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名: 現代南方民族文學話語研究作者名: 吳道毅本章字數: 5978字更新時間: 2025-04-28 12:30:59
(三)主流、民族、先鋒、女性與生態話語的多聲部合唱
撥亂反正、國家政治生活的正常化、改革開放與外來文化的普遍傳入,以及由此而來的經濟、文化快速發展,與中國作為“文明型”國家在全世界的崛起,勾畫了新時期中國歷史的嶄新篇章。新時期來臨之后,南方民族文學贏來了真正的春天,進入到全面、健康發展的良性軌道,其話語建構也進入到多元并存、健康發展與新的活躍期。一方面,它以新的姿態積極參與主流話語的建構,為改革開放與經濟社會發展振臂高呼;另一方面,它尋求著民族文學發展的多種出路,以民族性及人類性為標尺嘗試新的探索,在回歸民族文學本體創作的同時展開先鋒寫作、女性寫作等等,形成了主流話語與民族話語、先鋒話語、女性話語和生態話語的多聲部合唱。
歌頌改革開放政策,肯定南方各民族的改革創新精神,描繪南方民族地區改革開放的新面貌,高舉反腐倡廉的大旗,批判拜金主義思想,并在新啟蒙語境下批判政治蒙昧主義與文化蒙昧主義,重新樹立科學與理性的精神,以此積極參與改革開放主流話語的生產,是新時期南方民族文學話語建構的首要內容。隨著國家政治主題的重大轉變,新時期的南方民族作家果斷地結束了階級斗爭工具論的寫作模式,轉而以現代性為訴求,以改革開放與推動民族經濟繁榮和社會發展為標桿,與時代同構,書寫中華民族走向復興的時代大潮,因此成就了南方民族文學中的改革文學。這方面作品數量眾多,影響深遠,以短篇小說與長篇小說的成就最為突出。在短篇小說方面,有白族作家張長的《空谷蘭》、苗族作家石定的《公路從門前走過》、土家族作家蔡測海的《遠去的伐木聲》——它們曾榮獲全國優秀短篇小說獎,也有壯族作家黃鉦的《老蓬》、壯族作家潘榮才的《上梁大吉》、瑤族作家莫義明的《八角姻緣》、侗族作家譚覃的《娘伴》、土家族作家李傳鋒的《煙姐兒》、黎族作家龍敏的《賣芒果》、布依族作家羅國凡的《“節日”回到布依寨》、納西族作家戈阿干的《天女湖畔》。在長篇小說方面,最引人注目的是孫健忠的《醉鄉》與苗族作家向本貴的《蒼山如海》,以及瑤族作家藍懷昌的長篇小說《波努河》與《北海狂潮》,還有那家倫的《黃金與人欲》、苗族作家肖仁福的《官運》、苗族作家王月圣的《太陽從西邊出來》等。這些作品稱得上一曲曲南方民族地區的時代頌歌,真實地記錄了南方民族地區在改革開放大潮中發生的顯著新變,也雄辯地證明了改革開放政策的不可逆轉與正確性,以恢宏的氣勢奏響了時代主旋律。而孫健忠的《留在記憶中的故事》《鄉愁》與《甜甜的刺莓》,苗族作家伍略的《麻栗溝》,藏族作家扎西達娃的《沒有星光的夜》《朝佛》,瑤族作家藍懷昌的《布魯帕年掉下了眼淚》,布依族作家羅吉萬的《紫青色的鎖鏈》等等,這些總體上屬于反思文學范疇的中、短篇小說,則更多地聚焦于對南方民族地區的歷史曲折反思,以及對政治、文化蒙昧主義的批判,其對科學與理性精神的呼喚形成了一種強大的思想場域,表征了這一時期南方少數民族新啟蒙話語構建的實績,并構成了這一時期南方民族文學主流話語建構的主體部分。
新時期南方民族文學話語建構的一個突出特點,便是民族話語建構的自覺。如果說,在新時期初期,南方民族作家主要以民族生活為例來詮釋主流文化觀念,參與國家主流話語建構的話,那么,在20世紀80年代中期之后,伴隨著國內尋根文學潮流的興起,也得益于國外拉美民族文學本土化寫作經驗的啟示,他們的民族意識迅速覺醒并愈加自覺,主體意識逐漸高揚。他們的創作迅速從簡單詮釋主流文化觀念轉向了對本民族文化的自覺認同,以及對本民族生存命運的關注。在全球化背景下尋求民族文化與他族文化或外來文化的平等對話,展示民族文化的豐富多樣性,成為南方民族作家創作的一面新旗幟。彝族詩人吉狄馬加堅持“用彝人的感情和彝人的意識”寫詩,認為“在彝族人的觀念和心理深層結構中,對火、對色彩、對太陽、對萬物都包含著一種原始的宗教情緒。這是一種神秘的召喚,它使我們的每一首詩和歌都充滿了蓬勃的生命力,并具備一種誘人的靈性”。[27] 他的《自畫像》《黑色的河流》《彝人談火》《彝人夢見的顏色》《守望畢摩》等詩作,深深地植根于彝族歷史、文化的豐厚土壤,描繪彝人的葬禮,追溯彝人的火崇拜,詮釋彝族的黑、紅、黃三色文化,準確地把握了彝族獨特的民族文化精神,顯示出作為彝族人的文化自信。白族詩人曉雪的詩歌《大黑天神》《蒼山洱海》等直接取材于大理白族的神話傳說,詮釋了白族人民堅持正義、追求真理、勇于自我犧牲、熱愛民族團結與維護祖國統一的可貴精神。藏族作家阿來的《塵埃落定》《空山》《格薩爾王》等作品,則不僅著力關注藏族的歷史生存命運,尤其是反思了藏族當代歷史的曲折,而且對于博大精深的藏族文化給予了精彩的闡釋與現代思辨。佤族女作家董秀英是一個民族意識非常強烈的作家,她的文學作品是與佤族的生存命運緊緊聯系在一起的,稱得上是佤族生活的民族志敘述。描寫佤族生活,關注佤族的生存命運,追蹤佤族在歷史長河中的演進軌跡,對佤族文化與“砍人頭”等習俗做出精彩的解釋,是董秀英作品民族志敘述的主要內容。土家族女作家葉梅的小說同樣以關注本民族生存命運和闡釋本民族文化為創作特點,乃至可以稱為“土家族文化小說”。[28] 還有壯族作家黃佩華的中篇小說《瘦馬》,哈尼族作家艾扎的短篇小說《故鄉的太陽》,普米族詩人魯諾迪基、彝族詩人阿庫務霧、佤族詩人聶勒、土家族詩人冉莊、冉冉、劉小平的詩歌,土家族作家田瑛、陳川、易光的小說,土家族作家彭學明、楊盛龍、甘茂華、溫新階的散文,等等,無不在表現本民族生活、開掘本民族文化資源方面獲得了創作的成功。
在新時期,先鋒話語成了南方民族文學話語生產的新的增長點,并昭示現代主義文學或先鋒文學在南方民族文學中的誕生。由于國外現代哲學思潮與現代主義文學的影響,也由于國內先鋒文學運動的牽引,從20世紀80年代中期開始,南方民族文學擺脫了現實主義文學的單一創作模式,開始了現代主義文學的創作實驗,并在20 世紀90年代與21世紀之后取得重要進展。南方民族文學的先鋒話語正是伴隨著南方民族現代主義文學的問世而出現的。20 世紀80年代中期,蔡測海用短篇小說《古里—鼓里》率先拉開了南方民族先鋒文學創作的序幕。他此后的小說雖然仍然植根于土家族生活的土壤,但關注的卻是人類共同的問題。《古里—鼓里》“著力揭露和批判傳統文化中的消極因素,自省民族意識中的愚昧與落后,反思這些消極與落后因素造成的民族苦難”[29],借此審視了科學等現代文明給自然人性造成的危害,并有意移植了拉美魔幻現實主義小說的藝術因子。他的20世紀90年代中期的長篇小說《三世界》與21世紀的長篇小說《非常良民陳次包》,進一步沿襲與拓展了《古里—鼓里》的主題。孫健忠晚年的中篇小說《舍巴日》、長篇小說《死街》,一改以往對民族生活的“頌歌”模式,演變為對民族劣根性的深刻批判,從對民族性的聚焦變成了對人類性的發問。20 世紀90年代中期以后,仫佬族小說家鬼子有意消泯對本民族生活的書寫,追求普世性的價值尺度。他的《被雨淋濕的河》《上午打瞌睡的女孩》與《佤城上空的麥田》等作品,既寫農民工、下崗女工等底層民眾的現實苦難與生存困境,更寫他們對人生不幸與命運的頑強抗爭,對人格尊嚴的捍衛。21 世紀之后,土家族作家田耳以中篇小說《一個人張燈結彩》將南方民族文學先鋒寫作推向了一個新的層次,作品描寫的情愛、犯罪與溫情等等,昭示的正是“人學”的深刻命題。藏族作家扎西達娃長篇小說《騷動的香巴拉》等作品在對藏族歷史的記敘里,從生存哲學角度展示了人類的生存困境。藏族作家阿來更在創作伊始就樹立了較為自覺的現代意識。他的作品,一方面注意追尋藏民族的族群記憶,展示本民族的特殊運行軌跡,另一方面則運用世界眼光來審視民族的歷史文化與未來走向,思考人類的共同命運,追問生存的價值,從而使文學的民族性和人類性得到了很好的統一,為中國民族文學與世界文學進行新一輪對話提供了可能。阿來長篇小說《塵埃落定》在大量穿插藏族的創世神話、人類起源神話,以及有關民族遷徙、征戰的傳說、故事與英雄傳奇,同時也敘述了麥其土司與汪波等土司之間頻繁的戰爭,描寫了藏族不同宗教派別之間的紛爭以及政治勢力與宗教勢力的相互爭斗。尤其是通過對麥其土司父子等形象的刻畫,或通過對麥其土司暗殺查查頭人、霸占其妻央宗、大肆種植罌粟、發動罌粟花戰爭等行為的描寫,展示出人類共同的荒誕生存處境,在很大程度上揭示了追逐政治權力、滿足個人私欲與歷史演進的表里關系,凸顯出人類歷史非理性的一面,展示了人類的生存困境,從而超越了民族生活的視域,具有了某種人類寓言的色彩。
新時期以后,女性話語作為新的文學話語出現在南方民族文學話語建構中,并煥發出青春與活力。新時期南方民族文學的一個可喜現象,便是女作家群體的迅速崛起。繼彝族女作家李納、納西族女作家趙銀棠之后,涌現了景宜(白族)、董秀英(佤族)、葉梅(土家族)、賀曉彤(苗族)、阿蕾(彝族)、娜朵(拉祜族)、黃雁(哈尼族)、和曉梅(納西族)、袁智中(佤族)、黃玲(彝族)、瑪波(景頗族)、蔡曉玲(納西族)等一大批杰出的民族女作家。在她們的創作中,除了自覺的民族意識之外,還有著自覺的女性意識或性別意識。這種自覺女性意識的形成,一方面緣于南方各民族女性的現實生活境遇,另一方面則源自于新時期初期以來國內外女性主義思潮與女性主義文學的啟發。對民族女性生存處境的審視,對人生道路的探討以及人生意義的思考,對女性優良品德的謳歌,與對女性自強不息精神的認同,構成了她們文學作品的核心語碼,也標識了她們鮮明的女性作家身份。對阻礙女性人生幸福、造成女性人生不幸的男權文化以及舊的思想、習俗的猛烈批判,更是顯示了她們銳利的思想鋒芒與強烈的叛逆精神。她們的作品主要是小說,其中長篇小說有:李納的《刺繡者的花》、董秀英的《攝魂之地》、娜朵的《麻石街的女人》《母槍》、黃玲的《孽紅》等。中篇小說有:景宜的《誰有美麗的紅指甲》、董秀英的《馬桑部落的三代女人》、葉梅的《花樹花樹》《五月飛蛾》與《農婦李云霞的婚姻》、和曉梅的《女人是“蜜”》等。短篇小說有:景宜的《騎魚的女人》、黃雁的《胯門》、阿蕾的《嫂子》、娜朵的《蕨蕨草》等。它們開辟了南方民族文學性別敘事的新疆域,極大地拓展了新時期南方民族文學的話語空間。
新時期以來,在中國全面推進現代化建設的時代潮流中,伴隨著環境惡化、生態危機問題的日益凸顯,南方民族文學開始自覺關注與思考生態問題,成為一股重要的文學創作潮流,成為少數民族文學的重要創作走向與話語增長點。關注嚴重的生態危機,表現生存環境、動植物遭受人類人為破壞的悲劇性命運,展示生態環境破壞給人類自己帶來的傷害,揭露人類的狂妄自大與人類中心主義思想的虛妄,審視人類在現代化進程中表現出來的急功近利或短期行為,反思現代性弊病與困境,探索人和自然和諧相處的新路,守護南方少數民族的傳統文化與生態文化,恢復南方少數民族美好生存家園,是新時期南方民族文學生態話語的主要內容。藏族作家阿來的長篇小說《空山》與短篇小說《已經消逝的森林》《三只蟲草》,佤族女作家董秀英的短篇小說《木鼓聲聲》《山枇杷樹下》,哈尼族作家存文學的長篇小說《碧洛雪山》《獸靈》,土家族作家李傳鋒的長篇小說《最后一只白虎》與中篇小說《紅豺》,仡佬族作家趙劍平的長篇小說《困豹》等等,是新時期及21世紀南方民族文學生態話語建構的突出代表。
[1]中國大百科全書總編輯委員會《中國地理》編輯委員會編:《中國大百科全書·中國地理》,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1993年版,第4—5頁。
[2]中國社會科學院語言研究所詞典編輯室編:《現代漢語詞典》(修訂本),商務印書館1996年版,第912、53、299、1342頁。
[3]中國社會科學院語言研究所詞典編輯室編:《現代漢語詞典》(修訂本),商務印書館1996年版,第547頁。
[4][瑞士]費爾迪南·德·索緒爾:《普通語言學教程》,高名凱譯,商務印書館1980年版,第30頁。
[5]王小寧:《從革命話語到建設話語的轉變——中國政治話語的語義分析》,《北京化工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2年第1期,第40頁。
[6][法]羅朗·巴爾特:《敘事作品結構分析導論》,張裕禾譯,伍蠡甫、胡經之主編:《西方文藝理論名著選編》(下),北京大學出版社1987年版,第479頁。
[7]參見 [法]茲韋坦·托多諾夫《敘事作為話語》,朱毅譯,徐和瑾校,伍蠡甫、胡經之主編:《西方文藝理論名著選編》(下),北京大學出版社1987年版,第506—516頁。
[8][法]米歇爾·福柯:《規訓與懲罰》,劉北成等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99年版,第29頁。
[9][加]阿德里娜·S.尚邦、阿蘭·歐文主編:《話語、權力和主體性——福柯與社會工作的對話》,[美]勞拉·愛潑斯坦、郭偉和等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6年版,第170頁。
[10]轉引自王先霈、王又平主編《文學批評術語詞典》,上海文藝出版社1999年版,第653頁。
[11][俄]巴赫金:《詩學與訪談》,白春仁、曉河譯,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114—115頁。
[12][法]羅朗·巴爾特:《敘事作品結構分析導論》,張裕禾譯,伍蠡甫、胡經之主編:《西方文藝理論名著選編》(下),北京大學出版社1987年版,第474頁。
[13][美]杰姆遜:《后現代主義與文化理論》,唐小兵譯,北京大學出版社1997年版,第66頁。
[14][美]愛德華·W.賽義德:《文化與帝國主義·導言》,《賽義德自選集》,謝少波、韓剛等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164頁。
[15][美]愛德華·W.賽義德:《文化與帝國主義·導言》,《賽義德自選集》,謝少波、韓剛等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176頁。
[16]李遇春:《權力·主體·話語——20世紀40—70年代中國文學研究》,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41頁。
[17]李澤厚:《中國思想史論》(下),安徽文藝出版社1999年版,第850頁。
[18]沈從文:《沈從文全集》(第11卷),北岳文藝出版社2002年版,第390頁。
[19]吳重陽:《中國當代少數民族文學概觀》,中央民族學院出版社 1986年版,第15頁。
[20]凌宇:《從邊城走向世界——沈從文評傳》(修訂本),岳麓書社2006年版,第503頁。
[21]李喬:《不要違反藝術規律》,楊帆主編:《我的經驗——少數民族作家談創作》,青海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8頁。
[22]李澤厚:《中國思想史論》(下),安徽文藝出版社1999年版,第850頁。
[23]汪承棟:《從〈黑痣英雄〉談起》,楊帆主編:《我的經驗——少數民族作家談創作》,青海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217頁。
[24]陳思和:《中國當代文學史教程》,復旦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13頁。
[25]吳重陽、陶立璠:《中國少數民族現代作家傳略》,青海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第204頁。
[26]李歐梵:《現代性的追求》,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0年版,第127頁。
[27]吉狄馬加:《吉狄馬加的詩》,四川出版集團、四川文藝出版社2004年版,第158頁。
[28]參見吳道毅《葉梅和她的土家族文化小說》,《文學報》2003年5月29日。
[29]孟繁華:《魔幻現實主義在中國》,吳亮、章平、宗仁發主編:《魔幻現實主義小說》,時代文藝出版社1988年版,第8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