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傳統的建構與延拓:解放區文學研究及其他
- 胡玉偉
- 2866字
- 2025-04-25 19:05:57
二
在充滿動蕩和危機的20世紀40年代的中國文學生產場域中,文學的力量并不僅僅表現在高高浮在生活之上的抽象形式的構造中,而是對接、聚合在一個個特殊的歷史事件中,融入了歷史話語的生成過程。與新歷史的開啟相呼應,具有歷史創造意義的新的文化、新的文學藝術必然建立。《講話》宣告了文學舊時代的終結和一個文學新時代的來臨。在這個文學新時代中,舊有的文學觀念和審美原則遭到了顛覆,一種前所未有的新型文學隨之產生。文學藝術以一種特殊方式參與了新歷史的建構以及“理想中國”的想象性書寫,成為革命進程中的重要“事件”和歷史話語的實踐者。
《講話》揭示了文學創造活動中主體與對象的關系,強調了文學的實踐性質。通常而言,作家主體與對象世界的關系包括精神關系和實踐關系,其中實踐是更為根本的。因為人與對象的精神關系只有在實踐中才能實現,離開了社會實踐,也就無所謂反映和認識。毛澤東非常重視實踐的作用。他在《實踐論》中指出,“人的社會實踐,不限于生產活動一種形式,還有多種其他的形式,階級斗爭,政治生活,科學和藝術的活動”,而這些實踐活動均承擔著改造世界的歷史任務,“這種根據科學認識而定下來的改造世界的實踐過程,在世界、在中國均已到達了一個歷史的時節——自有歷史以來未曾有過的重大時節,這就是整個兒地推翻世界和中國的黑暗面,把它們轉變過來成為前所未有的光明世界”[15]。
毛澤東總是善于將他的理論闡述與現實的政治關懷結合起來,將他的理論和話語引導到實踐的方向上,這種“實踐”的觀念在《講話》中被具體地運用到文藝領域。毛澤東對五四以來的革命文藝運動的“反思”更多地體現為一種“武器的批判”,也就是要在批判“舊文藝”中創構一種“新文藝”,這種“新文藝”是與解放運動以及建立共產主義社會這個歷史性的政治實踐活動融為一體的,因此更能符合現實實踐的需要。《講話》中總是將文藝活動和“階級”“解放”等與歷史實踐密切相關的范疇和概念建立聯系。毛澤東認為,“檢驗一個作家的主觀愿望即其動機是否正確,是否善良,不是看他的宣言,而是看他的行為(主要是作品)在社會大眾中產生的效果。社會實踐及其效果是檢驗主觀愿望或動機的標準”。他指出延安文藝界中存在的必須改正的“一個事實”,也就是“文藝界中還嚴重地存在著作風不正的東西,同志們中間還有很多的唯心論、教條主義、空想、空談、輕視實踐、脫離群眾等等的缺點,需要有一個切實的嚴肅的整風運動”。《講話》賦予文藝以改造歷史的任務,將其納入歷史創造的實踐活動中,從此文藝不再僅僅局限于文化革命范圍內與舊世界的對抗。中共的歷史訴求規定了解放區文學的行動目標和行為特征,文學進入了歷史,成為歷史進程中的重要“事件”。解放區文學由此獲得了“實踐的文學”的特征,這種實踐的特質不僅使解放區文學與五四以前的文學形成根本區別,也與左翼文學拉開了距離。
在當時的歷史語境中,革命是一個基本的存在事實,文學的書寫活動、閱讀活動等就要從這個政治事實開始,在革命進程中使精神對象化。如果說物質層面的實踐使歷史漸進發展的話,革命的實踐則使歷史發生斷裂式的變革。“作為現實主義者,不是模仿現實的形象,而是模仿它的能動性;不是提供事物、事件、人物的仿制品或復制品,而是參加一個正在形成的世界的行動,發現它的內在節奏。”[16]在毛澤東的“實踐的”文學觀念中,實踐不僅是一個歷史的概念,也被賦予了本體論的地位,成為歷史的真正基礎。文學已不僅是一種社會意識形式,不再是個人的行為,更是一種由確定的意愿、意志支配的活生生的話語實踐,與歷史進程、社會的福祉休戚相關。
毛澤東向來非常重視文藝的作用,將文藝視為中共創造新歷史的一支重要力量,認為“革命的文藝,應當根據實際生活創造出各種各樣的人物來,幫助群眾推動歷史的前進”。他喜歡將文藝比作“軍隊”和“武器”,在《講話》的“引言”中仍沿用了這種說法:“在我們為中國人民解放的斗爭中,有各種的戰線,就中也可以說有文武兩個戰線,這就是文化戰線和軍事戰線。我們要戰勝敵人,首先要依靠手里拿槍的軍隊。但是僅僅有這種軍隊是不夠的,我們還要有文化的軍隊,這是團結自己、戰勝敵人必不可少的一支軍隊。”[17]延安文藝座談會召開的目的“就是要使文藝很好地成為整個革命機器的一個組成部分,作為團結人民、教育人民、打擊敵人、消滅敵人的有力的武器,幫助人民同心同德地和敵人作斗爭”。既然如此,那么接下來需要解決的一個重要問題就是“黨的文藝工作和黨的整個工作的關系問題”。毛澤東將這個問題提升到“路線”和“政治”的高度,強調的是“一元論”。他說:“現在世界上,一切文化或文學藝術都是屬于一定的階級,屬于一定的政治路線的。為藝術的藝術,超階級的藝術,和政治并行或互相獨立的藝術,實際上是不存在的。無產階級的文學藝術是無產階級整個革命事業的一部分……黨的文藝工作,在黨的整個革命工作中的位置,是確定了的,擺好了的;是服從黨在一定革命時期內所規定的革命任務的。反對這種擺法,一定要走到二元論或多元論,而其實質就像托洛茨基那樣:‘政治——馬克思主義的;藝術——資產階級的。’”毛澤東對列寧的《黨的組織與黨的文學》[18]非常重視,1942年5月12日,毛澤東指示《解放日報》副刊版特辟一個《馬克思主義與文藝》專欄,發表馬克思主義文藝經典著作和文藝家對文藝工作的意見。5月14日第一次見報,在第4版頭題位置刊登的經典著作就是《黨的組織與黨的文學》,翻譯者為博古(譯者署名是P.K.),而專欄的按語則是由毛澤東處送來的。[19]《黨的組織與黨的文學》被認為是文學“黨性原則”的最高范本,《講話》中引入了它的相關的理念。毛澤東認為:“文藝是從屬于政治的,但又反轉來給予偉大的影響于政治。革命文藝是整個革命事業的一部分,是齒輪和螺絲釘,和別的更重要的部分比較起來,自然有輕重緩急第一第二之分,但它是對于整個機器不可缺少的齒輪和螺絲釘,對于整個革命事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在這段話中,毛澤東已經點出文藝與政治的“輕重緩急第一第二”的問題,確定了文藝從屬于政治的地位。關于文藝批評的兩個標準,毛澤東認為:“任何階級社會中的任何階級,總是以政治標準放在第一位,以藝術標準放在第二位的。”“革命的思想斗爭和藝術斗爭,必須服從于政治的斗爭,因為只有經過政治,階級和群眾的需要才能集中地表現出來。”毛澤東說:“文藝服從于政治,今天中國政治的第一個根本問題是抗日。”可以看出,在毛澤東看來,革命作為創造新世界的歷史行為,是一種最大的“政治”,而這種政治在不同的歷史階段會相應地呈現出不同內容。因此,從一定角度上說,文藝與政治的關系亦即文藝與“歷史”的關系,文藝從屬于政治也就意味著文藝對“歷史”的服從和參與。
《講話》使文學最終建立起了與創造新世界這一宏大的歷史實踐的密切關聯。可以說,“實踐的文學觀念”是《講話》的精神核心,其他如文藝的工農兵方向的提出,文學的階級性、文學與政治的關系、知識分子作家的改造等問題的闡述都是圍繞這個中心展開的。《講話》不但系統地指出了革命文學實踐的性質、方向、任務,同時也指出了實踐的步驟、方式和具體的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