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化傳統與家國情懷的審視:以陳忠實及其《白鹿原》為例
- 張志昌
- 4353字
- 2025-04-25 19:19:01
自序 寫作緣起
2016年4月26—29日,我在河南林州市學習。29日,學習的第四天,也是最后一天,主要任務是返程。大清早一登上返程的大巴,我翻看微信朋友圈中有哪些值得關注的消息。驀地,評論家馮希哲的一則消息刺痛了我:《白鹿原》作者、著名作家陳忠實今晨罹病去世。簡訊中說2016年4月29日7:40陳先生因病醫治無效離開人世。呀,怎么這么突然?剛開始是不相信。再翻看前幾天馮先生多次發的對陳忠實老師早日康復的祝福和治療情況等一系列不是很好的信息,心里遂感到這有可能是真的。
先生生病一年多,我只是在2015年春節前去他在石油大學的工作室短暫探望。當時感覺他氣色還不錯,簡單寒暄了兩句,內心舍不得過多打擾,就匆匆告辭了。他住院期間,別人問我去看過了沒有,我回答還沒有。我總是心有私念:一點小病怎能擊倒那樣頑強的一顆靈魂!總是心中存著他會很快康復的希冀。人過古稀之年,誰能沒有病病災災?!何況現在醫療條件這么好,先生是享譽全國的大作家,陜西文化的符號,哪一級組織或哪一個醫院能不重視?陜西醫療保障條件也不差,治治肯定就好了。我總是想等他徹底康復了再抽他的空看他一次,再聽他說文學,說文壇,談足球,暢暢快快談一些他愿意談的話題。
我總是認為人生了病,你看望病人,病人的心里沒有自尊和敏感嗎?這樣看望病人的效果其實未必好。后來看一些回憶性的文章中流露出陳先生大體上應該也是這種心理。一個地地道道關中生關中長的硬漢子,一個善于寫人的蜚聲海內外的大作家,一個里里外外透著忠厚實誠的好老漢,剛強的性格豈是你我這種普通人的同情心所能輕易給予慰藉的?!然而,去世的消息畢竟是真的。
從河南回來的第二天傍晚,我在朋友的陪同下去了陳先生咸寧路的小區,看了先生廝守一生的夫人王翠英老人。老人記得我,說我曾送給陳先生的酸菜,先生一直記得,連夸好吃。我和老人及先生女兒說了幾句保重身體之類的話,就下樓了。在樓下我看到各地的親朋好友送來的花圈層層疊疊簇擁著,表達著對陳先生的哀思與敬意。后來我又到位于建國路的省作協大院,看到自發來祭奠他的群眾絡繹不絕,懷著悲痛深鞠三躬,我默默地離開了。先生的離世,黨和國家、社會和群眾給予了充分的肯定和由衷的緬懷。
記得2000年的秋天,我通過先生大女兒邀請他對大學一、二年級新生做過一次文學報告。我內心其實是很忐忑的。先生名氣大,創作又忙,能答應嗎?沒想到他竟然就答應了,我內心狂喜。后來學校因其他事情打攪,這事那事延誤了好一陣,后來他還通過別人給我傳話,說既然答應了,就盡快安排,做了就了了,不然心中總是個事。歉然中我很快協調安排好了邀請他來給大學生談創作這件事。
司機開著單位的一輛老桑塔納,我接他到學校。他坐在車前排,卷起褲腿,抽起雪茄煙,我說車不好,只能這樣,還請原諒。他說只要是車能把人拉到地方就行,計較這干啥。至今想起來印象最深的是我問他:“陜西有不少作家以農村題材作品成名后轉入城市題材創作,現在城市改革力度這么大,你為啥不寫寫城市題材的長篇小說呢?”今天我也承認自己閱歷和見識短淺,在與先生不熟悉的情況下問這樣尖銳唐突的外行話的確不合適,但對當時的我而言,這算是一個迷惑。先生坦然地說:“各人寫各人熟悉的,我不評論別人,只能寫自己相對熟悉的。”
作為曾經有著文學夢想的青年,我見到著名作家除了激動就是敬畏。我總認為一個普通凡人一生與大作家接觸的機會是很難得的。塑造出那么多人物打動了讀者心靈的人是作家,是藝術家,是甘坐冷板凳能耐得住寂寞的不平凡的人。我們要接觸他們哪里有機會呢?沒有想到從2000年前后我因工作關系斷斷續續地與陳忠實老師交往了十幾年,深感這是機緣也是我人生的精神財富,其間深受他人格魅力的鼓舞和感染。
記得一次在車上我問他,別的書法家、畫家、作家書法作品價格已漲價不少,陳老師你也不漲漲?他說:“普通老百姓誰要用我的字,那是沒辦法了,一張宣紙賣兩三千元,西安人一月工資也就兩三千元,買一張字,他這個月吃啥喝啥。一張紙,說有用就值點錢,說沒用,分文不值。朋友們家里娃上學、老人看病,有啥事,要用得著,只管說。”他不止一次地跟我說過這話,反復強調自己只是寫毛筆字,不能叫書法的。這些說法后來在多名朋友處也得到了印證。不漲價的理由簡單又樸素,沒有理由不肅然起敬。此后為家事瑣事煩事需要,我鼓起勇氣厚著臉皮求了幾張字,沒想到先生都痛快地答應了,寫好后裝在大信封里從工作室捎給我,從沒打過絆子,一提給錢就翻臉。
2012年,在博士論文寫作期間我曾就辛亥革命的相關問題試圖進行觀念上的梳理和研究。辛亥革命在制度和形式上打倒了皇帝,剪掉了辮子;在觀念變革上而言,使帝制成為人人討伐的對象,共和成為進步象征。誰還抱著老皇歷自居于潮流之外,就被認為是封建余孽。這樣一來,民主共和的思想深入人心,孫中山稱共和的精神為“天下為公”,相對君主專制無疑是歷史的大踏步前進。《白鹿原》是先生的扛鼎壓棺之作,其塑造的小說人物朱先生曾對“天下為公”和“天下為共”發表過評論,認為三民主義和共產主義有共同共通之處,將“天下為公”和“天下為共”合起來不就是“天下為公共”嗎?曾經因為小說人物的這些議論,學術界有過爭議。
新三民主義和共產主義難道沒有求同存異的地方嗎?聯俄聯共扶助農工不正是國共合作促成的基礎嗎?“對于中國共產黨人,為本黨的最低綱領而奮斗和為孫先生的革命三民主義即新三民主義而奮斗,在基本上(不是在一切方面)是一件事情,并不是兩件事情。”[1]小說中的朱先生以及人物原型關中才子牛兆濂都只是關中理學思想的代表人物,有進步性更有局限性。簡單地拿馬克思主義理論研究者、傳播者的水準去衡量關學的最后一位傳人是不客觀的,也是違背歷史唯物論的。小說來源于生活絕不簡單等同于生活,人物的觀點并非是創作者的觀點,對號入座并拿人物觀點來說作者的事那就違背常識,滑天下之大稽啦。我就自己的這些疑惑征求先生的意見,他深表贊同。從我多年關注的近代歷史變遷與《白鹿原》中的思想文化線索上,我即認定人物、歷史背景和觀念之間不無關聯。我曾向先生講了上述觀點,他也認同小說中的朱先生無法超越自身的階級局限,發表的這一觀點當然是不科學的一種認識。
當然,《白鹿原》甫一問世,相關的爭論還不少。評論家陳涌先生力排眾議才使《白鹿原》經修改后最終獲得茅盾文學獎。《白鹿原》我讀過數遍,其中有一個版本也快翻爛了,上面的感悟和眉批也有幾萬字了。讀《白鹿原》于我已能做到隨手翻開一頁即引人入勝地讀下去,別人隨意說起一個情節即大約知道下面要發生啥事,閉上眼睛也能回到小說中白鹿原那個熟悉的場景,一個個栩栩如生的人物躍然來到跟前,或絮絮叨叨或義憤填膺。中國讀者對《紅樓夢》《三國演義》等經典多多少少都能說上幾句,隨意翻開隨意看,隨意看著就頓生感悟。日月流逝,我印象中的經典著作大約就是這樣的。也有評論家認為,檢閱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以來的長篇小說,列舉三十部,有它;列舉三部,也少不了它。經典著作的根基是龐大深厚的,我要做的,也就是從自己的能力和涉獵范圍,從文化傳統的角度以及家國家園情懷、歷史地理背景作進一步的闡釋罷了。
從2000年到2012年,與先生交往十二年后,我萌發了寫一本與《白鹿原》及作者的創作思想或文化傳統有關的書的念頭來。這個念頭一直沒有泯滅。想法給陳先生說了后,記得他當時眼前一亮,問我打算怎樣寫?寫些什么?我向他敘述了大致章節篇目,后來又寫了兩次提綱,先生看了提綱還甚為認同。遺憾的是直到先生離開人世,我連基本的初稿都沒有拿出來。答應別人的事,做了就了了,沒做一直是個事。于內心深處,《文化傳統與家國情懷的審視》這本書還是我答應了自己要一字一句完成的。對長期的思考總結成書就成了一舉兩得的事情了。
記得2012年,我曾向先生表示,“我雖然工作忙,可是如果每天堅持寫一千字,一月三萬,一年就寫成了”,先生當時聽了沒有吭聲。難度何其大矣。閱歷、水平、時間、資料、結構等都是估計不足的障礙。現在想來,他當時那睿智的目光不是在笑話我,而是在包容我、鼓勵我。一個偉大作家對普通讀者或研究者的關懷寬容大抵如此了。看透不說透,明知我在夸大其詞志大才疏卻不點破,一切只是讓時間說明罷。
1992年11月21日,在路遙追悼會上,陳忠實先生痛心地說:“我們不得不接受這樣的事實,無論這個事實多么殘酷以至至今仍不能被理智所接納,這就是:一顆璀璨的星從中國文學的天宇中隕落了。一顆智慧的頭顱終止了異常活躍異常深刻也異常痛苦的思維。”2016年4月29日以來,這樣的評論也被多人多次用在了他身上,我自認為這絲毫也不過分。
我深信作為一部文學巨著,《白鹿原》能穿越時空,啟迪感染一代代讀者,吸引一批批研究者挖掘其中的豐富內涵。經典歷來如此迷人。先生離我們而去,然風范長存。西安民眾亦有挽聯:塬上曾經有白鹿,世上從此無忠實。一顆偉大的善于描摹心靈史的心臟停止了跳動,陳忠實先生永遠離開了熱愛他的讀者,白鹿原上最好的先生走了。如同小說中民眾對朱先生的懷念一樣,普通群眾不用動員,自發地悼念追思先生。一時間,社會上關注緬懷陳忠實及《白鹿原》的人簇擁出來,這實為近年來一個發人深省的現象。基于對一個好人而不僅僅是中國作協副主席、著名作家的悼念,反映了我們這個時代的一種心聲,即人們對公道誠樸、古道熱腸的感念。陜西作家方英文早年在光明日報以《多好的老漢》盡寫其與先生多年的交往片段,君子以文相交的故事至今依然令人感動。
民眾自發紀念他,不獨因為《白鹿原》,甚至沒有讀過《白鹿原》的市民也感念他,當然是因為他迷人真誠樸實的人格魅力。作家不僅要有好的作品,還要有好的人格,這兩者之間互相關聯影響。先是人格人品,再是作家作品。先生這樣說,也這樣做。先生在陜西長篇小說座談會上的話猶在耳邊,“社會發展的某個時期,在多樣化的同時也會呈現某些復雜化現象,甚至某些陳腐的市儈哲學、平庸觀念也會浮泛喧囂,作家唯一能夠保護心靈潔凈的便是人格修養。人格修養不是一個空泛的高調,對于作家的創造活動甚至可以說是致命的。”陳忠實先生一邊堅持寫作,一邊強化人格修養,保護自己的心靈免受商業氛圍和市儈氣息的侵蝕,保持旺盛的藝術生命,保持著對家國、民族深沉的至死不渝的愛戀和憂患。
故鄉永遠是先生心靈中最溫馨的一隅,行走在原上或川道是最為愜意的享受。現實中陳忠實多年生活在旁邊的灞河依然湍急彎曲,風雪煙柳,云垂雨疏,桃杏含苞,鄉風習習。小說中的滋水河還是當年主人公們玩耍嬉鬧爭斗成長的伙伴,脈脈清流,深情無限。
“輕車碾醒少年夢,鄉風吹皺老容顏。”少年一生追逐的文學夢,業已實現;布滿皺紋的作家飽經滄桑,留下美譽和作品。斯人雖逝,風范長存。
立志在先生去世三周年的時候完成這本小作,于我是再也不能耽誤過久的一件事。希望這本書能寄托我對先生的感念和欽敬。
2019年4月底于西安
[1]《毛澤東選集》第三卷,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106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