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地景制作、空間支配與國家轉型:一座北方小城的地志學
- 劉行玉
- 5301字
- 2025-04-24 20:26:55
一 問題的提出
地處山東省西部的聊城市很長時間默默無聞。在我的印象中,第一次聽說聊城這座城市還是在我高考后拿到大學入學通知時。而在我此后4年的大學生活中,地攤、平房、破舊的街巷是這座小城留給我的大部分回憶。以至于當我大學畢業離開這里時,似乎沒有太多的憂傷,也沒有太多的留戀。或許不少人也只是在中央電視臺城市廣告宣傳片中第一次聽到聊城的名字,知道它有“江北水城”的別稱。事實上,如今的很多聊城人也記不得從何時起這座城市開始成為“江北水城”。但隨著東昌湖、運河故道、徒駭河等水景的打造,隨著古城再造與城市旅游的發展,更加之電視、報紙、宣傳牌乃至網絡等多種媒體的品牌宣傳,“江北水城·運河古都”的口號與城市形象也算得上小有名氣,吸引了周邊城市不少的人前來旅游。與此同時,這座頗有歷史的小城在整體格局、空間地貌以及大眾生活空間上也在經歷著全面的變遷。
民間傳說中,遠古時期的聊城一帶是廣袤的梧桐林,一對鳳凰統率林中百鳥。后來孽龍作亂,引來洪水,災害肆虐。“王東”“王昌”二人在鳳凰幫助下斬殺孽龍,建造出水中之城。由此,這里也就有了鳳凰城的別稱。為紀念王東、王昌,這里又被命名為東昌。這樣的傳說也體現在了城市中某些歷史地名之中:古城北側鳳凰臺與城內鳳凰嗉就出自這個神奇的傳說。幾百年里,鳳凰城見證了漕運帶來的城市興盛,也曾成為衰敗落后的棚戶區,而在當下的古城改造中,它又經歷著浴火中的死亡與重生。
對于這座小城初期的歷史,地方志中有這樣的記載:“縣附郭舊治巢陵故城。宋淳化三年,河決,城圮于水。乃移治于孝武渡西,即今治也。熙寧三年,建城市,舊筑以土,明洪武五年,守御指揮陳鏞始甕以磚石。”[1]此后,明清兩代聊城皆為東昌府衙和聊城縣衙駐地,今天人們稱之為“古城”或“老城里”。元代會通河開鑿后,聊城作為沿河重鎮成為華北重要水上交通樞紐。漕運暢通推動了地方經濟繁榮特別是城市工商業的發展。自明代起,南北各地商賈云集于此。借漕運之便,古城東郊逐漸發展成為商貿聚集之地。如今保存于山陜會館里的一通石碑就記載了這座小城曾經的商貿盛景:“聊攝為漕運通衢,南來商舶,絡繹不絕,以故吾鄉之商販者云集焉,而太汾公所者尤多。自國初至康熙間,來者踵相接,僑寓旅舍幾不能容。”[2]老百姓流傳的“金太平,銀雙街,鐵打的小東關”。同樣訴說著當年運河兩岸的商業繁榮。明代萬歷七年(1579),大學士于慎行撰寫的《東昌府城重修碑》碑文也記載了當時東昌府城的繁榮景象,并將其譽為“漕挽之咽喉,天都之肘腋”“江北一都會”[3]。運河的開通帶來了城市500余年的繁盛,運河的淤塞也直接導致城市的衰落。清咸豐五年(1855),黃河于河南銅瓦廂決口,沖斷運河,漕運梗塞。民國后,運河“歲久失修,淤塞日甚”。漕運中斷使聊城失去水上交通樞紐地位,在戰爭與革命的沖擊下,城市工商業更是日趨衰落。
至明清時期,各地“八景”之說已遍布大江南北。“東昌八景”既是地方官員與文人書寫帝國盛景與權威的風景,也是人們追述城市歷史與身份認同的風景。在流傳的城市歷史中,光岳樓是明代筑城之后的剩余建筑材料所建,其目的是“嚴更鼓、察災祥、測氣候而窺敵望遠”。在民間傳聞以及地方官員、文人墨客的文化彩繪下,光岳樓日益演繹出更多的象征意義。它不僅成為聊城乃至東昌府的地標,更是保佑地方昌盛的鎮城之寶。在以“祀神明而聯桑梓”為目的修建的山陜會館中,我同樣看到了代表帝國時期商業力量的山陜商人的歷史制作。而在當下地方政府維修、保護與開發的歷程中,我又發現了它們在成為文物后如何被重新制作為城市歷史與文化的象征。
第一次走進古城還是我在這座城市讀大學時。在我的印象中,古城內除了有個似乎很有歷史的古樓,最大的感受不過是一處擁擠、破落的舊城區而已。即使是新城區中,這樣的環境也比比皆是。這與我當時印象中的地級城市有著不小的差距。至2008年,古城區一直保持傳統整體格局。古城呈正方形,面積為1平方千米,四周環湖。古城區以光岳樓為中心,分為東南西北四條大街向外延伸。四條大街與城墻基形成一個“田”字形,其他的主支干道則如一個“井”字套在“田”字之上,主支干道又分出小街巷和胡同,形成棋盤式方格骨架。古城整體格局的保持與聊城第一部城市規劃密切相關。1959年,為適應經濟建設要求,聊城制定了第一部《聊城市建設總體規劃》。雖然新城區規劃由于超越客觀條件未有效實施,但是,這部城市規劃提出的“保護舊城、發展新城、新舊分開”的規劃原則對于此后古城整體格局的保持具有決定性影響。規劃將古城第一次劃入了以旅游觀光、文化娛樂和居住為主的歷史文化保護區。然而,隨著城市人口的增加,古城內建筑也急劇擴展。特別是20世紀70年代后,古城內居民自建平房急劇增加,城區空間日益擁擠。與新城區基礎設施日益完善形成對比的是,古城區基礎設施建設基本處于停滯狀態:下水管道不完善、土路多、多數老街巷沒有路燈、缺乏供水與集中供暖,甚至古城區大部分廁所是旱廁。在“文化保護”的名義下,古城被日益遺棄,不斷衰落,淪為了徹底的“舊城區”“棚戶區”。
在運河斷流后的100余年里,曾經“舳艫相屬,萬里連檣”的河道逐漸湮沒。至20世紀90年代,聊城城區段河道也早已干涸,成為周圍居民的垃圾場。除了了解歷史的老居民,很少有人能把它與輝煌的京杭大運河聯系起來。1998年春季,在與同學們相約去往古城區一處景點參觀的途中,當老師告訴我們腳下的河道就是曾經的京杭大運河時,那時讀歷史專業的我還是頗為意外。而在官方與媒體的視野中,它則嚴重影響到城市的景觀與形象。為了提升城市形象、開發發展資源,地方政府開始了大運河區域改造、東昌湖環境治理等工程,最終將其建設成“集旅游、文化娛樂、商業服務為一體的風景游覽區”。
街道是城市大眾最為熟悉的公共場所。那些老百姓代代相承的街道傳說在訴說著城市歷史的同時,也彌散著帝國的倫理觀念,傳達給人們“做人的道理”。戰爭與革命同樣會在城市的街道上留下時代的印記。1937年,國民政府抗日將領范筑先任聊城縣長,主持將城內與東關大街臨街店鋪廈檐拆除,這是古城區首次街道拓寬。1966年,古城內四條大街與東關街再次拓寬。古城中被改觀的不僅是有形的建筑,部分街道在1949年后也多次改名。如為紀念抗日烈士張郁光,火神廟街、狀元街、二府街等曾改為郁光街。“文化大革命”前后,前王園街、城隍廟街曾改為紅星街,東關大街曾改為東風街,四條大街曾改為反修街、反帝街、援越街,等等。1978年之后,街道名稱的恢復也顯示著“撥亂反正”的政治實踐。
在帝國時期的古城中,遍布城市的寺觀、廟宇總是人們公共生活最為重要的場所。在帝國城市的這些公共空間中,既有帝國官員、文人墨客、客居商人留下的印記,更有熙熙攘攘的大眾身影。燒香祈禱、廟會游玩、城隍出巡等從來都是帝國時期城市大眾生活的重要內容,這樣的地方不僅是那個年代人們尋求精神慰藉之地,同樣也是人們生活中娛樂、消遣的重要地方。民國以降,在戰爭與革命的沖擊下,一方面壇廟、會館、牌坊等建筑大多倒塌;另一方面,在廢除封建迷信的號召下,大眾的神靈信仰也不再是生活的重要內容。城市壇廟伴隨著帝國的終結而逐漸煙消云散,它同樣也象征著人們對帝國意識形態的拋棄。1949年后,為滿足大規模群眾集會、體育競賽的需要,古城東部修建起新華廣場,這里也就成為政治動員的重要場所。此后,隨著城市中公園的出現,健身、休閑開始成為市民生活的一部分。對于普通市民而言,公園顯然是他們偶爾的休息時間里休閑、鍛煉的主要去處。然而,在新的國家政權看來,公園的使命與無產階級教育密不可分。更為重要的是,此后,大眾的休閑與健康日益進入國家的規劃之中,大眾的日常生活成為社會主義建設的重要內容。
自工業革命以來,城市化就開始成為全球不可阻擋的趨勢,越來越多的人被納入城市空間,這一趨勢更是當下中國社會發展的重要特征。與此同時,城市也在經歷著一場“空間”上的革命。事實上,1949年后,為適應“社會主義建設”的需要,城市空間就已經開啟了在規劃下“生產”的歷程。20世紀80年代后,在“以經濟建設為中心”的話語下,資本的參與更是極大地推進了這場空間革命的速度。此后,“拆遷”“舊城改造”“新城建設”等日益成為這個時代城市的主要景觀。這座小城同樣并不例外。
在發展經濟、建設城市的背景下,淪為棚戶區的古城早已成為城市發展的障礙。然而,在歷史文化名城以及文化保護的掣肘下,古城的開發備受關注,也頗具爭議。盡管專家、居民有不同觀點,最終,2009年,古城改造與開發工程全面啟動。依據《聊城市古城保護與整治規劃》,古城定位為歷史文化名城核心區,是集傳統風貌、人文景觀、民俗游覽、商貿居住為一體的文化古城。古城區四條大街重建仿古建筑,復建部分歷史建筑,占據城區過半面積的還有房地產公司開發的高檔仿古別墅。盡管有媒體發出“古城已作古”的嘆息,拆遷居民也有個別對抗,最終,“漕挽之咽喉,天都之肘腋”“江北一都會”在經歷了破落擁擠的棚戶區后,實現了“華麗”的轉身,成為地方政府期望的“全市文化旅游業的龍頭”。而古城的老居民,除個別臨街住戶,絕大部分搬遷至古城外政府規劃的安置小區——望湖小區。正如小區的名字所示,曾經的老居民永遠告別了自己的家園,只能遠遠地望著古城,望著東昌湖。同時也告別了街坊生活,進入了有管理的小區生活,從而也被納入城市秩序之中。
盡管底層大眾無法完全主宰自己家園的命運,但無論是在擁擠破落的棚戶區,還是在高樓林立的現代小區,他們總是城市每一處棲居之所的實踐者。無論是現代化大都市,還是西部欠發達地區,棚戶區似乎總是城市難以消除的一部分。在我再次來到這座城市工作后,我開始對古城內的棚戶區產生了頗多的興趣。2005年秋季,我開始一次又一次地走進那些曾經沒有好印象的街巷。也正是從那時起,我對這座城市的歷史有了初步的了解。在我將博士論文定題于此后,再次走進這些棚戶區時,我更多地將目光投向了那些居住并生活于此的老居民,并試圖去理解棚戶區何以產生。這其中,曾經有著悠久歷史的米市街更是引起我的關注。
棚戶區之外,城市家園的另一處變遷則是城中村改造。與棚戶區不同的是,這里的“空間革命”更為徹底。它意味著眾多依賴土地生存的農民將轉換自己的身份。事實上,對他們而言,與身份轉換相比,更為迫切的是要在新的家園里重新開辟屬于自己的道路。在武村小區田野調查的過程中,我切切實實地感受到了他們離開土地、搬離院落、成為市民后的小區生活。也正是在這里,我理解了他們尋找并開辟自己的道路的歷程。
隨著我對這座小城歷史與當下田野的深入,我越來越意識到:通過對城市格局、形貌、景觀、公共空間以及大眾家園的支配,城市的物質空間自始至終處于國家有效支配之下,與此同時,作為社會空間的城市也被納入國家的秩序之中,權力、文化與歷史在城市空間支配中全面呈現。盡管不同時期城市空間支配的內容有所不同,但它都極大影響了城市的空間形貌、大眾生活乃至歷史記憶。
在對權力的運行與服從的探討中,馬克斯·韋伯認為,雖然依賴強制力也能實現維持統治,但唯有“正當的”統治才能維持持久。“由于正當性基礎的不同,連帶地也導致了不同的服從形態、不同的行政系統,以及不同的支配方式。”[4]從人類歷史經驗出發,韋伯歸納出了正當性支配的三個純粹類型:卡理斯瑪(charisma)支配、傳統型支配和法制型支配。眾所周知,韋伯支配類型的劃分是從命令—服從關系的視角,基于正當性來源與基礎的不同而提出的。韋伯權威理論的基本出發點是“個人為什么要服從命令”,為此,他將權力和權威做出如下區分:“權力意味著在一種社會關系里哪怕是遇到反對也能貫徹自己意志的任何機會,不管這種機會是建立在什么基礎之上。”而權威則意味著“在可以標明的一些人當中,命令得到服從”[5],人們在接受命令時是出于自愿。韋伯權威類型的劃分對于人們理解權威的基本特性以及解釋權威的心理基礎具有重要意義。眾所周知,三種支配類型的劃分更多是社會學的理想類型。正如其本人所言,“這三個理想類型通常并不是以‘純粹’的形式出現在歷史之中”[6]。而在國家權力的實踐邏輯中,命令得到自愿服從固然是其力圖實現的目標,然而,更為現實的則是保障權力得以實現自身意志。在具體的歷史實踐中,國家權力所要面對的并不僅僅是命令能否得到自愿服從,更為重要的則是保障權力運行的實際效果。這就意味著,在具體的歷史實踐中,基于不同的權力目標與政治意識,國家支配必然面臨著不同的策略選擇。
在帝國晚期至當下這座北方小城的地志歷程中,基于空間支配的視角,我們能夠看到國家權力的何種支配策略與運作方式?不同時期會呈現出何種差異?具體而言,在不同歷史時期,國家權力如何支配著城市的空間格局、景觀制作以及大眾的生活空間?這樣的支配對城市空間形貌、大眾生活以及歷史記憶有何影響?又如何加強了國家對城市的控制?在這樣的視角下,我們能夠看到不同時期城市空間支配的何種特點?面對國家主導的地景制作與空間支配,城市大眾如何應對?又扮演何種角色?他們如何開辟屬于自己的道路?在對上述問題的思考中,我期望能夠回答本書對這座小城田野認識的最終問題:通過城市地景制作的歷史實踐過程,呈現中華帝國晚期至當下空間支配的不同類型,進而理解并認識近代以來中國的國家轉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