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古代作家傳記史料述要
- 祝鼎民編著
- 14字
- 2025-04-25 19:15:00
第一章 紀傳體史書中的作家傳記
第一節 紀傳體史書中作家傳記的特點
所謂紀傳體史書,主要是指以紀、表、志、傳構成的歷代“正史”,傳統的是指清乾隆四年(1739)所定的以《史記》《漢書》《后漢書》《三國志》《晉書》《宋書》《南齊書》《梁書》《陳書》《魏書》《北齊書》《周書》《隋書》《南史》《北史》《舊唐書》《新唐書》《舊五代史》《新五代史》《宋史》《遼史》《金史》《元史》《明史》二十四種紀傳體史書作為“正史”,私家不能擅自增加,這就是我們常說的“二十四史”。其實,早在南朝梁阮孝緒就有《正史削繁》,收入《隋書·經籍志》中。而在《隋志》的史部中,也首列“正史”一類,入收了《史記》《漢書》《后漢書》《三國志》《晉書》《宋書》《齊書》《梁書》《后魏書》《陳書》及其注釋的書。不過這時的正史所收范圍較廣,包括了《東觀漢記》和各家《后漢書》及諸家《晉書》等。《后漢書》中收入了謝承、薛瑩、司馬彪、華嶠、謝沈、張瑩、袁山松、范曄、劉芳諸家,不過后代除范曄《后漢書》外,其他諸家都已散佚。《晉書》也著錄了王隱、虞預、朱鳳、何法盛、謝靈運、臧榮緒、蕭子云、蕭子顯、鄭忠、沈約、庾銑等家,不過這些《晉書》都已亡佚,現存的是唐代集諸家《晉書》而重修的。《隋志》中“正史”類所收,都是效法司馬遷《史記》、班固《漢書》的紀傳體史書,它們都以帝王本紀為綱,被稱為“正史”。正如《隋志》正史類小序所說:“自是世有著述,皆擬班、馬,以為正史,作者尤廣。”以后,也有人把“正史”范圍擴大,如唐·劉知幾把“正史”與“雜述”并舉,把“史臣撰錄”的那些紀傳體、編年體統稱為“正史”,且追述到記載一朝大典的如《尚書》《春秋》等。其后,《明史·藝文志》也把編年體的史書列為“正史”。
我們這里說的紀傳體史書,不包括那些編年體史書。它除了傳統的“正史”——二十四史外,也包括了與《史記》《漢書》等同一體例的清代柯劭忞的《新元史》和民國年間修撰的《清史稿》在內,這些書,合起來可以稱為“二十六史”。同時,也包含了其他一切用紀傳體編寫的史書,其中有官修的《東觀漢紀》《明史稿》《清史列傳》;私人修撰的《宋史翼》《元史新編》等;也有為地方政權編寫的如陸游的《南唐書》,吳任臣的《十國春秋》,徐鼒的《小腆紀傳》等。
這種史書,其組成部分包括了紀、表、志、傳等內容。它們大致以帝王的紀為綱,編年排列;“表”以時間排列;“志”則分類紀事;“傳”以人物為中心。這種史書,最重要的部分就是人物傳記。
紀傳體史書中的作家傳記,包括了列傳中的作家和本紀中能文的皇帝。關于本紀中的皇帝,如《漢書》中的《高帝紀》(劉邦)、《武帝紀》(劉徹),《梁書》中的《武帝本紀》(蕭衍)、《簡文帝本紀》(蕭綱)、《元帝本紀》(蕭繹)等等,他們都是文學史上談及的人物,他們的傳記都是采用編年的紀事方式,獨立成一體,另有其特點,這里存而不論。下面只談一下列傳中作家傳記的特色,擬分五點來介紹。
一 選錄的知名性
作為為一代王朝立傳的史書,實際上是為帝王將相立傳的,是帝王的家史,其人物的收錄標準,當然著眼于皇室及其重要的臣僚們。所以,能夠入錄的人物,當然以帝王將相為主體,其他各行各業,也適當選收有代表性的知名人物。它不像散傳那樣,不管知名與否,愿寫誰就寫誰;也不像地方志那樣,在地區里知名的人物就收入。所以它收錄是有標準的,其入傳人物,大致包括下列幾個方面。
(1)皇帝及其家庭成員。皇帝,是權力的象征,他們是最高統治者,每個皇帝當然要收,而且他們的傳記專名“本紀”或“紀”,放在各史的首位。
后妃,是皇帝的妻妾,是“母儀”天下的人物,在婦女中地位最為崇高,一般放在列傳之首。
帝族,是指皇帝的叔伯、兄弟、子孫,他們是皇室的成員,地位顯赫,史書中也專為他們立傳。除了有些專傳的以外,不少是合傳,如《漢書》中有《高五王傳》《文三王傳》《景十三王傳》《武五子傳》《宣元六王傳》,就是分別為高帝、文帝、景帝、武帝、宣帝、元帝諸子立傳的。不管這些兒子們有無出息,有無名望,甚至早死,都得為他們立傳。這是由于他們都是帝室,都被封為王,地位崇高,自然在收錄之列。
(2)文武大臣。包括歷代開國功臣及歷代文武大臣,他們是皇族統治的支持者,自然得為他們立傳。
以上這兩類人物,由于他們的政治地位,是必收的,也是歷代史書的主要收錄對象,后人也這么來評價史書收錄人物上的得失。如錢大昕批評《元史》收錄人物的不全時說:“開國功臣首稱四杰,而赤老溫無傳;尚主世胄不過數家,而鄆國亦無傳,丞相見于表者五十有九人,而立傳者不及其半;太祖諸弟止傳其一,諸子亦傳其一,太宗以后皇子無一人立傳者。”(《十駕齋養新錄》卷九)
(3)知名的學術文學之士。這些人物,是從事意識形態的,對帝國的統治關系密切,影響也大,同時也是標榜“文治”的旗號。自漢武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以后,儒家的思想成為統治思想,故許多史書中立有《儒林傳》或稱《儒學傳》,專為儒林人士立傳。這些儒林人物中,包括了不少作家。又自《后漢書》開始,其后的《晉書》《南齊書》《梁書》《陳書》《南史》《魏書》《北齊書》《北史》《隋書》《唐書》《新唐書》《宋史》《遼史》《金史》《新元史》《明史》《清史稿》,都有《文苑傳》,或稱《文學傳》《文藝傳》的,它們都選擇為當代知名度高的文學家立傳。當然,不少杰出的學者、文學家,各史也分別為他們立了專傳,而《儒林傳》《文苑傳》中的學者、文學家,一般比有專傳的學者、文學家在知名度上又遜了一籌。雖然如此,能入《儒林傳》《文苑傳》的,在當代也是不可多得的人才。雖然其中有許多人今天在學術史或文學史上已不再提及,這是用今天新的眼光來評價的緣故,更何況,其中不少人的作品早已散失,今天也無從評價了。當然,收入《文苑傳》的文學家中,也有第一流的作家,但因為他們政治地位不高,也就沒有為他們立專傳,如李白、杜甫的入新舊《唐書》的《文藝傳》《文苑傳》中就是最顯明的例子。
(4)隱逸之士。這些人一般沒有官職,因為種種原因隱居起來。雖然隱居,但名聲很響,知名度很高,有些史書就為他們立了類傳,或稱《隱逸傳》,或稱《逸民傳》等。如《后漢書·逸民傳》收錄了十八人,包括了辭光武帝劉秀特征的嚴光,詠《五噫歌》的梁鴻等。
(5)其他知名人士。除了上述的名人外,還有不少其他知名人士也在收錄之列,如科技家、方士、列女等,他們中的知名度高的人物,也加以選錄。
這些知名人士,入收的標準是全國范圍內的,至于地域性的許多知名人士,其影響不及全國,收不勝收,史書就不收了。由于這個原因,史書中所收錄的文學家,也就是全國性的知名文學家,那些知名度不高的,在紀傳體史書中就查不到了。但是,也有些作家知名度很高,但在當時正統的史學家看起來,其創作不登大雅之堂,就不為他們在正史中立傳,如《元史》中不收關漢卿、王實甫等。當然,因各朝史書所收人物有限,編纂者又見仁見智,對某人該收某人不該收,就有了出入,這是另外的問題了。
二 記載的可靠性
以正史為代表的紀傳體史書人物傳記比較可靠,這是一般人所公認的,所以在研究作家生平時,也往往以這些史書中的傳記作為基本史料,甚至作為第一手資料。取得這一殊榮的原因,是因為中國史學家有嚴肅的實錄精神,有豐富的比較可靠的史料來源,以及歷經時間考驗后事實上的證明等。
先說中國史學家有嚴肅的實錄精神,這可說是中國史學的優良傳統。為了實錄,史學家甚至獻出寶貴的生命在所不惜。齊太史冒死直書崔杼弒君,是人所共知的,據《左傳》襄公二十五年記載:齊崔杼殺其君,“太史書曰:‘崔杼弒其君。’崔子殺之。其弟嗣書而死者二人。其弟又書,乃舍之。南史氏聞太史盡死,執簡以往。聞既書矣,乃還”。為了直書其事,史官們不怕犧牲,前赴后繼,可歌可泣。歷史上這種剛直不阿的直書,常為人稱道的還有晉太史董狐大書“趙盾弒其君”(《左傳》宣公二年)等,成為后人贊美并作為史家剛直不阿的榜樣。又如司馬遷,他“與張湯、公孫弘等皆同時人,而直書美惡,不少貶諱”;《封禪書》中“備言武皇迷惑之狀”(謝肇淛《五雜組》卷十三),被稱為“其文直,其事核,不虛美,不隱惡,故謂之實錄”(《漢書·司馬遷傳贊》)。這種實錄,當然也被封建衛道者所非難,后漢王允甚至說:“昔武帝不殺司馬遷,使作謗書,流于后世。”(《后漢書·祭邕列傳》)所謂“謗書”,就是因為寫出了“漢家不善之事”(李賢等注語),這就是指直書其事的實錄。這種“不虛美,不隱惡”的實錄精神,也為后代史家所繼承,如歐陽修的《新五代史》,被稱為“褒貶去取,得《春秋》之法,遷、固之流”(王辟之《澠水燕談錄》)。用這種精神所寫出的史書,其史實的可靠性就有了基本的保障。
因其實錄,故史書中的人物傳記,有褒有貶,也為否定人物立傳,如《史記》《漢書》等有《佞幸傳》,《南史》有《賊臣傳》,等等。這正如劉知幾所說的:“其惡可以戒世,其善可以示后。”(《史通·人物》)即使同一個人,也會有褒有貶,不作一味肯定或一味否定,照直實錄。如《史記》寫項羽、劉邦等就是這樣。何喬新指出:“陳平之謀略,而不諱其盜嫂受金之奸;張湯之薦賢,而不略其文深意忌之酷;其不隱惡可見。”(《何文肅公文集》卷二)這種傳記,絕不像行狀、碑志、家傳等一味頌揚,而是美丑并存。
其次說有豐富的比較可靠的史料來源。以正史為代表的紀傳體史書,一般都是史官所修,史官占有豐富而又比較可靠的史料。
在我國古代,殷商時期就有史官的存在。夏有太史令終古,商有內史向摯(見《呂氏春秋·先識》),周代史官已有了分科(見《周禮·春官》),而且諸侯國也有了史官(見《左傳》等)。秦統一天下,也設有史官,故李斯有“臣請史官非《秦紀》皆燒之”(《史記·秦始皇本紀》)之說。漢代有太史令司馬談、司馬遷父子,兼掌史職。東漢設蘭臺令史,班固即任此職而撰《漢書》。魏明帝置著作郎以修國史,晉代沿之。宋、齊、梁、陳有修史學士、撰史學士等,均為史官,由北齊起,開始設置史館,作為修史的機構。從此以后,歷代史館的設置,未曾中斷。這就是說,歷代都有專人或專職機構來修史,他們積存了豐富的圖書資料。如司馬遷寫《史記》,就可“?史記石室金匱之書”(《史記·太史公自序》)。這里的“石室金匱”,都是指國家藏書的地方。又如唐代特別重視修史,建有一套征集史料的制度。據《唐會要》卷六十三《諸司應送史館事例》記載其中有關人物事跡的是:“諸色封建,京諸司長官及刺史都督護行軍大總管、副總管除授,刺史、縣令善政異跡,碩學異能高人逸士義夫節婦,京諸司長官薨卒,刺史都督都護及行軍副大總管以下薨,公主百官定謚,諸王來朝,以上事并依本條所由,有即勘報史館,修入國史。”由于這樣重視史料的搜集,為史書的編寫創造了基本的條件。
修史所根據的史料,據宋·朱弁《曲洧舊聞》卷九說:“凡史官記事,所因者有四:一曰時政紀,則宰相朝夕議政,君臣之間奏對之語也;二曰起居注,則左右史所記言動也;三曰日歷,則因時政記、起居注潤色而為之者也;四曰臣僚行狀,則其家只所上也。”稍后的王明清《揮后錄》卷一有同樣的說法。這些編史的基本史料,因為都是當時人所記,在基本事實上比較可信。故在此基礎上所編成的紀傳,我們也可作為基本史料來利用。
當然,編寫史書,所根據的史料不僅像上面所說的四個方面,而且還有不少現成的書籍可以利用。就以上述的四個方面來說,編寫傳記,主要還是第四方面,即臣僚行狀。關于行狀,歷代封建統治者很注意搜集,在兩漢時已經有了,至魏晉六朝已很興盛,成為編寫史傳的主要根據,如吳均想編《齊書》,就求借“群臣行狀”(《南史·吳均傳》),行狀成為史館立傳的依據。因此,達官貴人們在身死之后,其親屬無不請人撰寫行狀以付史館。除了行狀外,其他碑傳也是修史時的重要依據,這就不僅包括了家屬所上,而且其他人也可寫傳記事狀進呈史館以供采擇。如柳宗元的名文《段太尉逸事狀》,就是詳得太尉遺事后,“覆校無疑,或恐尚逸墜,未集太史氏”,故上《逸事狀》于史館。
作為家屬所上的行狀,往往多所夸飾,但所寫生平經歷當屬可信。史傳基本上依據它來寫傳記,在生平經歷等上也當可信。今天,我們也基本上作為信史來看待,這就是對史傳的基本態度。當然,其間也不可避免地會有些出入,那也是因史、因人而異,我們在使用中要做必要的鑒別、考訂。
最后說時間考驗后事實上的證明。經過歷史的洗汰,二十四史雖然成就不一,但最終還是站住了腳跟。《史記》被奉為史書的典范,《漢書》被尊為斷代史的模式,《后漢書》“簡而且周,疏而不漏”(《史通·補注》),《三國志》的簡明,等等,都為世人所公認。即使唐代所修的《晉書》,也在流傳中戰勝了其他十八家晉書而獨傳,這可說是經歷了歷史考驗的。而且,它們都比較完整地記載了各代的史實,沒有一套二十四史,我們將對祖國的歷史知之甚少,或者也串聯不起來,這還怎能談得上繼承并發揚祖國優秀的歷史文化傳統!
這些紀傳體正史中出現的一些不易明白的地方,或寫得過于簡略,或間有失誤處,歷代學者對它們做了許多注釋和考訂工作可供我們參考。就以注來說,《史記》有三家注,《漢書》有顏師古等注,《后漢書》有李賢等注,《三國志》有裴松之注等。他們或注音釋義,或注明史實,或補充史料,或考訂錯誤,為我們閱讀這些史書提供了極大的方便。再加上各史的研究專著,更使這些史書匯成洪流,為歷代研究工作者提供了不可替代的史料。今天我們研究祖國歷史,研究各分體專史,包括研究文學史,研究文學史中的作家傳記,無不以正史為代表的紀傳體史書為準的,以之考史,以之立論,以之編寫傳記,才有了今天的研究成果。
對野史雜記中的一些傳聞錯誤,也往往可據史書來正誤,如洪邁《容齋四筆》卷十四“梁狀元八十二歲”條說:
陳正敏《遁齋閑覽》:“梁灝八十二歲,雍熙二年狀元及第。其謝啟云:‘白首窮經,少伏生之八歲;青云得路,多太公之二年。’后終秘書監,卒年九十余。”此語既著,士大夫亦以為口實。予以國史考之,梁公字太素,雍熙二年,廷試甲科,景德元年,以翰林學士知開封府,暴疾卒,年四十二。子固亦進士甲科,至直史館,卒年三十三。史臣謂:“梁方當委遇,中途夭謝。”又云:“梁之秀穎,中道而摧。”明白如此,遁齋之妄不待攻也。
這就是利用宋的國史來糾正傳聞之誤,因為國史比起筆記來,可靠性較大。我們今天已見不到宋代國史了,但據宋代國史編寫的《東都事略》和《宋史·梁灝傳》也都這么說,不過《宋史》卒年誤作九十二。中華書局版《宋史》“校勘記”說:“《東都事略》卷四七本傳作‘年四十二’。據洪邁《容齋四筆》卷一四‘梁狀元八十二歲’條、俞正燮《癸巳存稿》卷八《書宋史梁灝傳后》條考證,皆以‘年九十二’為非。‘九’乃‘四’字之誤。”
作為紀傳體史書,其間也難免有誤,如《舊唐書·文苑傳》誤作杜甫卒于永泰二年(766),《新唐書》則謂卒于大歷中。經宋·呂大防以來的考證,一般認為杜甫卒于大歷五年(770)(詳見第六章第三節中“生卒年的考訂”)。可見杜甫的卒年,《舊唐書》有誤,《新唐書》的記載又不甚明確。又如王安石,《宋史》誤作六十八歲,實為六十六歲。錢大昕《十駕齋養新錄》卷七“王安石傳誤”條作了明確的考訂。除了生卒年及年歲外,其他錯誤還有不少,如事跡舛誤,傳聞失實,張冠李戴等,這里就不再舉例了。因之我們在使用史傳時,也要注意不能唯傳是從。
三 傳記的概括性
作為一代史書,其人物傳記當然要具有概括性,就是概括人物一生的主要事跡。它不可能細大不捐,面面俱到,超出了史書所能容納的范圍。所以歐陽修說:“史家當著其大節,其微時所歷官多不書,于體宜然。”(《集古錄跋尾·唐李聽神道碑》)所謂“大節”,就是人物的主要歷程、事跡,而其他地位尚低下時所歷官職,往往無關大局,所以多省略了。這是符合史傳的著錄原則的。
這種概括一生大節,與某些散篇傳記的要求有所不同。作為散篇傳記,當然也可概括傳主一生的主要事跡,但也允許只寫作者所見、所聞、所知的片段事跡,甚至可只寫逸聞軼事,寫起來就自由靈活多了。這是史傳與散傳要求不同的地方。
但當我們翻閱史書的人物列傳時,往往有詳有略。詳者因其事跡多,功業大,地位高,史料多;略者因其事跡少,功業小,地位低,史料少。但無論詳略,都要求概括,這是一個原則。只要我們把史傳與有些碑傳、行狀、年譜等相比,其概括性就顯而易見了。
因為史傳要求高度概括,自《史記》以后,人物傳記中的文學性減弱了,《史記》中那些戲劇性的情節,典型的細節描寫,生動的人物形象逐步減退甚至不見了。文史分流的結果,史書成了干巴巴的純史事記載。而在野史雜記中,卻還保存了一些生動的細節記載,可用來豐富史傳中人物傳記的不足。
由于作者的史才、史學、史識、史德的不同,各史概括的客觀性不盡相同,史料的去取也會有出入,這里就有個仁者見仁,智者見智的問題。當然,還有概括不盡合理的問題,如歐陽修批評《唐書·許巡傳》“最為疏略”,漏其“大小數百戰,屢敗賊兵”的功績(《集古錄跋尾》);又批評《李聽傳》“自安州刺史遷神武將軍,史不宜略”(同上),等等。
也有因為要用最少的字數來寫傳,有時時間交待不清,往往容易造成時間模糊,特別是在歷官介紹中更是如此。如《梁書·何遜傳》介紹何遜的歷官時說:
天監中,起家奉朝請,遷中衛建安王水曹行參軍,兼記室。王愛文學之士,日與游宴,及遷江州,遜猶掌書記。還為安西安成王參軍事,兼尚書水部郎,母憂去職。服闋,除仁威廬陵王記室,復隨府江州,未幾卒。
這里除了“天監中”一個不明確年代的時間交待外,其他都沒有寫清時間。這種概括,在史書中是常見的寫法,卻為我們了解何遜帶來了很大的麻煩。
因為時間不明確,有時也會造成誤解。如《三國志·曹植傳》說:“年十余歲,誦讀詩、論及辭賦數十萬言,善屬文。太祖嘗視其文,謂植曰:‘汝倩人邪?’植跪曰:‘言出為論,下筆成章,顧當面試,奈何倩人?’時鄴銅爵臺新成,太祖悉將諸子登臺,使各為賦。植援筆立成,可觀,太祖甚異之。”這里因為“年十余歲”下連著記載“太祖嘗視其文”,故有人認為曹植的《銅雀臺賦》寫于“十余歲”時。其實,曹植“十余歲”時,鄴地尚屬袁紹。顯然,“太祖嘗視其文”因而登臺作賦,不是與“十余歲”誦讀詩、論、辭賦同一時間。《登臺賦》當作于建安十七年春,時曹植二十一歲(詳見拙文《曹植〈登臺賦〉、〈名都篇〉作年探索》,《北京師范大學學報》1990年“文史論考”專刊)。這種致誤,除了讀者的粗心外,還與《曹植傳》中沒有明確的時間交待有關。
因概括而壓縮字數,有時必要的交待也給刪去了,造成后人的困惑。如《晉書·阮籍傳》說,阮籍“作《詠懷詩》八十余篇,為世所重”。可從阮籍現存作品來看,有五言《詠懷》八十二篇,四言《詠懷》十三篇,總數達九十五篇,怎么史傳只說八十余篇呢?這是由于唐修《晉書》時刪削不當造成的,說見下節《晉書》介紹中。
有些史傳文字特別簡略,語焉不詳,這除了因地位不甚重要而故意簡略外,主要還是史料缺乏,或史官草率等原因造成的,這就不完全是概括不當所產生的問題了。
四 安排的整體性
紀傳體史書每部都作為一個整體獨立存在,有它的整體結構。從整部史書說,有本紀、表、志、列傳等的分工合作,系統地反映某個朝代的歷史。所以清代趙翼說“司馬遷參酌古今,發凡起例,創為全史。本紀以敘帝王,世家以記侯國,十表以系時事,八書以詳制度,列傳以志人物,然后一代君臣政事,賢否得失,總匯于一編之中。自此例一定,歷代作史者遂不能出其范圍,信史家之極則也”(《廿二史札記》卷一)。就中以列傳來說,同一朝代的人物大都有相互關聯,他們或是同僚,或是對立的雙方,或是上下級的關系,或是親屬關系,或是友朋,或是同一件事的參加者,等等。因此,在為某一人物作傳時,常常要涉及其他有關人物,人與人之間,構成了一個有機組成的社會。在我們讀傳記時,有關的人物傳記常常要互相參考。它不像散傳那樣,在處理上沒有那么多的瓜葛、照應,只要寫傳主本身的事跡就可以了。
作為整體的史傳,在處理人物傳記時往往采用互見法,也就是參見法。這就是說,在為某甲寫傳時,因為某些事件是與某乙共同完成的,倘若這件事對某乙來說是重要的,就把這件事寫在某乙的傳記中,而在某甲的傳記中,只在事件下說明“語在某某事中”等。《史記》就常用這個辦法,如《蕭相國世家》說:“何進言韓信,漢王以信為大將軍。語在《淮陰侯》事中。”這種辦法,不僅可以避免重復,壓縮字數,且能集中地寫出人物的性格特點。
但是更多的互見法是并不注明的,包括了同一件事情的互見和相關人物的互見等。前者如《史記·項羽本紀》中詳寫“鴻門宴”,洋洋灑灑一千八百余言,情節緊張,人物傳神,是一篇非常有名的文字。但在《高祖本紀》中寫同一事件,只作了不到二百字的簡單敘述。雖然在《高祖本紀》中沒有作互見的交待,但因這是同一事件的對立雙方,人們自然知道要不要去參看《項羽本紀》了。后者說的相關人物的互見更是到處都是,如我們在前面“概括性”中所舉的《梁書·何遜傳》的歷官,就提到了建安王、安成王、廬陵王等,我們就要去參考他們的傳記。建安王后改封南平郡王,《梁書》有《南平王偉傳》《安成王秀傳》《廬陵王續傳》,我們就可從這些相關的傳記中約略推之何遜任職的時間。
作為某史整體性的傳記,記載某一人物除了本人的傳記外,有些資料出現在別人的傳記中。我們要研究某一作家,就除了閱讀他本人的傳記外,還要參閱有關人物傳記中提及他的地方。如《晉書》中除了卷四十九有《阮籍傳》作了全面概括介紹外,還有些事跡見于別人的傳記中,如卷三十三《何曾傳》記載了阮籍居喪無禮,何曾面質于文帝座,文帝加以回護的具體事件,可補充《阮籍傳》的“由是禮法之士疾之若仇,而帝每保護之”的具體事例。卷三十五《裴傳》中載裴
深患時俗放蕩,不尊儒術,何晏、阮籍有高名而口談浮虛,不尊禮法,仕不事事等,因作《崇有論》。卷三十六《張華傳》中載阮籍見了張華的《鷦鷯賦》,嘆有“王佐之才”。卷三十九《王沈傳》載王沈于正元中與荀
、阮籍共撰《魏書》。卷四十三《山濤傳》載山濤與阮籍等“為竹林之交,著忘言之契”。卷四十三《王戎傳》載阮籍與王戎父王渾為友,與王戎相交事;又載與劉昶飲酒及與王戎為竹林之游事,以及王戎在嵇、阮死后的懷念事。卷四十九《阮咸傳》載阮咸與叔父阮籍為竹林之游,及阮籍并不稱許他的放達。同卷《嵇康傳》載嵇康與阮籍、山濤為神交。卷九十四《孫登傳》載文帝使阮籍往見孫登事等。這些事例,也都可補充《阮籍傳》的內容,是了解阮籍一生的必不可少的史料。這種傳記的整體性特點,不是散傳可以做到的。
還有的人在史書中沒有正式的傳記,但他卻附見于某人的傳記中。這種處理,也是從史書的整體性著眼來安排的。如《三國志》中有《王粲傳》,傳中附及了建安七子中的徐幹、陳琳、阮瑀、應玚、劉楨的事跡,還提及了邯鄲淳、繁欽、路粹、荀緯、應璩、應貞、阮籍、嵇康等人的事跡,把這些作家們都附見在《王粲傳》中。還有的人連附見也沒有,但他們的簡單情況在史書中的“表”或“藝文志”、“經籍志”中可以見到,如《隋書·經籍志》中書名前都冠有時代和官職,《新唐書·藝文志》的書名下有許多作者的簡介,這就可補史傳不能為他們立傳的不足。
這些都是史傳作為史的整體安排的結果,是散見傳記不能企及的。
五 寫作的模式性
自司馬遷開創紀傳體史書《史記》后,《漢書》繼之,后代史書都奉為典式,他們的寫作形成了一套模式。
從史的整體模式來說,一般都由本紀、表、志(《史記》稱“書”)、列傳四部分組成。其中的人物紀傳,司馬遷《史記》分為本紀、世家、列傳三部分,《漢書》則不再單列世家,分紀和傳兩部分。后代史書仿《漢書》,只分紀(本紀)和傳(列傳),因而形成了以紀(本紀)和傳(列傳)為主要體裁的傳記模式,被稱為紀傳體。本紀專記皇帝,按年月編排大事,列傳則為人物傳記。
從列傳的模式來說,又有專傳、合傳和類傳的區別。專傳是一人單獨成卷立傳;合傳是二人以上合卷成傳;類傳則按人物性質分類成卷。其中類傳或按職業分排,如儒林、文苑(文學)、貨殖等,或按行為品德分排,如循吏、酷吏、佞幸、獨行、隱逸、忠義、列女等。各史的分類雖有出入,分類也有多有少,但有類傳則基本上一致的,如《漢書》有儒林、循吏、酷吏、貨殖、游俠、佞幸等傳;《晉書》有孝友、忠義、良史、儒林、文苑、外戚、隱逸、藝術、列女等傳;直至《清史稿》,都有類傳的存在。這也是寫作史傳的一個模式。
作為紀傳體史書的傳記的寫法,自《史》《漢》以來,也有一個大致固定的模式:即首列傳主姓名、籍貫,其格式是:“某某(人名),字某某,某某(籍貫)人也。”如:“司馬相如,字長卿,蜀郡成都人也。”(《漢書·司馬相如傳》)“陸游,字務觀,越州山陰人。”(《宋史·陸游傳》)次寫家世,再按年代敘寫生平事跡、功業,重點放在任官后的經歷,再后寫到卒年及年歲,有著作的并載著作,最后記下傳主的子孫,末了是作者的述評。今舉《隋書·盧思道傳》為例,以見其體例。
盧思道,字子行,范陽人也。祖陽烏,魏秘書監。父道亮,隱居不仕。思道聰爽俊辯,通侻不羈。年十六,遇中山劉松,松為人作碑銘,以示思道。思道讀之,多所不解,于是感激,閉戶讀書,師事河間邢子才。后思道復為文,以示劉松,松又不能甚解。思道乃喟然嘆曰:“學之有益,豈徒然哉!”因就魏收借異書,數年之間,才學兼著。然不持操行,好輕侮人。齊天保中,《魏史》未出,思道先已誦之,由是大被笞辱。前后屢犯,因而不調。其后左仆射楊遵彥薦之于朝,解褐司空行參軍,長兼員外散騎侍郎,直中書省。文宣帝崩,當朝文士各作挽歌十首,擇其善者而用之。魏收、陽休之、祖孝徵等不過得一二首,唯思道獨得八首。故時人稱為“八米盧郎”。后漏泄省中語,出為丞相西閣祭酒,歷太子舍人、司徒錄事參軍。每居官,多被譴辱。后以擅用庫錢,免歸于家。嘗于薊北悵然感慨,為五言詩以見意,人以為工。數年,復為京畿主簿,歷主客郎、給事黃門侍郎,待詔文林館。周武帝平齊,授儀同三司,追赴長安,與同輩陽休之等數人作《聽蟬鳴篇》,思道所為,詞意清切,為時人所重。新野庾信遍覽諸同作者,而深嘆美之。未幾,以母疾還鄉,遇同郡祖英伯及從兄昌期、宋護等舉兵作亂,思道預焉。周遣柱國宇文神舉討平之,罪當法,已在死中。神舉素聞其名,引出之,令作露布。思道援筆立成,文無加點,神舉嘉而宥之。后除掌教上士。
高祖為丞相,遷武陽太守,非其好也。為《孤鴻賦》以寄其情曰:……開皇初,以母老,表請解職,優詔許之。思道自恃才地,多所陵轢,由是官途淪滯。既而又著《勞生論》,指切當時,其詞曰:……
歲余,被征,奉詔郊勞陳使。頃之,遭母憂,未幾,起為散騎侍郎,奏內史侍郎事。于時議置六卿,將除大理。思道上奏曰:“省有駕部,寺留大仆,省有刑部,寺除大理,斯則重畜產而賤刑名,誠為未可。”又陳殿庭非杖罰之所,朝臣犯笞罪,請以贖論,上悉嘉納之。是歲,卒于京師,時年五十二。上甚惜之,遣使吊祭焉。有集三十卷,行于時。子赤松,大業中,官至河東長史。
從這里,可見到史傳寫作的一般模式。
至于史傳后的作者述評,也是各史傳記的組成模式,但名稱不一:《史記》稱“太史公曰”,《漢書》《后漢書》稱“贊曰”,《三國志》稱“評曰”,《晉書》稱“史臣曰”,《南史》《北史》稱“論曰”,等等,而更多的史書則稱“史臣曰”。這種固定的格式,也是史傳所特有的,散傳則不受這程式的限制。
還有一個與此有關的問題是,史傳中往往全錄作家的一些重要作品,這也是從《史記》開其端的,如《屈原賈生列傳》收錄了屈原的《懷沙賦》,賈誼的《吊屈原賦》《鳥賦》,《司馬相如列傳》收錄了《子虛賦》《喻巴蜀檄》《難蜀父老》《上書諫獵》《哀秦二世賦》《大人賦》《封禪文》等。這種列傳中收錄作品,可說是傳記與文選相結合的模式。它對了解作者有其方便之處,也為我們保存了不少文獻資料。后代史書也繼承了這一方法,如《晉書·陶潛傳》收《歸去來兮辭》,《宋書·謝靈運傳》收《撰征賦并序》、《山居賦》并自注、《上書勸伐河北》,《周書·庾信傳》收《哀江南賦并序》,以及上引《隋書·盧思道傳》所收《孤鴻賦》《勞生論》等,不勝枚舉,這也是史傳的獨特之處。
六 時代的局限性
現存的紀傳體史書,都是過去時代的產物,因受時代的限制,它們不可能真實地反映歷史發展的本來面貌,這是自然的。我們不能苛求于它。不過在對這些紀傳的使用中,也應該注意它們的歷史局限,方能正確地利用。
在諸多局限中,首先要明確這些史書是以封建帝王為中心的歷史。歷代封建統治者大力組織人力來編寫,其根本目的就是為了鞏固封建政權的統治。倘若寫得有些“出格”,就會被指責為“謗書”,就會被毀棄,就會組織人力來重新編寫。這種史書,可以供封建帝王作為統治的借鑒,也就是所謂史鑒;同時也借以宣揚帝國的文治武功。
以帝王為中心,反映在史書中突出帝王的地位,為皇帝立本紀,為對他們統治的有功之臣立專傳,表揚他們對帝國的忠心和所立的功勛。也反映在對他們的過失曲為回護,掩飾。雖說直書其事是史家的傳統,但在帝王的權威下,“御史在前,執法在后”,造成了“有欲書而不得書,有欲書而不敢書”的情況,能直言如司馬遷的,究竟是極少數。故唐·劉知幾曾感嘆說:“若齊史之書崔弒,馬遷之述漢非,韋昭仗正于吳朝,崔浩犯諱于魏國,或身膏斧鉞,取笑當時;或書填坑窖,無聞后代。夫世事如此,而責史臣不能申其強項之風,勵其匪躬之節,蓋亦難矣。”(《史通·直書》)當然,現存的史書,絕大多數都是后代編的,對前朝帝王的統治也有所揭露,可作為史鑒,作為反面教材,是允許的,但也多有歪曲事實以迎合新主子的心意,所以劉知幾指出:“茍欲取悅當代,遂乃輕侮前朝。”(《史通·編次》)
對帝王、功臣的曲為回護,也就是諱飾,是歷代官修書的一個通病,我們且看宋代王辟之《澠水燕談錄》所記的一則故事:
胡旦,文辭敏麗,見推一時。晚年病目,閉門閑居。一日,史館共議作一貴侯傳,其人少賤,嘗屠豕豬。史官以為諱之即非實錄,書此又難為辭,相與見旦。旦曰:“何不曰:‘某少嘗操刀以割,示有宰天下之志?’”莫不嘆服。
連貴侯少時曾做屠戶都不敢直書,把他的謀生手段改為“示有宰天下之志”,這種諱飾,真是費盡心機了,但人物的本來面目也在這種諱飾下篡改了。
后朝為前朝修的史書中,對忠于前朝的人也不敢直書,或加以歪曲,或干脆刪卻,如《明史》中對夏完淳就是這樣。夏完淳是抗清志士,失敗被俘,痛斥明降將洪承疇,于南京就義。這一事件在富有民族氣節的萬斯同手訂的《明史稿》中,因不能明言,只能含糊地說:“生有異稟,七歲能詩文……允彝死后二歲,以子龍獄詞連及,亦逮下吏,談笑自如,作樂府數十闋,臨刑神色不變,年甫十八。”萬斯同顯然對夏完淳的抗清就義作了贊頌,但在清代所修的《明史稿》中,只能這樣隱約其辭,已經是很大膽的了。但其后在《明史》中,不僅沒有了這段文字,連夏完淳的傳記也不復存在了。
這種以帝王為中心的史書,不僅受到皇帝的嚴密監控,而且受到權門貴族的掣肘。劉知幾《史通·忤時》說:
近代史局,皆通籍禁門,深居九重,欲人不見。尋其義者,蓋由杜彼顏面,防諸請謁故也。然今館中作者,多士如林,皆愿長喙,無聞齚舌。儻有五始初成,一字加貶,言未絕口,而朝野具知;筆未棲毫,而搢紳咸誦,夫孫盛實錄,取嫉權門;王劭直書,見仇貴族。人之情也,能無畏乎!
明代謝肇淛在《五雜組》中也說到自己的經歷:“余嘗為人作志傳矣,一事不備,必請益焉;一字未褒,必祈改焉。不得,則私改之耳。”史官受到權門的種種掣肘,何能據事實錄!
這種紀傳,也充斥了受命而帝,及命運、因果報應等封建迷信的記載。帝王是上帝安排的,如劉邦是赤帝子;司馬炎繼相國、晉王位時,有三丈的長人謂“今當太平”;齊高帝蕭道成“龍顙鐘聲,鱗文遍體”;梁武帝蕭衍生下時“有文在右手曰‘武’”,“所居室常若云氣”;陳高祖陳霸先“日角龍顏,垂手過膝”,“夜夢天開數丈,有四人朱衣捧日而至,令高祖開口納焉,及覺,腹中猶熱”;隋高祖楊堅生時“紫氣充庭”,“為人龍顏,額上有五柱入頂……有文在手曰‘王’”,等等,見各史有關本紀中。
至于封建迷信,也到處皆是。清代阮葵生在《茶馀客話》卷十四“六朝風俗惡劣”條曾對此提出批評,他說:“李延壽《南史》稱宋主北侵,王玄謨夜遁,就逮將斬,夢有教誦觀音經者,因獲免。《北史》稱盧景裕以敗系晉陽獄,誦經而枷鎖自脫,臨刑刀刃可自折。六朝風俗惡劣至此,左道惑眾,延壽修史載此猥鄙無稽之語,豈不令人噴飯。”這種記載,怎能看成信史。
在局限中,還要明確這些史書是以封建道德為評判人物的標準,它們竭力宣揚對帝王的忠誠,也不忘表彰孝子、節婦、義士,等等。對那些出格的行為則加以貶斥,甚至誣為盜賊,給予口誅筆伐,這是人所共知的,連著名的史學家也不能例外。如《后漢書·列女傳》中,為蔡琰(董祀妻)立了傳,這本是無可非議的,但唐代大史學家劉知幾認為;“董祀妻蔡氏載誕胡子,受辱虜廷,文詞有馀,節概不足”,是“言行相乖”的人,不當列入《列女傳》。而另一位“秦嘉妻徐氏,動合禮儀,言成規矩,毀形不嫁,哀慟傷生”,是“才德兼美”之人,卻不為她立傳(《史通·人物》)。劉氏的這一批評,完全用封建道德來衡量,也道出了志傳選錄、衡量人物的時代局限。其實,無論蔡琰或秦嘉妻,都是東漢難得的女子,都當為她們立傳。所以評論歷史人物,也不能為史傳所左右,對作家的評論也是如此。至于這些史書中的其他時代局限,這里也不再詳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