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詩歌批評的位置(代序)
- 新世紀詩歌批評文選
- 張桃洲主編
- 3527字
- 2025-04-14 14:12:17
張桃洲
一段時間以來,對詩歌批評的責難之聲不絕于耳。這種責難很大程度上來自詩人:在他們看來,當前詩歌批評太不盡如人意,因為它遠遠滯后于詩歌創作,未能很好地闡釋很多詩人的“嘔心瀝血”之作,沒有全面關注一些“有影響”“有分量”的詩人,更談不上總結他們的“成就”……總之,詩歌批評在活躍的詩歌創作面前完全失職了。這樣的責難,連同詩歌批評“捧殺”與“棒殺”的困局及其被指認的“依附性”特質,將當前的詩歌批評置于十分不堪的境地。
可是,當前的詩歌批評果真如此不堪嗎?詩歌批評究竟應該具備什么樣的功能?應該如何確定自己的位置?這些其實是有必要深入辨析的。
誠然,當前詩歌批評有許多不盡如人意之處:平庸、重復、四平八穩、無創見、魚龍混雜、顛倒是非……詩歌批評的亂象實在需要好好地反省。不過,我不能不說,很多時候人們(包括指責詩歌批評和參與詩歌批評者)是誤解詩歌批評了,一些人以為,批評就是發表意見,說好與壞、答是與否。人們常常過高地寄望于批評,期盼批評能夠充任“巡邏兵”整肅詩壇;或者錯誤地將批評混同于道德判斷,慫恿一些批評家占據道德制高點搖旗吶喊,讓他們兼具詩壇立法者和布道者的角色。
事實上,批評——尤其是詩歌批評——的內涵和具體實踐要復雜得多。李長之70年前的一番話說得好:“批評是一門專門之學,它需要各種輔助的知識,它有它特有的課題。如果不承認這種學術性,以為‘入門’,‘講話’的智識已足,再時時刻刻拿文學以外的標語口號來作為尺度硬填硬量的話,文學批評也不會產生。”[1]顯然,批評不是率性、簡單的評判,更不是用于吹捧或攻訐的手段。人們期待在批評中可能出現的洞見,不是產生于義正詞嚴的表態、理直氣壯的宣講和信口開河的說辭。批評應是對歷史、文本的細致入微的體察和發現,需要學識、修養、判斷力、趣味的綜合。詩歌批評更是如此。
一種偏見認為,批評寄附于創作或僅是創作的附庸,是寄生性的和次一級的,因而其創造性和重要性低于創作本身。持這種看法的人未能意識到,真正的批評同樣是一種獨具匠心的創造,正如美國批評家蘇珊·桑塔格所說,“批評的寫作,業已證明是一個擺脫智力重荷的過程,也同樣是一個智力自我表達的過程”[2]。說批評無須創造力一方面是低估乃至否認了批評的獨立屬性,另一方面恰好替批評中的惰性思維免了責。在西方當代批評家中,本雅明、羅蘭·巴特、布朗肖、T.S.艾略特、布羅茨基、西默斯·希尼等以富于創造性的批評彰顯了批評的獨立性,為批評贏得了尊嚴。
還有一種偏見認為,所謂批評就是要一勞永逸地解決某個問題,對其做出蓋棺論定式的解釋,為它找到某種“終極”答案。殊不知,批評的任務并不在于某個具體問題的“一次性”解決,而是通過不斷地重新提出和梳理某個問題,使之得到越來越清晰地呈現。比利時批評家喬治·布萊關于批評的一番論斷很有道理:“批評是一種思想行為的模仿性重復。它不依賴于一種心血來潮的沖動。在自我的內心深處重新開始一位作家或一位哲學家的我思,就是重新發現他的感覺和思維的方式,看一看這種方式如何產生、如何形成、碰到何種障礙。”[3]毋寧說,批評是一種不斷接近問題核心、使問題逐漸明晰化的行為,批評的價值應該由是否具有重新設問的能力,是否提供了新的切入問題的路徑來衡量。批評更多的是一種過程,是一段助他人一臂之力、供他人繼續前行的階梯,應該是啟發式而非結論式的。
既然批評有其獨立品格,既然批評自身也是一種創造性的寫作,那么批評就應該像寫作一樣具有探索性。不過,這種探索性不同于另一種偏見所希冀的那樣,批評必須為創作預測前景,甚至為創作指明或規劃一條“康莊大道”。誠如瑞士文學批評家讓·斯塔羅賓斯基所言:批評之美“來源于布置、勾畫清楚的道路、次第展開的遠景、論據的豐富與可靠,有時也來源于猜測的大膽”[4],但批評所應具備的預見性和前瞻性,不能與那種“跳大神”式的對創作的指手畫腳混為一談。批評確實在一定意義上擔負著為創作出謀劃策的職責,但并非所有從事批評的人都能對此保持足夠的審慎與清醒。
在中國新詩歷史上,不乏做出重要貢獻的批評家,如朱自清、李健吾、葉公超、沈從文、袁可嘉、唐湜等。李健吾坦陳:“批評的成就是自我的發見和價值的決定……一個批評家是學者和藝術家的化合,有顆創造的心靈運用死的知識。他的野心在擴大他的人格,增深他的認識,提高他的鑒賞,完成他的理論”,批評“本身也正是一種藝術”[5]。這些批評家各自有著獨特的建樹,如朱自清、李健吾以印象式批評開啟了一種“現代解詩學”的范式,袁可嘉、唐湜借助英美“新批評”的理論與方法,推進了1940年代“新詩現代化”和“綜合”詩學的全新路向。他們的批評無不具有示范意義。
1980年代曾被視為一個批評的時代,輩出的批評家如同耀眼的明星,各種思潮、學說也紛紛涌現、互相碰撞,與那個時代的氛圍形成相互激發、振蕩的態勢。1980年代的詩歌批評凝結著那個時代獨有的氣質和個性,與那個時代的詩歌有著相似的精神面貌:敏感、充滿激情和銳氣、飽含探索意識。批評家們和詩人們一起高談闊論、指點江山,激烈的語勢中混雜著創造性與破壞性,可謂泥沙俱下。1980年代的詩歌批評受制于當時的審美主義和自律詩學觀念,注重“內部”批評和本體探討,將基于語言的形式分析發揮到了極致。直到1990年代,隨著時代語境的變遷和詩歌風尚的轉換,1980年代詩歌批評的某些局限性得以顯現出來,于是有了呼喚批評穿透力、將“內部”與“外部”批評進行融合的倡導。
毋庸諱言,與十多年前相比,當下的詩歌批評(連同創作)面臨著一種更為艱難、錯雜的處境,某種整齊劃一的強加于詩歌之上的指令被撤除,許多流行一時的規則失效了,有關詩歌的認識也變得波動不寧。詩歌被納入了一個更加闊大的關聯域之中:無休止的娛樂化,更慘烈的荒誕,更空洞的愁苦,更深的黑暗和無助。這正是當前人們的生存處境,也是詩歌創作和批評的境遇。詩歌創作和批評均已不再僅是詩體、形式等內部問題,而變成了與時代生活、個人遭際等多種因素的多方位的摩擦。
在這樣的情形下,應該如何重新厘定詩歌批評的位置?如何建立詩歌批評的價值?在我看來,應從以下幾方面著手改造現有的詩歌批評。
其一,在堅持批評獨立的前提下,形成詩歌批評與創作互相砥礪、互相促進的格局。這意味著要消除詩歌批評與創作在彼此割裂狀態下累積而成的種種偏見甚至“敵意”,將二者置于平等對話的平臺,使真正的詩歌批評不再游離于創作之外,而是成為詩歌創作的建構性力量。不僅如此,詩歌批評還要與創作一道,重新找回與社會文化的深刻關聯,尋求向社會文化發聲的渠道。
其二,嘗試詩歌批評方法的創新。這就要打破所謂“內部”和“外部”批評的壁壘,在原有“內部”(形式、本體)分析中重新引入歷史語境、制度策略、文化心理等“外部”因素,并將新詩文本與這些“外部”因素的關系,從一種依附、對峙或反抗的格局,調整為穿越、滲透乃至包容的情勢,討論種種“外部因素”滲入新詩文本中的復雜印跡及其對新詩文本樣態與體式形成過程的塑造和影響。
其三,推行一種良性的詩歌閱讀方式。詩歌閱讀的問題,連接著整個現代詩的接受問題,是詩歌批評的重要內容和構件。應該說,一直到今天,我們仍然未能培育很好的詩歌閱讀的環境,也未能培養閱讀者積極的閱讀習慣;閱讀者留意的往往是一些過于籠統的宏大問題,對文本局部和細節之洞察能力的鍛造并不在意,詩歌的內在細微之處被有意無意地忽略掉了。當然,既沒有一條能夠根本性地改善詩歌閱讀的通途,也不存在可以恪守的關于詩歌閱讀的成規,只有不斷地閱讀、不斷地感受、不斷地與文本的碰撞,才能不斷地激發對于詩的想象力和創造力。
就我多年的詩歌批評實踐來看,完成一篇批評文章的難度絕不亞于完成一首詩。詩人朱朱所表述的“為一首詩的完成我像鼴鼠一樣藏匿在書房里,或者是在周圍的頭顱已經深垂在胸前的夜行火車上,我焦灼于‘欲有所言,卻又永遠找不到相應的詞語’的苦境”[6],我在寫批評文章時也經常遇到。一個致命的癥結是,很多時候人們寫得過于輕率,不管寫詩還是寫評論,因為他們寫得太快了——正如德國漢學家顧彬所說的那樣。這無疑是難的:寫批評文章用心經營,力求準確、縝密而與所研究、批評的對象“相稱”,不僅在內涵上,而且也在文字上。
注釋
[1]李長之:《產生批評文學的條件》,《李長之批評文集》,珠海出版社1998年版,第377頁。
[2]桑塔格:《反對闡釋·自序》,程巍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03年版,第3頁。
[3]喬治·布萊:《批評意識》,郭宏安譯,百花洲文藝出版社1993年版,第280頁。
[4]參閱郭宏安《讓·斯塔羅賓斯基:目光的隱喻》,《外國文學評論》2005年第4期。
[5]李健吾:《咀華集·跋》,《李健吾批評文集》,珠海出版社1998年版,第310頁。
[6]見《“詩歌會帶給我自尊、勇氣和憐憫”——朱朱訪談錄》,引自《斷裂:世紀末的文學事故》,江蘇文藝出版社2000年版,第148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