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全媒體時代少數民族文學的選擇
- 朝戈金 尹虎彬 楊彬主編
- 11字
- 2025-04-28 10:58:11
一 少數民族作家文學研究
從《滿巴扎倉》看蒙古族審美心理原型
包明德
(中國社會科學院)
《滿巴扎倉》是蒙古族作家阿云嘎用蒙古文創作的長篇小說,由哈森翻譯成漢文后,發表于《人民文學》2013年第12期。作品通過扣人心弦的情節,神秘莫測的迷局,講述了發生在19世紀末鄂爾多斯草原的故事,塑造了一群為保護和利用民族文化遺產而勇敢擔當的喇嘛形象。這部作品,不僅表現了濃郁的地域蘊含和民族特色,也開掘和張揚了民族傳統文化中潛隱的價值,體現了鮮明的創新精神與現實品格,透射著作者對自然與社會的獨特體驗、對重大思想文化問題的思考,因而產生了廣泛熱烈的反響。
滿巴,是藏語醫師的意思;扎倉,是學部或研究院的意思。滿巴扎倉亦即醫學研究院所之意。蒙醫蒙藥綿延數千年,作為中華醫學的一部分,在歷史的長河中,同草原的自然環境和牧民生存的狀態相結合,不斷創新和豐富,到近現代臻為寶貴的文化遺產。蒙古醫藥學的顯著特點是養生與治療結合,精神撫慰與身體治愈結合。滿巴扎倉,雖然也是醫師喇嘛的寺院,同時也是寺院的醫學會所,還是傳播民族文化與民族精神的殿堂。“這里供的佛不是觀音菩薩而是藥王佛,從這里散發的不是桑葉和香火之香,而是蒙藥藏藥的芬芳。”[1]起源于各種流派的醫術像一條條溪流先后匯集到這里。特別是,元末明初元上都被燒后,從大火中被搶救出來的秘方藥典就保存在這里,更增加了這個地方的神秘與奧妙。故而,這個滿巴扎倉成了紛爭、惡斗的舞臺,上演了一幕幕的悲劇、喜劇、丑劇與正劇。秘方藥典,便成為各種爭斗的武器與籌碼,糾結著權欲、貪念、野心與虛妄。
作品開篇伊始,就是滿巴扎倉的名醫旺丹暗地里遭到一伙人的綁架。這不僅扣緊讀者的心弦,增強了作品的魅力,也為整個作品構建起情節體系與人物譜系。旺丹是名醫,也是個不好不壞的中間人。他愛金錢、愛美女,同時醫術很高明,有做人的底線。而他的大半生都為周遭的權謀所累。20年前,他在伊爾蓋城被朝廷暗探桑布的同伙威脅利誘,不得已利用治病之機,使王府兩位夫人烏仁陶古斯和蘇布道達麗失去了生育能力,為此,他一直很內疚、很壓抑、很惶惑。這次被綁架,也是桑布耍弄的陰招。原來,旺丹以他高明的醫術從蘇德巴的脈象與情態,推斷出他內心有仇恨,身世不尋常。事實上蘇德巴是被逼出王府的隱姓埋名的王位合法繼承人。這就直接威脅到桑布設計的大圈套。因為蘇德巴一直被桑布視為攫取秘方藥典、篡奪王府大權,進而受到朝廷升官加賞的棋子。總之,裝扮成藥販子的桑布,為了實現升官發財的夢想,是不擇手段,無所不用其極的。還有旗王爺、老協理等人,同桑布一樣,為了得到藥典,方式是丑陋的,目的是卑污的。同桑布及旗王爺、老協理等相反,圍繞秘方藥典的保護和利用,住持扎倉堪布,名醫楚勒德木,藥方專家拉布珠日,流浪醫生潮洛蒙以及蘇德巴等人物形象,鮮明地體現了草原醫生天性的美好、品格的純正以及職業操守,表現了群體良善的智慧和力量,折射了草原上世代相傳的人性光輝。
拉布珠日視野開闊,徜徉于天地萬物與世間人群之間,以一個專家的眼光,把寺廟定位于研修醫學、學習知識和磨礪人品的地方。他身體力行,刻苦編纂經書。他引導學生既要學知識,也要學習怎么做人,要注重到實際生活中去體驗。他認為醫學也是一種撫慰心靈的學問,在它的背后,隱藏著善良、寬厚、同情和憐憫。在他體貼的呵護和有效的教導中,蘇德巴化解了仇恨,擺脫了苦悶與孤獨,變得寬宏和純朗。楚勒德木和潮洛蒙則鮮明地體現了蒙古人直來直去、點火就燃、疾惡如仇和義無反顧的品格。為了保護徒弟,為了保護藥典,楚勒德木立刻手持棍棒必欲除掉壞人更登而后快。潮洛蒙在遭到桑布哄騙綁架討要藥典之際,視死如歸地對桑布說:“我是不會把藥典給你的,想要我的命,你就拿去吧。”面對朝廷、權奸與卑劣小人占有或破壞藥典的罪惡圖謀和行徑,滿巴扎倉住持扎倉堪布,不負前輩的重托,不辱肩負的使命,在保護和利用秘方藥典的斗爭中,表現出高超的智慧與勇氣。他認為對秘方藥典最好的保護,就是把它公開,就是讓大家分享。所以,他預先就發動召集包括小喇嘛在內的眾人,抄錄那部珍貴的藥典并廣為散發。那部秘方藥典里所有的藥理、方術、智慧和技藝已永久地留在了滿巴扎倉,留在大家的記憶里。誰也搶不走了,誰也無法破壞了,一切陰謀伎倆都以失敗告終。
作品中生動鮮活、血肉飽滿的人物,同作品的情節互動激發,不僅拉抬了情節的跌宕起伏,同時也深化了作品的主題思想。文明和財富是歷代不斷積累形成的,“現在的許多根源,深深存在于過去”[2]。“在人類進步的道路上,發明與發現層出不窮,成為順序相承的各個進步階段的標志。”[3]在整個中華文明的視野上加以考察,作品《滿巴扎倉》所喚醒和表現的價值元素,和現代文明建設形成了有機地對接和轉化。例如,有效地保護和利用文化遺產,把秘方公開,使之服務于公眾的珍貴理念。還有對各個民族乃至整個人類,如何才能徹底擺脫仇恨與疼痛,世界如何才能和平、和睦與和諧等問題,都進行了深刻的省思。
在我們現實生活中,有許多把發明專利用于社會,獻給廣大農民,獻給廣大牧民,獻給廣大市民的鮮活事例,這可以說是優秀傳統基因在社會主義時代條件下發揚光大的結晶。在這方面,作品《滿巴扎倉》讓讀者看到了過去生活中游走的影子。這對歷史題材、民族題材和本土題材的書寫是有啟示借鑒意義的。
作者阿云嘎是土生土長的鄂爾多斯人。他生長的地方,村里鄉里都遍布大小寺廟,著名的成吉思汗陵就坐落在這個地方。少年阿云嘎曾被送進寺廟當過喇嘛,經歷過跳鬼、念經和廟會文化的熏陶,也在寺廟里學到各方面知識。特別是,作者對寺廟藥房和僧俗人生百態有著痛切的凝視與體察。新中國成立后,他同很多有相似背景的年輕僧人一樣,逐漸轉化成長為國家干部和出色的作家。特殊的環境、特殊的經歷、特殊的感受與特殊的積累,使得精通蒙古語言的阿云嘎,抓住了民族性格的深刻之處,寫出了族群記憶與民族審美心靈的關鍵點。陰謀、仇恨、妒忌與奸詐,是從古到今蒙古民族最憎厭的品行。有無這些方面的表現,幾乎成為界定人品好壞、人格高低最鮮明的標準,可以說這就是一種“民族性秘密”。作品《滿巴扎倉》通篇就滲透著這樣的審美傾向。例如:“人間的陰謀就很像這種蘑菇,它總是在暗中運行,而且不易被人發覺。”[4]“皇宮是一個充滿著陰謀、讒言、冤屈的地方。”[5]再例如,正派而睿智的扎倉堪布住持,同覬覦秘方藥典的陌生人下棋時,洞悉到“這棋盤就是家鄉的土地,各種陰謀,較量和角斗都在繼續……”[6]老協理夫人蘇布道達麗贊賞說:“金巴為何總是快樂而信心十足,因為他不使陰謀,不懷惡意,沒有貪念,坦坦蕩蕩,那樣的人怎能不快樂呢?”[7]等等。縱觀中外文學的歷史,從有意識和無意識的各個層面都可以看到,“民族審美心理中積淀著民族特有的想象,情感、記憶和理解。任何一個民族,其審美能力的生成和發展都有別于哲學抽象力的深化,也不同于倫理道法體系的規范化。作為人類歷史的感性成果,民族審美的鮮明特點是理性與感悟、民族與個體、歷史與心理的融合統一。積淀是生理的,更是心理的。是個體的,更是民族的,社會的”。[8]可以清晰地看到,《滿巴扎倉》所鮮明呈現的審美心理,對嫉妒、陰謀與奸詐的拒斥和批判,是從古到今流淌在蒙古族精神文化里的一汪活水。鄂爾多斯地區在古老的阿塔天神祭詞里就被說道:“讓我們避開妒嫉者的惡意”,“讓我們避開人世間的奸詐”。《蒙古源流》是最有價值的蒙古族史籍之一,成書于1662年,后由清廷編入《四庫全書》。這部典籍作者薩崗徹辰也是鄂爾多斯人。其中有段話說:“(眾生們)現吃現取那種稻子,其間一個奸猾的眾生當天收回次日的份額存起來,那種稻子也絕跡了,而嫉妒罪業之道由此始起。”[9]在這里著者把嫉妒、貪念之類上升到了罪惡的層級。滲透于蒙古族文化藝術中的審美價值取向,還鮮明地體現于文學欣賞與文藝評論中,并且臻為一種方法。晚清蒙古族文學家哈斯寶,在研讀了《紅樓夢》之后,為薛寶釵的奸詐和嫉妒所驚懼,他犀利地評說道:“看她行徑,真是句句步步都像個極明智,極賢淑的人,都終究逃不脫被人指為最奸詐的人。”[10]他還透辟地點明襲人“狡計奸詐”,并把她看作男人中的宋江。另外,開創了蒙古族新文學先河的納·賽音朝克圖,在新中國成立后的詩作《魯迅》中贊頌道:“當嫉妒、仇恨、欺詐像蛛網般密布的時候,你是一位烈火般燃燒的作家。”由此可見,文學的民族個性根深蒂固,源遠流長,具有很強的穩定性和久遠的傳承性。長篇小說《滿巴扎倉》所體現的民族審美心理,雖然有別于哲學意義上的升華,也不同于民族倫理道法體系的規范化,也不是一成不變的遺傳基因,但卻打開了蒙古族“時代魂靈的心理學”,展示著一個民族性格的秘密。這些,都有助于讀者認識蒙古族文學,進而把握其從倫理到形式創新發展的脈動。
總之,作者阿云嘎“以新的形,尤其是新的色”寫出了他對生命的體驗和所經歷的生活,為民族文學創作帶來一股清奇的新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