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 模擬期
20世紀80年代初期至80年代中后期,這段時期劉震云尚處于模擬習作階段,他對于社會的思考還沒有完全展開,或者說還沒有進入人生和歷史的深層,其思想仍局限于已經形成的話語規范之中,此時他寫的內容大都也無所謂深度,只是呈現生活中對一些現象的感觸和認知,表達自己對于這種隨時代而來的新現象,以及人和人關系所發生改變的模糊思考。敘事方面也顯得很稚嫩,有種故作高深的感覺。他把本時期的部分作品選入了《劉震云文集》中的一卷,本卷名字為《向往羞愧》。大約劉震云也認為當時寫的這些內容尚且比較稚嫩,只是一個面的掃描,還沒有完成聚焦,更不可能透視。人因此也顯得單純,或者說是一種“為賦新詞強說愁”的階段。他在《向往羞愧》的“自序”中說:
這本書的前一半是一個蒼蠅從瓶子里竭力向外撞的傷痛記錄,當然那是非??尚Φ?;后一半是當蒼蠅偶然爬出瓶子又向瓶子的回擊,當然也是非??尚Φ牧恕C慨斘覀兓厥椎臅r候,我們發現自己還是一個跌跌撞撞的孩子。[3]
這里劉震云提到的“瓶子”,其實就是對于世界的認識。最初在瓶中,也就是對世界認識還不到位,更談不上深刻。到了80年代中后期,他對于之前對世界的認知開始反思和批判。對“瓶頸”的突破可以看作是劉震云思想境界提升的一個標志,當然也可以看作是劉震云創作第一階段和第二階段的分界線。第一階段,用他自己的話說,此時的他思想是一張寫滿了傳統文化的紙,為傳統的思想所占領,以他人的價值標準為自己的價值標準,以他人對自己的評價作為自我確認的依據,很容易為一些事情羞愧臉紅。
可以說,在突破這個“瓶頸”之前的寫作和思想的劉震云整體上還如同柏拉圖“洞穴理論”中黑暗山洞中的人。此時的他習慣了周圍的黑暗,只是由于內心的敏感才感受到四周撲面而來的疑惑,感覺到周圍諸多擰巴之事,但又找不到這些事情發生的根源。于是他只是出于本能在其中四處搏擊,如堂·吉訶德般把風車和羊群都當作敵人。這里當然也和那個時代背景有關系,他從1979年在北京大學讀書時開始寫作,其時中國“文革”剛結束,改革開放的號角剛剛吹響。劉震云曾經成長于其中的那套價值體系完全被顛覆并重建,要把“實踐”作為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但該標準的建立也沒有完成。作為一個年輕個體,生活在其中,自身不清醒也是難免的,所以他這個時期的作品中,普遍表現出對社會現象變化的一種惶惑。這種惶惑中有對流逝既往的留戀,也有對新生事物的欣賞,同時還有對這種舊的價值體系顛覆后無所適從的茫然。這意味著他青少年時期建構起來的價值體系在自身的人生經驗中開始受到沖擊,開始對周遭的很多不尋?,F象進行思考。他前期的作品大都是這一類,涉及主要是權力、倫理等傳統向度,當然這里的倫理更側重于那種對自然人性和行為構成壓抑和約束的傳統教條性內容。
在1979年11月發表的處女作《瓜地一夜》中,劉震云已經開始把思考聚焦在“權力”和“人性”上了?!豆系匾灰埂分兄v述一個發生在集體經濟時代瓜地的故事。西瓜成熟時,為防止西瓜被偷,村里組織民兵晚上到地里配合看瓜的老肉看瓜。老肉眼神不好使,脾氣又拖沓,因此被叫作老肉(“肉”在河南方言里意思是慢騰騰,拖沓的意思)。老肉本來因為身體殘疾是常被人看不起的,但因為他本家侄女嫁給了隊長的兒子,他便被派來做這個在生產隊里比較體面的看瓜的活。結果晚上果然抓住了一個名叫李三坡偷瓜的。李三坡是村里一個老實人,因為老娘在床上病了好幾年快斷氣了,想吃口西瓜,隊里又不分瓜,才想到晚上去偷瓜(其實上那個瓜是白天村民卸瓜時李三坡老婆藏在旁邊豆地的)。李三坡被抓住后,在如何處理李三坡的問題上,幾個幫忙看瓜的民兵與老肉發生了分歧。幾個民兵同情李三坡,說都是一個村的,低頭不見抬頭見,李三坡家里又確實有困難,大家抬抬手讓他過去就算了。但老肉堅持要把李老坡交到村上處理。
可能由于劉震云天生具有謹小慎微的稟性,在最初的寫作中便有意隱藏自己的激憤。在該主線的發展中,劉震云還設置了一條副線,他有意把兩種不同的情形做了對比。社員只是大隊的“奴隸”,他們只是勞動時被召集起來,需要分配勞動果實時卻沒有他們的份,所以李三坡在病危的老娘想吃口西瓜,家里又沒錢買時才鋌而走險去偷瓜;而村長、隊長來到地里時老肉都會主動切瓜讓他們吃,支書家里來人了,便讓兒子騎車到瓜地里讓老肉裝一麻袋瓜帶走;特別是村支書們都已經算計好給鄉上各個部門的領導送西瓜,這是他們每年的慣例,還生怕送晚了,落在其他村的后面,領導不稀罕。老肉這個人就更讓人既可憐又可恨了,本來一個可憐人,有了個給集體看瓜的差事,馬上覺得自己比一般老百姓有特權了,對瓜地旁割草的婦女孩子,兇巴巴地往遠處趕,對同樣可憐的李三坡也沒有絲毫同情心;對領導卻很會逢迎巴結。這里對“權力”沒有直接指責,只是試圖在這種對比中讓讀者作出判斷。這種敘事方式在他成熟后的作品中經常使用。
在劉震云的這篇處女作中,已經可以看到他對“權力”及權力下的“人性”思考?!豆系匾灰埂匪伎嫉臋嗔倘簧婕傲舜寮壵啵渲攸c卻只是聚焦在老肉身上,從老肉性情的變化我們可以看出劉震云此時主題所向和價值判斷:只要是“權力”,不管大小,很容易遮蔽人性。
這篇作品比起同時期的作品已經表現出一種見識的超前性。李書磊回顧劉震云大學期間寫作的狀況時,也認為寫《瓜地一夜》那個時候的劉震云對人心世故已經有了很高的領悟。“寫《瓜地一夜》也就是大學二年級吧,那時候我還在寫一些大而無當的豪言壯語。所以后來震云寫出《官場》、《官人》、《單位》這樣的世故小說我一點也不奇怪。他對社會和人生早就看得很透早就存著一種現實主義的慧心,即使當學生的時候也沒有學生腔?!?span id="kjodoun" class="super" id="ref35">[4]
《月夜》(1982年)通過一個女人的視角,敘寫了一種隨時代變遷的倫理情感。她回憶著舊日時光,丈夫不愛說話,很老實本分,每天默默地陪伴自己,自己感覺很溫馨,這種愛能持續多久呢?丈夫早逝后,兒子成了她生活的主要內容。兒子小時候也很體貼母親,外貌很像丈夫,英俊,女人的心里有些安慰。但長大兒子卻在外面學“壞”了,不像丈夫了:丈夫不愛說話,兒子愛說;丈夫聽話,兒子不聽;丈夫餓死都不出去逃荒,兒子沒和母親商量就要去當兵。女人對兒子幾乎絕望了,然而女人最后發現,兒子心里面還是掛念著娘的,只是內心有著對外面世界的向往。這里似乎有對那種傳統男耕女織生活狀態的眷戀,也似乎有為時代帶來的人與人之間關系、生存方式和情感表達方式變化的困惑。此時劉震云面對這種變化,心情是沉重的、憂傷的。
“母親”對本時期“開會”的態度很有意思,母親很討厭大隊部,“因為一到這個地方來,必定是開會,一開會,就意味著要耽誤做活,只能納鞋底子了。為了彌補這損失,來到會上,她拼命納鞋底子,并不聽講話,并不知道開會為了什么。叫舉手的時候,她便舉手;叫喊口號,她便學著喊;一講散會,她像聽到大赦令一樣,趕緊立身,向家轉,回到家,才覺得舒服和自由”。這點上劉震云大概試圖表現在一代青年人對于外界的向往,希望通過會議獲得外界信息的渴求,而老輩人只是固守內心的那份情感。
但“會議”是現代政治宣示權力的一種表征,劉震云以為青年喜歡開會是對外面世界的向往,似乎沒弄清“會議”的本質。倒是母親的表現無意中傳達了對這種政治符號的消解。
《被水卷去的酒簾》(1982年)中農民鄭四是一個恪守傳統道德倫理卻又被時代甩在后面的人,用那幾個很俗套又很溫馨的詞匯描寫一下就是“勤勞”“善良”“專一”“不怕吃苦”。相信分了田地,憑自己的一身力氣可以過上好日子。青子也是個普通女子,最初希望找老實可靠的鄭四有個依靠,后來被縣里一個退休的主任娶走了,她對鄭四感覺愧疚,可又無法拒絕現實中物質的誘惑。鄭四對于青子答應嫁自己后又嫁與他人后開始是癡呆、后來是生氣,看到青子一副時髦打扮后又感覺惶恐,看到青子那個退休干部丈夫后開始是害怕,后來又看老頭子挺溫和、還說“我們是朋友”后,又興致勃勃地聊村里雜事。
鄭四與青子的關系是該篇小說表達的重點。他得到青子的承諾與老掌柜的買上縫紉機就可以結婚的允諾,以為雙方關系已經定下,但他不知道,時代已經不是那個過去幾十年甚至幾百年如一日的時代了,不會再有“望夫石”之類的傳說了:
鄭四叫道:“她原說嫁我的呀!”那人吃了一驚:“真的?”“真的。”“過禮了嗎?”鄭四愣了一愣:“過禮?沒?!薄暗怯浟藛幔俊薄暗怯??沒。但是她答應我了呀!”那人泄氣了:“那算什么呢!大城市里,親過嘴還不算數呢!”
這里“大城市”便是“現代”的同義語。我們看到那種“古典愛情”已經被新的時代拋棄了。劉震云很敏感地把握了時代的變幻性,同時在對這種時代變化感受的傳達中隱現著對傳統價值觀行將失落的遺憾。那個一諾千金、??菔癄€不變心的時代已經過去了。
這篇小說還把鄭四與青子家作了對比,這種對比是一個多元化的比較,是城市與鄉下的對比,現代與傳統的對比,普通人與特權階層的對比。鄭四覺得自己除了三百多塊錢,還缺點什么?!八谙朕k法,看憑自己像鐵塊一樣的身體,能否將那缺的‘什么’補起來。”當然補不起來了,這種差距不是肌肉能彌合的。劉震云還在尋找著,他發現了這種別扭,他在尋找這種別扭的原因。此時看到時代變化中的種種不協調,還在對愛情,道德這些失去的美好帶有些許惆悵。這里“酒簾”也是一個意象,它是傳統文化的一種符號,而水則是代表著時代潮流,“酒簾”被水漂走則象征著一種美好,純潔、傳統的東西,在我們的注視下漸行漸遠。這個細節也可以看出此時劉震云對作品象征意義追求的主動性。
20世紀80年代發生的變化是全方位的,本時期作品整體上都表達了對傳統與現代沖突的思考。1983年《安徽文學》上發表了他的《江上》,描述了一個孩子在鄉下打漁的爺爺和北京工作的媽媽之間的選擇,孩子留戀和爺爺在一起的那種寬松、溫馨、自由的氛圍,當然也喜歡媽媽帶來的城市里的鴨舌帽,他不太想走,但最后還是被媽媽接走了,如果鴨舌帽象征的北京、代表著現代,鄉下爺爺的小漁船則代表著傳統,這又是一個現代對于傳統的勝利;同時孩子對鄉下爺爺的留戀又傳達著對傳統溫馨情感的依依不舍。
可以說,劉震云初期的寫作已經比本時期許多作家走得更靠前面了。他對于那些在商品經濟浪潮中的弄潮兒盡管基本面上是肯定的,卻也表現出一種復雜的情感。如剛開始打破“大鍋飯”,鼓勵人們致富的時候,金錢和物質立即成為一種無法抵制的誘惑。1983年的《村長和萬元戶》中,富貴老漢為了從茶山上得到五千塊錢,湊出一萬拿到縣里“萬元戶”的稱號和獎品,只好用了破壞性辦法:“在茶園里大量上硝酸銨、硫酸銨,停止上磷肥,致使茶樹瘋長。采茶的時候,他又采得特別狠。這樣,當年可以大大收獲一次,但它同時也將今后幾年的收獲提前收走了。地力已被濃縮性地拔走了,茶葉被連本采去了。誰接管這茶園,誰必定要破產!”他最終如愿以償。支部書記李明德看到村民富貴老漢因為獲得“萬元戶”稱號獲得獎勵后,對于自己僅獲得的一張獎狀心理再也難以平衡,決定辭去支部書記的職務,也要發家致富。但作者也表達了一種人們內心在追求財富時那種心理異化帶來的隱憂。這里支書的獎狀當然象征著曾經的精神財富,而獎狀被撕碎則象征著精神樊籬遭遇物質浪潮沖擊時的不堪一擊。
《河中的星星》(1983年)中,游手好閑、投機倒把的于三成被青梅竹馬的娟子拒絕了,娟子嫁給了村里的支書金山。但金山也只會吃政治飯,在商品經濟時代到來后,于三成發了財,成了企業家,而丟了印把子的金山卻成了落魄的人。金山向于三成請求為其做裝卸工被拒絕,這種拒絕是對于金山奪走娟子的報復,也是對金山曾經批斗自己的報復。但這篇作品中劉震云的主觀介入比較多,金山明知于三成對自己憤恨還去求于三成、于三成對于金山那種不近情理的拒絕并沒有現實基礎,也說明劉震云還沒有從現實主義的傳統中走出。此外,于三成對待金山姿態某種程度上似乎傳達了作者對于“文革”余孽憎惡態度,但于三成小人得志的自得與傲慢也表露無遺。于三成是劉震云認可的人物形象,這種情感的投射暴露了當時劉震云的狹隘與偏激。
《模糊的月亮》(1984年)中,八爺的兒子勝運在改革開放后父親懷揣夢想,攢勁種刀把子地的時候,自己卻“不務正業”,背個相機給人照相,賺錢后又買個拖拉機搞運輸,后來又開了個食品廠,成了當地有名的富裕戶。但一心放在土地上,只有在刀把子地勞作才能找到成就感的八爺卻不能接受,對兒子勝運“恨鐵不成鋼”。但八爺最終卻也無力扭轉局面,只能在兒子工廠里看大門。這是兩代人價值觀的碰撞。在這個社會轉型期,傳統的價值觀和商業時代的價值觀的碰撞,商業時代的價值觀取得了壓倒性勝利。
《東方露出了魚肚白》(1984年)應該算是個中篇,劉震云試圖在這篇小說中講一個情節曲折的故事,倒敘、插敘一樣不少。寡婦楊秀英是一個不守本分的人,經營裁剪生意發了財,要召一個上門女婿。胡群是一個好吃懶做的人,聽說后打著自己的小算盤前去應聘,被楊秀英拒絕。胡群試圖報復去敲詐楊秀英,又拉上二聚做幫手。二聚是一個沉默寡言、孔武有力、卻腦子簡單的人,胡群找他的意思就是既能幫忙,又不會分走自己的好處。但他們把門踹開,才發現里面楊秀英正和勞改犯王丕天坐著說話。王丕天從小和他奶奶艱難生活,后來做點生意發了點小財,但很快在“批鄧”運動中,被胡群舉報成了勞改犯。80年代政策轉好后,出獄的王丕天經營磚廠成了遠近聞名的企業家,這次回來時向楊秀英求婚的。楊秀英過去與王丕天有過情感糾葛,但最后終于被王丕天打動。王丕天前妻花枝因為王丕天成為勞改犯,改嫁了二聚,此時知道王丕天發財后,收拾東西想跟王丕天走,卻被王丕天拒絕了。
《大廟上的風鈴》(《奔流》1984年第4期)中,趙旺從小父母雙亡,在姐姐照顧下長大,對姐姐當然有很深的感情。80年代初期,商品經濟觀念興起,趙旺種菜賣菜賺了些錢,并且在賣菜過程中還和供銷社的一個女子產生了愛情,財富和愛情讓他憧憬著自己的未來。然而此時他卻在金錢、愛情、姐弟之情中間舉棋不定,終于還是金錢和愛情戰勝了姐弟的親情,他心里帶著愧疚拒絕了姐姐到家吃飯的邀請。這里寫的是剛剛進入商品經濟時期個人心頭發生的變化,一種新的倫理觀對舊的倫理觀的突圍,但那種傳統溫馨的倫理關系仍讓人牽腸掛肚。
《栽花的小樓》(《青年文學》1985年第4期)仍然是在寫時代的變化和人物不能適應這種變化造成的悲劇和沖突。紅玉原來的追求是做一個“郭鳳蓮式”姑娘,干一番事業,找的對象是村支書的兒子坤山。李明生則是地主的遺腹子,為了讓李明生上學,母親和坤山的父親上床時又被李明生撞見,恥辱和仇恨從此埋藏在他心中。80年代初坤山的父親已經不當支書了,“郭鳳蓮式”的姑娘也不再時興了。新時代里,金錢變得比一切都重要,而李明生則成立了一個汽車隊搞運輸賺了大錢。紅玉的母親逼著她重新考慮婚姻和愛情,于是紅玉嫁給了李明生。坤山退伍后眼高手低,一事無成,紅玉私下用李明生的錢幫助坤山,又被坤山賠光。無奈之下紅玉欲與坤山私奔,怯懦的坤山卻沒有膽量。紅玉面對懦弱的情人,同時又覺得對不起李明生,便割腕自殺。
與《被水卷去的酒簾》也相似,劉震云似乎在營造曲折的情節和懸念,把坤山與李明生設計成當年的一對階級敵人;還試圖表達一個女性面對愛情與金錢時的艱難選擇,并最終選擇了愛情,同時似乎嘆息紅玉的美好感情用錯了對象。這明顯還是一個主題先行的小說:李明生回來做什么生意都賺錢,而坤山偏偏做什么都賠錢,養雞發生雞瘟;養長毛兔,兔毛又賣不出去;搞長途販運,卻搞來大路貨銷不出去;后來又倒賣了銀圓,遇到了假貨,兩年下來,賠錢借高利貸兩萬多元。這里無非是李明生是地主家的遺腹子,而坤山他爹是曾經村里的支書,意在表達新的時代這種人已經被社會淘汰了,新時期的適應者是那些有經濟頭腦的人,如李明生。但作者這里有意把種種不幸都栽在坤山身上,把李明生這個商品經濟時代的弄潮兒描寫成一個大英雄的意識卻很明顯,以主觀代替了客觀,這也是那個時代作品的一個共性。沒有接觸到人內心本質的東西,因而顯得失真,與曾經的那種“階級斗爭”的文學沒有質的區別。他只是試圖在其中穿插一個紅玉對于兩個男人的復雜情感,試圖把這種感覺復雜化,結果并沒有達到該目的;他試圖反映這個轉型時代的變化,卻因為過于主觀,使階級斗爭與改革開放相混的主題顯得庸俗而概念化。
《罪人》是個中篇,人物主要是弟弟牛秋、哥哥牛春、嫂子和牛秋的“妻子”關系。牛秋兄弟倆父母早亡,兩個人都是光棍漢。牛秋靠收酒瓶攢錢終于有了一個“娶妻”的機會。那女子因為母親有病沒錢進醫院,便許諾誰能出600塊錢她就嫁給誰,牛秋抓住了這次機會。女子也看得上牛秋,但牛秋考慮兄弟倫次,應該“大麥先熟”,把女子讓給了給哥哥,女子于是成了牛秋的嫂子。但牛秋內心青春的騷動并沒有停止,終于在一天爆發,在嫂子的配合下發生了關系,并被牛春發現。牛春沒責怪牛秋,但牛秋從此內心里產生了障礙。后來嫂子生病去世了,他靠扛石頭給自己娶了妻子,但他無法和現在的妻子行男女之事,因為腦??偝霈F嫂子的影子。最后牛秋在惱恨中用斧子把自己的一只手砍了下來,卻忽然發現自己男性功能恢復了。這個中篇很顯然表達了倫理和人自然欲望的對抗,劉震云在這里是肯定了人的本能欲望的,認為倫理是束縛人性的,壓抑了人本性自然流露,但在人內心根深蒂固,突破它需要壯士斷腕的決心。
《鄉村變奏》分三則,也是與改革時代的主流相偕,劉震云表達了自己對于時代巨變的思考?!丁氨﹦印薄匪茉炝艘粋€農民大梁的形象,這是個新時代的農民,他從小不守本分,偷瓜摸棗,無法無天。長大后又一直棄農經商,倒賣衣裳布匹,他導演了一場關于棉花的暴動,見到縣委書記也沒有絲毫驚慌。這是一個農民叛逆者的形象,也是適應改革浪潮,具有創新思維的形象。劉震云似乎對這樣一個農民形象寄托了些許希望?!痘ㄈΑ分幸彩潜磉_這樣一個時代轉型期的心理沖突,小水和秋榮是一對戀人,而秋榮的父親卻不同意他們的婚事,想讓秋容嫁給李發。李發也是一個時代的弄潮兒,開了個家庭小工廠,家財萬貫。秋榮一方面認可李發這種賺錢的能力,另一方面也并未忘卻與小水的愛情。她想用話激起小水的斗志。小水賭氣去和別人合伙買拖拉機搞運輸賺錢,結果第一次就出事故車毀人亡。秋容嫁給了李發,卻在結婚時讓車隊繞道小水的墳頭,墳頭上放一個很大的紅色花圈,表達秋榮對小水的哀思。其實上這里表達了劉震云的一種困惑,在商品經濟時代到來并沖擊著傳統的愛情觀時,在金錢與愛情之間,應該選擇哪端?這可能是一個時代的困惑,特別是在農村,這種傳統倫理和情感相對比較質樸的地方,賈平凹的《浮躁》也表達了類似的現象,這是一種心理真實。只是他們此時還都在迷惑中,或許他們認為,愛情還應該是值得偏向的一端。在《老龜》中里的成銀也是一個不安于種地、做賣貓販狗生意的農民,但這樣一個被我們認為二流子一樣的人物在撿到一個背上刻字的老龜后,縣文物所出高價購買的時候卻被他拒絕了。他在老龜背上刻上“成銀、于愛花是夫妻”的字后,重新放回到河里去。
第一個階段也就是到1986年前后,從上文可以看出劉震云本時期的寫作還比較稚嫩,無論是對于時代的把握、人性的揣摩還是敘事技巧方面都很不成熟,還處于模仿階段。
首先從時代的把握上,此時劉震云還沒找到鼓點。《鄉村變奏》三篇中開篇這樣一句:“鄉村青年情感的細膩化,是當今農村顯得騷動和不安的一個重要原因。”這似乎是劉震云在思考當時社會現象的本質,但似乎并沒有把握住。不是情感細膩化,是時代變了,現代化、機器、商品經濟把人們的生活方式導引進了一個新的航道。而農村人仍然在固守那種傳統的倫理觀,就像鄭四堅信的那種美好的、??菔癄€的愛情觀。
對時代缺乏自己的經驗與思考,使劉震云的視野僅停留在社會和人性的表面,所說的話都是那些主流媒體或教科書上聽來和看來的,然后攪拌一點認為是自己的思考,其實仍在傳統思維的樊籬之中重復既成話語。如《東方露出了魚肚白》中王丕天向楊秀英的求婚成了一種財富的比拼,這是劉震云對那個時代的感受,他借用胡群的感受傳達的:“他感到以前信權力,現在該信金錢了?!碧貏e是作品中那種口號似的表白:“……我要使那些脫離土地的人們,都離土不離鄉地生活在自己的城鎮上,享受一下城市文明。我們要真正過一下主人的生活。愿意過主人生活的人們,請記?。阂紫葟母淖兾覀兊某浴⒋?、住開始,首先從改變我們的眼睛和耳朵開始……”當楊秀英再次拒絕他,他便接著表白,這中間像似一場辯論:“不,你會去的。”“因為你不是一個平庸的女人。你不會滿足一個人的富有,你不會滿足一個人的生活,你還需要熱情,需要熱烈,需要理想,并且和我一樣,還需要愛!……”這種膚淺、外露、不切實際和理想滿天飛的言語如今看起來顯得有些可笑。
由于改革是一種時代大潮,劉震云總體上對于改革時代弄潮兒是肯定的,也塑造了一系列80年代農村中適應商品經濟時代的青年形象,在與另外一些消極、保守、愚昧落后的人物形象作了對比,如《東方露出了魚肚白》中楊秀英這種靠本事吃飯、敢愛敢恨、不委曲求全的人是改革開放時代的正面人物,為她描繪一幅美好的未來藍圖。而對于花枝這種因為生活無奈尋依靠改嫁、自己拿不定主意的人卻安排了一個非常尷尬的結局。還包括其他同期作品,《河中的星星》中的于三成和金山的對比、《栽花的小樓》李明生和坤山的對比,作者敘事時概念先行的跡象比較嚴重,不是按照事實邏輯,而是按照自己的一種在主流意識形態話語影響下形成的價值判斷體系。這點上與張一弓的《黑娃照相》《春妞和她的小嘎斯》及賈平凹的《臘月·正月》《小月前本》《浮躁》等小說主題非常相似,但敘事方面卻比那個時期的賈平凹遜色不少。不同的是,他對于這些改革者的成功肯定中帶有斥責,對于傳統的敗落也帶有依依的眷戀。后來劉震云的作品中便很少再進行這種價值判斷,盡量客觀如實地反映生活或按照生活本身的邏輯來建構故事,情節前后之間甚至沒有邏輯,一切皆出于偶然。
其次,從對時代下人性人情的思考看,該階段的劉震云已經開始揣摩人的心思,但表達卻不夠老練。如餛飩館老板在李明生沒付錢走后的反應,本來想說“你還沒付錢”,結果說成了“歡迎下次再來”,顯得有點夸張和做作,似乎是對某部電影中滑稽鏡頭的套用。
對人性把握的不到位致使很多情節顯得做作,甚至概念化,對人物的刻畫當然也很膚淺?!逗又械男切恰分械挠谌伞ⅰ对曰ǖ男恰分械睦蠲魃汀稏|方露出了魚肚白》里的王丕天三個人都是“文革”時期地主遺腹子或者弱勢群體,在商品經濟到來時卻成了時代的寵兒。但三人無一例外的都是對曾經慢待過自己的人擺出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態,如《東方露出了魚肚白》中王丕天有錢之后的傲氣,擺譜教訓胡群和二聚后呵斥道,“‘你們去吧!’像主子吆喝奴才,而胡群和二聚爭先恐后地向外跑,像兩只挨了打夾著尾巴的狗。”甚至連改嫁的花枝也成為劉震云譏諷的對象,被劉震云定義為一個“經常愛后悔的人”。更甚的是劉震云對王丕天的這種聲色俱厲的口氣甚至帶有推崇的意味,這明顯是劉震云那一個階段的人生觀,是他當時對有錢人的理解,但這種神態有點小人得志的意味。這說明此時劉震云的內心還很不平靜,充滿著對金錢、名利的向往和對這種生活概念化的印象,故作老練和成熟中更看出他的幼稚、淺薄和狹隘。特別是和同時期賈平凹的《浮躁》相比?!陡≡辍分胁檀蟀苍谛∷徒鸸烦晒笙蛩麄冋埱笕牍?,這與劉震云《河中的星星》等幾個短篇中的情形很相似。但賈平凹處理得要成熟得多,大家都知道蔡大安人品不好,七伯建議,讓誰入股都可以,就是不能讓他入股。但小水說:“七伯說得也太過分了,蔡大安只要能來,也讓他來,世上的好人壞人撒得勻勻的,讓他來也有好處,當然他的為人咱心里清楚就是了?!边@種處理傳達出人性中寬容和大度,傳達出一種良性的價值觀。大概賈平凹比劉震云長幾歲,寫作歷史也相對較長,價值判斷的處理也相對成熟吧。
這些細節似乎暗示了當時劉震云內心的自卑和不成熟,值得肯定的是他表達了一種自己的內心判斷,這是他以后發展的基礎。
劉震云似乎認為在商品經濟確實給社會帶來了巨大的變化,但其中人和人的感情似乎沒有受到影響。《河中的星星》中的母子情、《模糊的月亮》中的父子情和《大廟上的風鈴》中的姐弟情雖然在時代沖擊下游移不定,但最后都試圖說明主人公內心的情感并沒有改變,這當然是劉震云一廂情愿了。
特別是對于愛情的態度。此時的劉震云雖然對現實迷惑不解,但對于愛情還是相信的。娟子并未因為于三成發財了就移情別戀,于三成最終還是意識到自己輸了。這與《被水卷去的酒簾》青子雖然嫁給了退休干部,內心卻對鄭四充滿著歉意,稍后《栽花的小樓》中紅玉的愛情選擇上,尤其是《鄉村變奏》中在傳統觀念中不務正業的成銀在金錢和愛情之間選擇相似,可以很明白看出作者此刻內心里更傾向于選擇愛情,這也是他對于時代弄潮兒的一個別樣的視角,這些敢打敢沖,但在傳統視野下顯得流里流氣、離經叛道的人依然保持有如此細膩情感??梢钥闯霰緯r期劉震云的愛情觀,盡管他看到物質財富和商品經濟對人性的沖擊很大,但人性中那種美好的東西還是存在的,愛情的結局盡管悲涼,但過程仍然溫馨。這種思維態勢一直持續到《塔鋪》,劉震云才在李愛蓮注視中作別愛情,把這種溫情深深地埋葬。
1986年的《罪人》里面對人性的把握已經有了很大的進步,劉震云從此時已經開始試圖以客觀的手法來講述故事。前幾篇小說我們還能夠根據他的講述來判斷他的好惡,到了這篇小說我們已經不好判斷了。每個人只是根據環境權衡得失,給牛秋介紹外地媳婦的人也是一片好心,并不知道那些女人就是放鷹的,而被放鷹的女人和他山里的丈夫也都是為生活所迫。這里已經表現出了劉震云與作品中人物對話的意識。這篇作品至少在對人性的把握上為《塔鋪》打好了基礎。
1986年的《鄉村變奏》也體現出這種主題多元化或者主題消弭化的傾向。如《老龜》寫了成銀、愛花這對農民夫妻,不正經務農,做著有賺有賠的貓狗生意,過著時好時差的日子。這樣的開頭在傳統的寫作思路下一般會按照“善惡有報”的邏輯,二流子懶漢終將生活落魄,但劉震云卻暗示出了這樣一對不務正業“二流子”豐富的內心世界。在生活無以為繼時,成銀下河捕魚竟然意外打到一只烏龜,看到龜背上刻有字號,有人說“這東西不吉利”,一改燉吃初衷,拿到大集“標價十元”出售。到此時似乎仍然符合那種的故事結構邏輯,按照該邏輯判斷我們一般認為成銀會占有這次意外之財。但當這只老龜被認定為“珍貴歷史文物”,文物所追加到一百元他也不賣。夫妻倆爭執后,成銀只在龜背上加刻了自己夫妻的名字,到大河放了生。這說明劉震云從創作初期就已經試圖擺脫那種傳統現實主義寫作套路,盡可能客觀地傳達自己對生活的觀察的追求,至此方見起色。
再次,從敘事和語言方面看,劉震云此時還沒形成自己的風格,只是在模仿。從他作品中設定的場景、人物的對話,人物的形象,都很受同時代作品的影響,里面還很少能夠看到劉震云個人的經驗和思考,或許這也是他當時的思想局限。
《栽花的小樓》第四節開篇兩個詞:“月黑。風高?!睔夥盏臓I造似乎在寫懸疑小說。還有人物描寫如寫到紅玉的出場:“明亮處,從小樓里,走出一個燙著發,穿著高領白毛衣和半高跟皮鞋的美麗姑娘。她旁邊,是一個身著毛料服裝、臉色剛毅的青年男子。”第四節里李明生在紅玉走后,在房間里焦躁的踱來踱去,煙頭煙灰撒了一地。這些主題、段落語句似乎都是在模仿某個電影中的鏡頭或某篇“傷痕小說”。或許他此時還做不到把自己個體經驗轉化成作品,只是把其他作品的片段搬到自己的作品中來,自己也不知道表達什么主題,只是參考80年代初文學刊物上那些“傷痕”“反思”小說的中敘事、語言甚至主題生搬硬造,但因為他自己對文字駕馭能力的限制,尤其關鍵的是他沒有經歷過那些“傷痕”“反思”作家在“文革”中受到不公平待遇的切膚之痛,因此模仿中便顯得從形到神都乏動人之處,如《東方露出了魚肚白》中敘事技巧的生疏、人生經驗欠缺,尤其是思考缺席讓他在作品中處處捉襟見肘。當王丕天說:
“我來娶你!”,楊秀英哈哈大笑了,突然又斂住笑容:“做夢!你知道我現在是什么人?我現在是富翁,一個有六千塊錢存款的女人!你現在是什么人?看中了我的嫁妝?那我可告訴你,我是要招贅的!何況你也知道,我不會生育,不會給你留下勞改犯的后代……”
“住嘴!”王丕天臉色鐵青,然后一字一頓吐著:“那我告訴你,我是聞名全省的勞動模范,存款比你多十倍!看到了嗎?門外還停著一輛吉普車,那是縣上大人才有資格做的!”然后還“從皮夾克口袋里掏出一張寫著六萬元的存折,扔到了桌子上,吸著煙,輕蔑地看著她?!?/p>
作品中人物那種大喜大悲,膚淺的炫耀、夸張大笑的描寫處處都昭示著劉震云人生經驗的生疏和生活還原能力的稚嫩。還有《罪人》中牛秋找到妻子村莊,山村里人的打扮,屋子中央坐著一位老者,兩旁站著幾個大漢,腿肚子綁腿上插著刀子,讓筆者想到《林海雪原》楊子榮進匪巢的場景。如此的夸張、概念化和不切實際,這類語言方式和敘述方式在劉震云后期的作品中再沒有出現過,也說明此時的劉震云確實還不具備把現實搬進作品的能力,他只是模仿藝術,而不是模仿現實,這是一層隔膜,模仿現實的藝術本身就不一定很成功,他再模仿那種不成功的藝術,自然就距離成功更遠了。不過這只是一個過程,這是他在嘗試創作中走過的一條路徑。
他此時的稚嫩之處還表現在有意利用象征和意象營造神秘氛圍。如牛秋的夢中的意象:一只毛茸茸的古怪東西,像一只貓,又像一條毛狐貍,毛皮油光發亮,眼睛血紅,還會說話,伸著細尖的嘴,喃喃地說:“回吧,回吧”,反復多次出現,象征著對人性欲望的呼喚;背石頭時,在懸崖前,嫂子在山崖下喊他;在墳地看到死去多年的母親嗡嗡地紡棉花,還有那只睜著紅眼睛的大蜘蛛;在另外一個詭異的夜晚,讓小毛頭也同樣生病去打針。劉震云要通過這種帶點魔幻主義色彩敘述表達什么,我認為他此時還處在自我矛盾的沖突之中,有意神秘化整個故事,或許本身就沒有太多所指,只是為增加作品的多義性而故作神秘。
劉震云前期的作品中,似乎都在追求一種象征的表達,這種象征的表達不只是在意象中,每篇作品的題目都是刻意為之。如他用“月亮”這一傳統意象來寄托情思這一點,可以說他是在“借他人酒杯,澆自己塊壘”,也可以說劉震云還沒有找到自己的敘事方式和情感傳達的意象;“栽花的小樓”表達一種進入現代社會后開始物質至上的一種趨勢,用結尾的話說,就是“栽花的小樓,畢竟是美好的”;“被水沖走的酒簾”則代表一種古典情愫的失落。“大廟上的風鈴”也是以風鈴的搖曳象征著一種在愛情與親情之間的情感搖曳;“東方露出了魚肚白”似乎象征著寡婦楊秀英即將到來的美好生活。
劉震云曾經提到,作品主題模糊有時是作品成功的一個表征,主題明確也意味著主題的單一,并舉出莫言當初寫出《透明的紅蘿卜》時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想要表達什么。這也是有一定道理的。作者作為一個善于發現生活的人,以其對社會人性的感觸以及對于文字駕馭能力,用自己的生花妙筆把這自己感悟到的生活中的情形表達出來。他無須來弄清楚這樣一篇作品表達了什么樣的主題,那樣的話反而成了主題先行,類似于應制之作的單薄產品,他只需表達自己對生活的感受。對于其主題的闡釋,或者說在作品停止的地方,批評開始發生作用。但那種復調的主題需要以作者對于世界和人生的復雜感受和多重思考為基礎,更需要在敘事中呈現復調的能力,劉震云此時明顯還不具備這種能力,這點上他暫時還趕不上莫言。
最后,主題的重復也是本時期劉震云作品很大弊病。在上文的敘述中他對一個主題幾乎都是重復的表達,以至于讓我們看到人物、情節都幾乎雷同。如對于商品經濟時代的成功者《河中的星星》中的于三成、《栽花的小樓》中的李明生、《東方露出了魚肚白》中的王丕天,人物形象都是成功者,對待曾經自己的仇敵也無一例外地惡語相加,不留余地;大概為了表達女性對于愛情的忠貞,幾篇作品中的女性對待金錢與愛情選擇上的態度也都很類似,娟子沒有因為于三成有錢就嫁給他、紅玉也沒有因為李明生有錢就忘卻昔日戀人坤山的情感、青子盡管嫁給了那個退休干部,但對鄭四卻滿懷歉疚。
這些重復甚至雷同如果僅停留在形式上并不說明多少問題,因為每個個體的經驗都是有限的,作品多了其中的經驗自然難免重復,這種現象在中外名作家,尤其是產量比較大的作家那里尤其明顯。但關鍵是劉震云此時的重復不僅僅體現在形式上,其對時代、人性及敘事方式的認識和思考也基本上在做淺層次的重復。這說明劉震云本階段對于這些相關元素的思考都還停留在非常初級的層面,還沒找到突入世界和人生內部的缺口。
總體上說來,在前期的作品中,劉震云處于一種茫然無措的狀態,他在思考周圍發生的變化,有公社對社員的剝削,權力對民眾的壓制,人一旦和權力沾上邊之后發生的人性變異;也有傳統與現代交鋒時在人們心頭激起的漣漪;有個體在親情和愛情之間的選擇;有人在金錢與愛情之間選擇。這些都是劉震云在自己的經驗中對這些周邊現象的思考。盡管有時顯得稚嫩,卻表現出同時期作家中少有的疏離主流意識形態趨向,如他總體上認同“改革者”的同時也展示出這些人物的某些方面特別是情感方面的挫敗感。其他如劉慶邦的《斷層》中的常江、蔣子龍《喬廠長上任記》中的喬光樸,作為改革者的形象,都被作者塑造成“高大全”式的人物。這說明劉震云從寫作之初就有那種獨立思考特點。也正因為這種心態,才使他不懈追求,希望找到時代帶來惶惑的根源。他要追求時代背后的真相,或許此時劉震云的寫作還是比較亂的,如果說他想把地球撬起來,那么他還缺少一個合適的支點。他必須從諸多亂象中找到一個能夠統籌各個部分的關鍵點。
劉震云后來似乎把時代的亂象理通。他順藤摸瓜,最后發現不管是傳統還是現代、愛情還是倫理都可以在物質需求這里落葉歸根。而獲取物質財富的最佳途徑便是獲得權力。而我們看到的一切亂象都是在權力話語操作之下的表演,或者在權力體系操縱下投下的煙幕彈,愛情、倫理、親情都異化為權力的附著物而已。于是“權力”開始成為劉震云反思的中心。他反思這種特權思想如何形成的,以及圍繞這些權力人們如何爭奪。這便進入了他寫作的第二個階段。即他認為的已經突破了瓶子,并開始向瓶子發起攻擊的階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