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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甫草堂詩的繪畫呈現

——以“柴門送客”與“江深草閣”為中心

陳琳琳[1]

作為中國古典詩歌創作的“集大成”者,杜甫在各式詩歌題材上多有創造,其題畫詩的藝術成就尤為突出,歷來備受關注,論者多從題畫的角度出發分析杜甫對畫作內容的再現、對畫作思想情感的闡發,以及對畫家精神氣質的揭示等,兼及對杜甫繪畫理論的探討,確認杜甫在中國畫論史上的獨特地位。然而,杜甫詩歌的繪畫性,因其在杜詩整體風格中并不明顯,加之前有王維的巨大光環,甚少受人關注,已有論著多將其納入杜詩摹物、寫景、造境等創作技巧的討論之中。實際上,杜甫詩歌的繪畫性是顯著的。除了細讀詩歌文本可以獲知以外,還可以引入另一個觀察視角,即詩意畫的視角,對杜甫詩歌的繪畫性加以重新審視。以詩意畫的視角探究杜詩的視覺轉換問題,可以發掘杜詩中容易被人忽視的繪畫因子,更全面地考察杜甫在詩歌與繪畫這兩門藝術上的精深造詣。

杜甫在繪畫鑒賞方面顯示出高超的水準,他未必能畫,但對繪畫的藝術屬性與創作規律皆有著深刻的理解。杜甫山水田園詩的“取景入詩”,鮮明地體現出如畫家般敏銳的眼光,他總是以斑斕的色彩意象、錯落的構圖布局、秀美闊遠的畫境,呈示詩歌的繪畫之美。這一類型的詩作集中涌現于草堂時期。富有繪畫意境的草堂詩,成為最受歷代畫家青睞的文學素材,尤其明清時期,以草堂詩為表現對象的詩意畫集中涌現。畫家以草堂詩為文本基礎,用生動的畫筆還原詩歌情境,傳達對草堂詩的獨特見解與感悟,豐富杜甫草堂詩的文學意義。

寓居草堂期間,杜甫創作了一批抒寫個人閑適心情的詩篇,有的敘寫營建草堂的情狀,有的勾畫天真爛漫的春光,有的展現鄰里來往的鄉間人情,有的抒發一時的漫興情趣。在一系列描寫山水田園景色的草堂小詩中,杜甫在意象的組合、排布以及提煉上,總在不經意間顯示出獨到的繪畫眼光,深深地吸引了歷代畫家的眼球。杜甫從不同的角度觀照自然山水,并將自身的審美體驗投注于詩歌創作之中,勾起了不同畫家的共鳴,為詩意畫的創作提供了直接的情感導向。

在諸多杜甫草堂詩中,以詩意畫的創作數量來看,最受畫家關注的是《南鄰》一詩。周臣、陸治、程嘉燧、沈顥、王時敏、石濤、王翚等畫家都曾經依此詩作畫。平心而論,《南鄰》的藝術水準上并不能代表老杜詩歌的巔峰,歷代評價雖不少見,卻從未有將其奉為杜詩之典范者。那么,《南鄰》緣何受到了畫家的格外青睞?先從詩歌文本看起:

錦里先生烏角巾,園收芋栗不全貧。

慣看賓客兒童喜,得食階除鳥雀馴。

秋水才深四五尺,野航恰受兩三人。

白沙翠竹江村暮,相對柴門月色新。[2]

此詩脫去老杜慣有的沉郁頓挫之風,以優美的詩筆描繪了村居的自然風光與鄉土人情,極力渲染草堂生活的天真淳樸與生機野趣,情韻悠長。詩人的意象選擇構思獨特,天真爛漫的兒童、階前覓食的小鳥、淺淺的秋水、小小的野航,以及白沙、翠竹、柴門、月色,無不營造著寧靜的畫面感,折射出村居生活的清幽閑適。相反,“具雞黍”“話桑麻”的熱鬧場景被詩人有意回避,這與畫家的構思可謂如出一轍。浦起龍評曰“此詩前半《山莊訪隱圖》,后半《江村送客圖》”[3],楊倫《杜詩鏡銓》云“畫意最幽,總在自然入妙”[4],皆注意到了此詩的繪畫性。杜甫將訪鄰的情緒體驗融入詩境,在疏落有致的文字之間,訪隱的閑適恬淡與鄉間的清幽靜謐交相映襯,不僅意象入畫,更是神理入畫。就繪畫的表現特長而言,此詩最易入畫的是尾聯,前半幅《山莊訪隱圖》需要再現詩人訪隱的動態過程,這對于擅長描摹靜態情狀的繪畫藝術而言,挑戰性很大,而《江村送客圖》則定格于一個充滿情感張力的具體情境,既充分凝結了村野情趣,又彰顯了繪畫的直觀沖擊力,具備天然的繪畫質素。因而歷代畫家對《南鄰》詩意的圖現,多以尾聯作為表現中心。

對《南鄰》的視覺再現,現存畫跡中較早的是明代周臣的《柴門送客圖》(圖1)。周臣截取《南鄰》尾聯的詩意入畫,描繪詩人與鄰人依依惜別的場景。畫幅中的主人公正向鄰人作揖告別,身后有一童子攜琴,隱約透露此次訪隱的文人雅興。柴門外的孤燈發出微弱的光亮,門前停泊的木舟上有一船翁,已然倒頭熟睡,詩人欲歸家,船翁卻遲遲未醒來,詩人亦未催促,可推知主客送別時間之長,仿佛鄰人的熱情好客讓詩人忘卻歸意,可見詩人對村居生活的無限眷戀。在景色的描摹上,畫家基本忠實于詩意:茅屋前有小溪,潺潺流水尚未沒過石頭,足見秋水之“淺”。土坡上,柴籬環繞著茅屋,室內陳設簡陋,暗示村居生活的淳樸。詩中的翠竹意象被置換為一株蜷曲扭結的古松,蒼勁有力,年代久遠,更顯山居生活的與世隔絕。一輪滿滿的圓月掛在繁茂的樹梢間,呼應詩歌文本“相對柴門月色新”。周臣還別有意味地增設屋中的人物形象,一位滿頭銀發的老婦正在收拾家什,應是鄰人之山妻,為畫面增添了濃濃的生活氣息。周臣沿用南宋畫家馬遠的“一角式”構圖,將觀者的視線凝聚在“柴門相送”這個典型的場面之中。不過,畫家顯然有更深遠的意圖,通過片段式的送別場景,以蘊含深意的畫面細節布置,提示整個訪隱的活動過程,從而完成對詩意的勾連呈現。

圖1 周臣《柴門送客圖》[5]

另一位繪制“柴門送客”詩意畫的明代畫家是吳門畫家陸治,他的《唐人詩意圖》有一開畫《南鄰》詩意(圖2)。畫面仍以詩歌尾聯為表現中心,并沿用周臣的邊角式構圖,在畫幅的右下方集中勾畫村居景象。翠竹意象在圖文轉換中得到了重點表現,畫家在茅屋前面勾繪了一圍翠竹,在風中搖曳生姿。為了避免畫面的單調,除了竹子以外,畫家還增加了古松與綠樹等意象,用以烘托村居生活的靜謐優美。柴門前,有二人正相對作揖送別,這是對文本的直接再現,畫家刻意以朱砂色渲染鄰人衣袍,形成與翠竹的映照關系,既突出了畫面色彩的鮮艷明麗,也暗示了鄰人性格的真誠熱烈。相應地,詩人杜甫則以一個白袍背影出鏡,暗示其作為儒士的含蓄風雅。柴門草屋之外是浩瀚無邊的秋水,一直延伸到天際,渲染了迷茫朦朧的畫境。一輪新月半掛高空,提示詩歌文本的發生時間。陸治有意識地選擇改造詩歌的頸聯,浩渺的水面更能顯示深秋的荒涼,而作為催促分別的道具——“野航”亦被排除在畫面之外。文本的發生時間仿佛就定格在分別的場景上,唯有畫面左下角的木橋提示著村居之處與外界的聯系,既暗合村居避世的桃源意境,亦委婉地揭示文本的訪隱主題。

圖2 陸治《唐人詩意圖》(其六)[6]

明人程嘉燧亦有一幅扇面圖,題為《柴門送客圖》(圖3)。“柴門送客”主題的繪畫創作由卷軸畫擴展到扇面,既反映了畫作載體的變更,又折射出這一題材流播普及的深化。扇子作為文人交際之物,歷來被賦予特定的文化意涵。在扇面上繪“柴門送客”的主題,很有可能作為臨別禮物贈予友人,表示惜別之情。杜甫用詩筆勾畫的場景,經由畫家的藝術轉換,逐漸成為一個固定的具有特定意涵的文化意象,滲透到文人的日常交際之中。程嘉燧對《南鄰》詩意作出一定的調整,不同于文本的“秋水才深四五尺”,畫家以大幅的留白畫煙波浩渺的江水,兩岸雜樹沙汀,遠山如黛。在如此空闊的背景之中,原詩僻靜深幽的意境不復存在。此圖更像是畫家的一種閱讀想象。畫家將事件的發生節點由分別時刻推移至別后的想象,以泛舟情境作為畫面中心,僅在扇面左下角描畫雜樹掩映中的草堂柴扉,用以呈示對詩歌文本的呼應。畫家從分別之際的悲傷情緒暫時跳脫開來,直接遙想杜甫與錦里先生泛舟江上的情景:一葉扁舟之上,主客對坐,似在暢談,或是鄰人江上送客,或是異日二人相攜出游,皆是詩歌文本意義的延伸。畫家的筆墨簡率疏朗,畫面隱含的情致由濃郁的村野氣息轉變為風雅的文士情調。程嘉燧不僅善畫,亦能詩,有《浪淘集》存世,他借助杜甫詩意,或者記錄下自己與詩友游賞唱和的生活體驗,或者表達一種瀟灑閑散的文士生活理想,總之是對杜甫詩意的一種“再創造”。

圖3 程嘉燧《柴門送客圖》[7]

明末畫家沈顥的《設色山水圖》(其二)(圖4)亦截《南鄰》尾聯入畫,題為“白沙翠竹江村岸,相對柴門月色新”,畫面呈現即以“岸”作為中心場景。畫家汲取前人畫意,以分別場景作為畫面的表現重心,但在人物的動作刻畫上,沈顥的創新意識更為徹底,他拋棄了作揖相送的風雅場景,直接以執手相送入畫,從而帶來畫作內在情感的增殖,作揖送別是儒雅的、克制的,而“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柳永《雨霖鈴》)卻將離別的情緒推至高潮。岸前“野航”上的船夫似乎等待得不耐煩了,已然撐起了船竿,催促著岸上的詩人。其他的景物描寫一如詩意,尤以清冷的設色渲染著蕭疏靜寂的秋日氛圍。

圖4 沈顥《設色山水圖》(其二)[8]

清人王翚的《杜陵詩意》(圖5)不再沿襲一角構圖,而是采用俯瞰的視角,畫山野生活的整體面貌。近景處,山石姿態各異,高樹林立;中景部分,叢樹中錯落地掩映數間屋閣;寬闊的江面向天際延展,遠處山色蒼茫,俱籠罩于朦朧的月色之中。此圖雖然直接題寫“白沙翠竹江村暮,相對柴門月色新”,但在畫軸上卻不見翠竹、白沙、江村茅屋等山野景象,儼然被置換為文人雅居的幽謐環境。杜詩中重點展現的“柴門相送”情景,則被縮小為點景人物,文本極力渲染的村野氣息與淳樸民風俱被刪簡。王翚僅沿用詩意圖的主題,卻無意于對文本內容進行逼真再現,他更想傳達的則是文人的筆墨趣味,故此畫的圖文關系較為松散。據此,我們可知,在杜甫詩意畫的創作中,詩意能否得到完整的復原,似乎并沒有那么重要。換言之,杜詩在明清之際的繪畫呈現,有時候未必是詩、畫這兩種不同門類的藝術樣式之間的對等轉換,畫家僅需借助詩意畫的形式傳達文人的審美趣味,而在這一時期,杜甫已然是這種文人趣味的典范性代表。

圖5 王翚《杜陵詩意》[9]

圖6 王時敏《杜甫詩意圖》(其二)[10]

清人王時敏的《杜甫詩意圖》(圖6)是歷代杜甫詩意畫中名氣最大的一種。這一圖冊作于康熙四年(1665)臘月,此時王時敏已七十四歲,被視為其晚年畫風的典型代表。王時敏亦以俯瞰的視角收束村野全景。在新月朦朧之間,畫一座高山挺立,上有云霧繚繞,樹木叢生,山路若隱若現。山腳處有一草屋,屋前正有二人作話別狀,人物的眉目已不大清楚,但動作似有牽連不舍之感。房屋前后溪流蜿蜒,有一木橋連接著外面的世界,坡上數株垂柳新綠,江楓初紅,一派靜謐雅致的景象,文本的活動事件亦被壓縮為極小篇幅。畫面整體行布平穩,意境沖淡,似是王時敏晚年平和清賞的生活態度的集中顯現,與杜詩所展示的村野生機及隱含的融融人情,相距已遠。

清人石濤的《山水圖》有二開以杜甫《南鄰》詩為主題,足見他對此詩的喜歡。在表現頸聯的詩意畫(圖7)中,石濤以三人泛舟江上作為表現中心,細致刻畫水畔的石頭,似在凸顯秋水之“淺”,又以簡淡的畫筆寫村居的茅屋,以及環繞屋子的叢叢樹木。此圖用筆疏放,暈染的筆墨似乎無意于對詩意作逼真的還原。畫家似更注重對詩歌內在情調的張揚,于是,畫面在一片闊遠蒼茫之中生出一種荒遠蕭疏之感,既暗合縈回杜甫畢生的孤獨感,又抒寫了石濤作為明代遺民的蒼涼心境。對詩歌尾聯(圖8)的視覺呈現出于類似的構思,畫家以草草幾筆帶出山色掩映中的村落,屋前柴扉之外似有兩個相對的人影,仿佛在相對告別。屋前有樹木幾叢,枝葉蕭條,充滿秋天的蕭索荒冷之意。顯然,這與原詩所描寫的熱烈溫情的柴門相送場景相去甚遠。石濤以此種畫法再現杜詩,恰是一種時代心境的具體顯現,他不是簡單地圖寫杜詩,而是借詩意圖傳達一種生命體認。石濤的詩意畫著重表現江山飄搖之中的歸隱幻想,在那淡漠的筆觸之下,似乎處處流露疲憊感傷的時代心情。至此,對《南鄰》一詩的繪畫呈現走向了個性化的極點,充分彰顯出杜甫《南鄰》詩闡釋空間的開放性。

圖7 石濤《山水圖》(其六)[11]

圖8 石濤《山水圖》(其八)[12]

除了《南鄰》一詩及其形成的“柴門送客”題材,“江深草閣”是草堂詩中又一廣為畫家所接受的題材。現存的畫跡中,較早的是明代唐寅的《江深草閣圖》,據《珊瑚網》著錄可知,唐寅《江深草閣圖》以焦墨作江干石壁,圖中有二松虬結,根梢不可辨,松下一茅亭,有幽人憑欄清坐,畫幅上另有沈周題詩一首。[13]臺北故宮博物院現存另一幅唐寅的《江深草閣》扇面,圖繪江巖瀑布飛流直下,有一草閣建于水中,巖岸有古松雜樹盤曲交接,一高士憑欄而坐,似在讀書之余凝望波光粼粼的江水,一副怡然自得的神情。兩幅圖的構圖元素如出一轍,古松、江流、草閣、憑欄高士,俱在描繪山間生活的幽靜閑適,對照《嚴公仲夏枉駕草堂兼攜酒饌(得寒字)》的詩歌文本,基本是畫家截斷詩篇的一種自我發揮。杜詩文本如下:

竹里行廚洗玉盤,花邊立馬簇金鞍。

非關使者征求急,自識將軍禮數寬。

百年地僻柴門迥,五月江深草閣寒。

看弄漁舟移白日,老農何有罄交歡。[14]

杜甫寓居草堂時,與嚴武結下了深厚的友誼,嚴武多次攜酒食出訪草堂,與杜甫飲酒賦詩,此詩所敘即是杜甫與嚴武聚飲之事,杜甫拈得“寒”韻。全詩紀友人宴飲之樂事,卻透出幽意,如黃生所云:“極喧鬧事,敘來轉極幽適,非止妙筆,亦有襟曠。”[15]將此詩與唐寅的兩幅《江深草閣圖》作對比,首聯熱鬧的聚飲場面并未形諸畫筆,頷聯感懷之意亦無從轉換為視覺意象,尾聯“看弄扁舟”的閑情意趣則被嫁接到憑欄眺望的情境設置之中。可見,唐寅無意于忠實文本地圖現杜甫與嚴武的歡聚畫面,而僅僅被“百年地僻柴門迥,五月江深草閣寒”的意境所吸引。這兩句交疊了錯綜的時空,超越具體物象,傳達出杜甫特殊的審美體驗與心理感知,構筑了高深渾厚的藝術境界。唐寅截取這兩句詩入畫,乃是基于對杜甫心理狀態的準確體認,陡峭的石壁、虬曲的古松、簡陋的茅亭等具有象征意味的意象,在烘染荒寒蕭索的環境之余,俱在指向杜甫內心之“寒”。只不過,唐寅又以高士憑欄的閑趣加以中和,使得畫面的情感表達更趨向溫和典正。

自唐寅以后,“江深草閣”成為較流行的山水畫主題,畫家大體上繼承了唐寅《江深草閣圖》的精神內涵,但在具體的畫面呈現和藝術技巧上稍有變化。明人吳彬的《江深草閣圖》(圖9),畫面中心仍然是山峰聳峙,彌漫的煙色之下景物若隱若現。近景兩株老松,枝葉繁茂,姿態蜷曲,遠處空山一抹,一望無際。較之唐寅,吳彬并沒有完全擱置詩意,他極富巧思地在山間布置若干敘事性場景,例如近景烏篷船中閑游的文士,中景漁艇屋舍的生活情境,半山的樓閣中有文人遠眺。在同一畫卷中并置多重空間的敘事性場景,是對詩歌文本的勾連呼應。不過,就畫面整體而言,這幾個細小的片段仍然充當著點景人物的功能,畫家的創作重心是高聳深峭的山勢,以及這種陡峭厚重的大山背后隱含的“寒”意。明人趙左的《寒江草閣圖》(圖10)采用類似的構思,竹籬柴扉提示著山間煙火氣息,只是草閣中的人影淡不可見,遠景山峰矗立、云霧繚繞,為畫面添加了縹緲的氣息。相對而言,趙左的畫面風格更加溫潤渾厚,寒意有所淡化。

圖9 吳彬《江深草閣圖》[16]

圖10 趙左《寒江草閣圖》[17]

圖11 傅山《五月江深圖》[18]

在一系列“江深草閣”的詩意畫中,以清代傅山的《五月江深圖》(圖11)最富表現力。傅山繼承前人以“山高”表現“江深”的方式,著重刻畫陡峭的山石。畫幅近景為聳立入云的巨石,石上雜樹叢生,中景寫陡峭山崖的小路,林木掩映下的茅舍簡陋而局促,遠處群山延綿,一望無際。作為書法家,傅山用筆極為粗獷,在山峰逼仄之下,屋舍顯得更為孤寂蕭條,仿佛是傅山真實隱居之所的寫照,暗合杜詩粗樸蕭散的風致。杜詩文本描繪草堂的偏僻景象,因無故人往來,仲夏五月仍然寒意滋生。這種寒意,表面上看是杜甫得“寒”韻,遂在詩篇中描繪草堂荒僻之“寒”,實質上透露了杜甫內心之“寒”。寶應年間,朝廷政局稍安,各方潛伏的危機又陸續暴露,杜甫歷盡人生之顛沛流離,長年戰亂的時代氣氛使其不得不倍感內心之寒。盡管詩歌主旨在于表現與嚴武的深厚情誼,詩歌尾聯亦將景色收束到寧靜的田家生活場景之上,但短暫的安樂并不能掩蓋杜甫的真正心緒。傅山此畫寫盡苦澀荒寒之意,應是在戰亂流離之中對杜甫境遇有切膚體驗。可以說,傅山創作這一詩意畫,不僅在于圖解闡釋杜詩,更是在與杜甫進行一番異代精神交流。從這個角度而言,《江深草閣圖》見證了兩位藝術家跨越歷史的界限,跨越藝術門類的隔閡,所達成的心靈共鳴與精神交會。

由此可知,畫家在對杜詩進行藝術轉換時,多建立在對杜詩文本的透徹理解之上,他們不僅以畫筆傳達對杜詩文本獨特的閱讀感受,往往還融入了自我的人生遭際與審美體驗。傅山等明末清初的文人畫家在圖現杜詩時,更融入了遺民之悲與離亂之嘆,以圖繪杜詩透露自身蒼涼的心境,這也使得杜詩文本意義的詮釋空間獲得了又一次的延宕。在進行詩畫轉換時,畫家較好地把握了繪畫的藝術本質,以直觀的意象激發觀者的聯想與想象,特別是在“柴門相送”這一主題中,畫家們大多抓住了將別而未別的場面進行創作,充分發揮了繪畫的表現特長。繪畫是一種空間性的藝術,一般只能通過筆墨線條表現凝固的時空,故繪畫最宜選擇“最富于孕育性的那一頃刻”[19],最大限度地調動觀者的聯想。將別未別的場景恰恰是最富包孕性的頃刻,畫面的情感即將達到頂峰,為觀者留下了廣闊的想象余地。

當然,杜甫詩意畫并非都是盡善盡美的,其缺陷或者出于畫家自身,又或者出于繪畫本身的藝術局限。譬如《野老》一詩,在明末清初的杜甫詩意畫中多被表現,畫家們多以“漁人網集澄潭下,賈客船隨返照來”一句入畫,如王翚逼真再現了“漁人網”“賈客船”等意象,渲染草木蕭瑟的秋日氣氛。然此詩的藝術成就,遠不在此,黃生評曰:“前半寫景,真是詩中之畫;后半寫情,則又紙上之淚矣。”[20]杜甫感傷自己像浮云一般四處漂泊,滯留成都,想起洛陽再度失陷之后仍未光復,蜀中潛伏著重重的戰亂危機,正因此,秋風中傳來的畫角聲才顯得尤為肅殺。繪畫無法寫聲,故而畫角聲的凄涼無從表現,畫家雖寫秋意之凄愴,卻無法直觀地呈現杜詩在平靜的秋色之下奔涌的沉痛情緒,這既受到繪畫表現能力的限制,亦是王翚人生經歷的缺失所致。又如王時敏《杜甫詩意圖》雖在藝術造詣上達到巔峰,但杜詩在平淡的山水情調之下深隱的孤獨荒涼,卻未獲得足夠充分的揭示。這些詩歌創作基于杜甫長年戰亂流離的生活、艱難潦倒的境遇,以及對家國憂患與人生悲嘆,與王時敏的實際生活相去甚遠,與其溫潤雅正的繪畫理論極為疏離,從而導致了詩意畫表現上的偏差。可見,詩意畫的表現技藝并不是萬能的,由于繪畫自身的藝術屬性所限,一部分杜詩的視覺轉換受到多重限制,不過種種在畫面上無以呈現的情感意緒,恰恰正體現了杜甫詩歌這一語言藝術的獨特卓絕。

(原文發表于《杜甫研究學刊》2016年第3期,有刪改)


[1] 陳琳琳,女,北京大學中文系2014級博士研究生。

[2] (唐)杜甫著,(清)仇兆鰲注:《杜詩詳注》,中華書局1979年標點本,第760頁。

[3] (清)浦起龍:《讀杜心解》卷4,中華書局1961年標點本,第618頁。

[4] (唐)杜甫著,(清)楊倫箋注:《杜詩鏡銓》卷7,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標點本,第330頁。

[5] (明)周臣:《柴門送客圖》,軸,紙本,設色,120.1×56.9cm,南京博物院藏。

[6] (明)陸治:《唐人詩意圖》,冊,紙本,設色,26.1×27.3cm,蘇州博物館藏。

[7] (明)程嘉燧:《柴門送客圖》,扇頁,金箋,設色,故宮博物院藏。

[8] (明)沈顥:《設色山水圖》,冊,紙本,設色,15.2×23.6cm,上海博物館藏。

[9] (清)王翚:《杜陵詩意》,軸,絹本,設色,130×68cm,中國嘉德2002年春季拍賣會,上有啟功、徐邦達二人邊跋。

[10] (清)王時敏:《杜甫詩意圖》,冊,紙本,設色,39×25.5cm,故宮博物院藏。

[11] (清)石濤:《山水圖》,又作《寫杜詩冊》《杜甫詩意冊》,十開,紙本,淡墨設色,13.7×20.0cm,據[日]鈴木敬《中國繪畫綜合圖錄》著錄,此圖曾藏于趙從衍家族基金會。現為旅美華人收藏家鄧仕勛滌硯草堂所藏。

[12] (清)石濤:《山水圖》,又作《寫杜詩冊》《杜甫詩意冊》,十開,紙本,淡墨設色,13.7×20.0cm,據[日]鈴木敬《中國繪畫綜合圖錄》著錄,此圖曾藏于趙從衍家族基金會。現為旅美華人收藏家鄧仕勛滌硯草堂所藏。

[13] (明)汪珂玉:《珊瑚網》卷40“伯虎江深草閣圖”,商務印書館1936年標點本,第1106頁。

[14] 《杜詩詳注》,第903—904頁。

[15] (清)黃生撰,徐定祥點校:《杜詩說》卷8,黃山書社1994年標點本,第319頁。

[16] (明)吳彬:《江深草閣圖》,軸,絹本,水墨淡彩,307.3×98.4cm,美國舊金山亞洲藝術館藏。

[17] (明)趙左:《寒江草閣圖》,軸,絹本,淺設色,160×51.6cm,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18] (清)傅山:《五月江深圖》,軸,綾本,水墨,176.5×49.8cm,故宮博物院藏。

[19] [德]萊辛:《拉奧孔》,朱光潛譯,人民文學出版社1979年版,第83頁。

[20] 《杜詩說》卷8,第313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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