現在這里,然而,莎士比亞本人就是這一真理的最佳范例之一。當他第一次見到他的情人時,他對她的性占有欲強過對其情感成分,他要的比他能給的多,自然就遭受了殉道的痛苦。但在他身上卻有一種愛的不竭源泉,他很熱情地度過了12年,如今,他卻只能升至快樂天堂的第七層,而墜入嫉妒、憤怒與屈辱之地獄的最底層。所有歡樂與悲傷的經歷使他學會了靈魂趨利的思維:辛苦教會他憐憫,歡樂教會他慈愛與善意,痛苦教會他同情。如果他有稍多一點信賴,信賴自己或信賴自己的愛,他就會戰勝自己內心的欲望,書寫現代世界的第一首情歌。
可這是不可能的:他看清自己失敗了,跌落在缺乏最高體驗的階段,在這種狂亂的悔恨情緒中,他借《亨利八世》中沃爾西之口說出了他自己的墓志銘。
……就因為這一個女人,
我把我所有的光榮都輸了出去,再也贏不回來了。
太陽升起,但它永遠也迎接不到我的榮譽了,
它再也不會給那一大批等候我
向他們微笑的貴族們鍍上一層金了[1]……
但這還并非關于莎士比亞的所有真相之全貌,甚至不是真相的最好部分。他一次又一次地,尤其是在《哈姆雷特》和《十四行詩》中,表現出他驚人地關注墓志銘;關注他自己在離開舞臺、歸于沉寂后,人們會怎么說他。
他需要的不是焦慮,這位可憐的淪落人把《暴風雨》奉獻給我們,《安東尼與克莉奧佩特拉》中他自己勝利的話語將留給我們對他永遠的記憶:
珍貴的精神從來都不能
導航人類
因為據所有推論來看,這位莎士比亞比任何人都更有成就,比其他凡人都更深墜一層地獄,卻又更升高一層天堂。他是誰,他是如何遭受痛苦又是如何享受歡樂的,這些,他都在他描畫的偉大圖景中告訴了我們,這些圖景永遠閃爍在土牢的黑墻上,他生活的快樂及其“時光的地獄”呈現給我們的是白天的一朵云抑或夜晚的一堆火,來提醒和指引我們。
我曾試圖用“愛的聰明才智”來解讀這個引人入勝的故事,并以深情的關懷把它全部安頓下來,只是感動于陽光一樣真理之精神的揭示與重申。
就像植物學家一樣,我把待細究的植物所有部位都置于觀察下:花、果、葉、莖和根。一些常見的黏土仍附著在白色神經纖維上,散發著微弱的衰亡氣息。但是,它綻放了花朵,散發了香氣,其果實是無與倫比的,是生命樹上最好的。
這本書不僅圍繞我的莎士比亞研究,而且它第一次確立了作者這樣一個權利:所有知名或不知名的評論者,都把他的六部或數部劇作歸于別人名下,而其真實作者,原本就是他。人們會注意到,在許多情況下,這是我對他性格和生活的解讀,而這使我能夠確信無疑地識別出大師的手跡。我解讀莎士比亞的這種新證據的主要正確性,必定是確鑿無疑的、決定性的。
有這樣一個我不會回避的問題和可能會有的詰責:我在書中一定程度上批評了我自己的批評;我煞費苦心地將所謂的“我的時間的最佳知識”放在我的照片的黑暗背景下。我的朋友們想知道這對我來說是否明智的:“為何要讓出不重要、重要的位置,給那些短暫而有限的日子呢?”他們問。另外,我的敵人模擬著歡樂的嘲笑——“他哭了,因此他受傷了。”他們笑著說。
這些爭論幾乎沒有影響到這個話題。在我看來,在這個問題上有兩大傳統,矛盾的傳統:一個來自但丁,另一個來自莎士比亞,甚至可能來自更崇高的源頭。但丁認真地把自己的敵人分歸在地獄的這個或那個圈層里,就像布朗寧的措辭一樣抓著他們的頭發,把他們真實名字的字母永遠刻寫在他們額頭上。
莎士比亞被設想是不用一個詞就能超越他的批評者們,他把自己抬到遠高于誹謗和侮辱的莊嚴層階上。這個關于莎士比亞的觀點是錯誤的。我認為他在關于查普曼的《十四行詩》里說了實話:贊美“他那偉大的詩篇滿鼓自豪之帆”,同時暗示他沉重的學習負擔需要更強有力的翅膀來將其帶離地面。當他談到阿賈克斯如同“痛風的百手巨人布里亞柔斯……一個半瞎的百眼巨人阿古斯長有百只眼睛卻無視力”,我確信他是在描繪本·瓊生,從而回答瓊生的不公正和嫉妒的吹毛求疵,這里更多的是真誠而非同情。
莎士比亞比但丁更仁慈和智慧,他沒有追擊自己的敵人;也沒有把他們像害人賊一樣釘死在遭人永遠唾棄的一些重大記錄簿中;但現在及隨后,他確實升起了黑暗的時間幕簾,把它們展示給我們這些在世的人。
正如他們對這個事情最好的現代觀點一樣,評論者的習慣比但丁和莎士比亞要高超。奇怪的是,它接近基督教的立場:“繼續生產”,一個人說,“像地球一樣,收割莊稼,讓你的果實為你說話”。不要浪費時間和脾氣來回答愚人和嫉妒者:所有這些都是私人的和短暫的,藝術家應該專注于持久的。
這無疑是心靈的正確性情,但對傻瓜和嫉妒者來說,這幾乎是不公平的:他們也有自己的生活空間,他們也為丑陋和無知——圖片中的黑影——提供了一些必要的現實細節。
它們應被使用的程度取決于圖片的性質,且必須留待藝術家處理。然而,有一條普遍規律對于贊譽者和挑剔者都是有必要性的,就程度而言,強光下的物體陰影就暗深些。
的確,如果藝術家是上帝的間諜之一,他給了自己所有的尊嚴,對柯勒律治所稱的揭開事物神秘性的“可怕任務”——用一種充滿激情的決心,不惜一切代價去發現和揭示真相——至少,他定然期待這種公開呈現:在人群的愉快笑聲中,他將成為記者和教授們的驕傲。如果他從迂腐的爛白菜或嫉妒的臭雞蛋中受到傷害,他就應該用這樣的知識安慰自己:他的痛苦與他自己的無知和惡意是相稱的。人類不會傷害不朽的人。
弗蘭克·哈里斯
注釋
[1]譯者注:這是《亨利八世》第三幕第二場亨利王的首相伍爾習紅衣主教與自己的親信克倫威爾的對話,見[英]莎士比亞《莎士比亞全集》(四),朱生豪等譯,人民文學出版社1994年版,第204—205頁。(本書翻譯過程中引用的莎士比亞中譯均出自該版本,后文不再詳注,只列卷數與頁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