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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與20世紀40年代的文學轉型

長征的結束,使得西北成為中國革命的大本營。隨著革命中心向延安的轉移,革命文學也被拉入一個新的生長環境和運行軌道。革命文學最終完成了“上海—延安”“城市—鄉村”的中心位移,從此在一個新的人文地理環境和外部的戰爭環境中開始了新的行程。

革命中心的轉換不僅意味著一個新空間的創造,也意味著新的時間的開始。毛澤東《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1]中明確地指出了這種空間位移的時間(歷史)意義:“同志們很多是從上海亭子間來的;從亭子間到革命根據地,不但是經歷了兩種地區,而且是經歷了兩個歷史時代。一個是大地主大資產階級統治的半封建半殖民地的社會,一個是無產階級領導的革命的新民主主義的社會。到了革命根據地,就是到了中國歷史幾千年來空前未有的人民大眾當權的時代。我們周圍的人物,我們宣傳的對象,完全不同了。過去的時代,已經一去不復返了。”[2]地域上的偏遠并沒有導致解放區文化上的邊緣感,相反,這里卻升騰出一種自覺、自信的文化中心意識。空間上的中心意識蘊藏著鮮明的歷史(時間)內涵,支撐著它的是一種成立新中國、創造新歷史的崇高感和神圣感。在中國共產黨的政治敘述中,作為空間存在的解放區成了與歷史時間中的未來相對應的光明、進步的象征和新世界的代名詞,而其他區域則更多地與黑暗、落后、腐朽沒落發生著必然聯系。

上海曾是20世紀30年代左翼文學的中心,抗戰的爆發使這個中心難以繼續存在。夏志清也不得不承認的一個事實是,“因為共產黨的勢力和聲譽日漸增長,延安在那時候也成了文化中心”[3]。延安以自己獨特的魅力吸引了眾多滿懷救國熱情、同情革命、對國民黨政府失去信心的知識分子的目光。隨著中共新根據地的穩固,大批作家從上海或經大后方輾轉遷徙到延安。據周揚后來回憶,在解放區文學發展的早期,延安的作家中大部分“都是上海去的”,“而且大部分都是過去的左翼,或者是黨員”。[4]左翼知識分子在解放區的大規模集結,標志著革命文學中心空間轉換的開始。

地處偏遠的根據地雖然擁有一個相對和平、安寧的小環境,但籠罩在它四周的卻是戰爭這個大的背景。陳思和注意到了在20世紀文學史上戰爭與文學之間的關系,指出:“戰爭文化要求把文學創作納入軍事軌道,成為奪取戰爭勝利的一種動力,它在客觀上的成績是有目共睹的。”[5]的確,戰爭不但把文學拉入一個非常的境地,而且也在很大程度上打破了和平時期的文學秩序,對文學規范的形成產生極為深刻的影響。毛澤東說:“戰爭就是政治,戰爭本身就是政治性質的行動……一句話,戰爭一刻也離不了政治。”[6]與戰爭相伴而存的是不同的政治集團和政治觀念之間的錯綜復雜的斗爭,而這種斗爭則更為直接地導致了中共對解放區內部文化規則、機制等方面的策略性調整,影響到解放區文學秩序的宏觀建構。文學與革命和戰爭的歷史相遇引發出的則是文學自身的原則與種種外在限定性因素的矛盾和沖突。投奔到解放區的作家中相當一部分原本就擁有中共黨員的身份,而另一部分雖然并非中共黨員但卻屬于“左傾”、進步的知識分子,這些作家無疑對解放區懷有一種認同的情感和理念。對于他們中的大多數人來說,在來到根據地之前,解放區還只是存在于頭腦中的抽象的向往對象。當他們面對一個真實的解放區時,那種洶涌在心中的浪漫激情不得不沉靜下來。擺在他們面前的是一個現實的、嚴肅的問題:在這種革命的、戰爭的特殊環境中,文學如何與解放區的政權建立一種適當的關系;作家如何轉換角色,將知識分子的身份與革命和戰爭的歷史情境統一起來以防止歷史的偏離和誤差。

文學的形態總是和它的生態環境相適應。上述諸多無法人為改變的客觀存在要素作為主要方面共同構成了環繞著解放區文學活動的開放性的生態環境。在這個環境系統中,作家與農民、共產黨與作家、革命文藝與民間文藝等構成要素之間在一個整體的時空中發生著復雜、緊密的互動關聯,在確定的條件下決定著解放區文學活動的性質和功能。

事實上,無論是蘇區作家還是來自上海等地的左翼作家,他們在解放區相遇之后都將面臨新的“歷史力量”的整合。新的時代有新的歷史任務、新的文藝方向,而面對新的時代,作家亦應及時調整自己的寫作姿態。毛澤東將他講話的目標特別針對了那些外來的左翼知識分子作家:“亭子間的‘大將’‘中將’”到了延安后,“不要再孤立,要切實。不要以出名為滿足,要在大時代在民族解放的時代來發展廣大的藝術運動,完成藝術的使命和作用”。1939年5月,毛澤東為魯藝成立周年題詞,提出“抗日的現實主義,革命的浪漫主義”[7]的文學創作主張。在延安整風之前,毛澤東就注意利用各種場合時時提醒作家保持與“歷史”的聯系。他不但對作家提出種種期望,同時還親手繪制文學的“藍圖”。這一連串的言行與其說是一種倡導,還不如說傳達了毛澤東對文學現狀的不滿和急于改變現狀的焦慮。

在剛剛來到陜北時,丁玲就已經意識到她進入的是一個“新的世界”。在《文藝在蘇區》中,她這樣寫道:“過去的十年中,中國曾有過兩個世界,一個是荒淫糜爛,一天天朝墮落滅亡的路上走去,另一個新的世界卻在炮火的圍墻里,慢慢地生長,慢慢地強壯了。新的制度,新的經濟建設,新的軍隊,一天天的穩固,一天天的堅硬,而新的人格,偉大的個性的典型也產生出來了。這就是炫耀了同時代的地球上所有人類的蘇維埃紅軍的建立。”[8]然而,當這種空間的感覺還沒有真正與時間(歷史)建立起密切聯系時,還只能算作是一種初步的情感上的體驗。在種種因素的限制下,解放區文學發展初期的作家創作中的“新世界”的建構還往往閃現出“舊世界”的影子,發出“舊世界”的“回響”。

在20世紀40年代初的解放區文壇上,最令人矚目的莫過于“雜文運動”。從另一個角度來考察,解放區的雜文運動體現出的正是作家們“舊”的創作觀念與新空間及其所代表的新時代(新歷史)要求之間的錯位,借用毛澤東的話來說,他們還沒有分清“是延安還是西安”[9]。丁玲認為:“我們這時代還需要雜文,我們不要放棄這一武器。舉起它,雜文是不會死的。”[10]羅烽則更直接指出:“在邊區——光明的邊區,有人說‘雜文的時代過去了’……然而如今還是雜文的時代。”[11]這種對時代“一廂情愿”的主觀判斷,使得作家們仍然沿用過去的理念去面對歷史轉折時期的現實世界。“雜文運動”的確體現了知識分子作家對“自由新世界”和“新生活”的單純、美好的熱望在現實面前的某種失落,以及他們所信奉的創作原則與解放區這一新的文學環境方方面面的“沖突”。

有學者將1942年以前解放區文學的活躍期稱為“文學的新潮”[12]。在筆者看來,如果從歷史的角度考察,這種所謂的“新潮”可以被視為左翼文學在新環境中的一種延續。“文學的新潮”期可以說是左翼文學進入解放區和它最終被改造成“工農兵文學”之間的“緩沖階段”,這一階段的左翼文學還在很大程度上保持著原有的創作慣性。在當時的政治高壓環境中發生的左翼文學(包括革命文學),是以與國民黨政權及其意識形態相對抗的“他者”的姿態出現的。這種處于“在野”狀態的文學形成了一種反抗強權的精神結構,是一種燃燒著“憤火”的文學,體現出強烈的社會批判精神。

左翼文學運動為解放區文學的起步準備了理論基礎(如“文藝的階級性和黨性原則”“文藝與政治斗爭、歷史進步的關系”“文藝的大眾化”等),成為解放區文學發展的邏輯基點,同時,這種作為另一種文學發展基點的文學本身還存在一些“先天不足”:一方面,左翼文學的理論體系尚未完善,對某些問題的探討未來得及展開,還存在較大的分歧和爭論,這些在“革命文學”的論爭中得到充分體現;另一方面,由于歷史條件的制約,此時的文學理念還不可能真正付諸實踐,對一些問題的認識還處在籠統的、模糊的、概念化的階段。以上這些因素又為在新的歷史階段中共對左翼文學的重新闡釋和改造留下了較大的空間。

丁玲、王實味等人言辭尖銳激烈的雜文創作在《輕騎隊》《矢與的》等墻報和媒介的呼應下,形成了一股來勢洶涌的“暴露黑暗”的潮流。《三八節有感》《野百合花》等文章的發表在延安引起了不小的轟動,黎辛回憶說:“這是當時延安發生的大事,在有些黨員、干部中,一段時間內,議論的簡直比戰爭還多。”[13]1942年4月17日,毛澤東分別致信蕭軍、歐陽山、草明、舒群,要他們代為收集文藝界的反面意見。為了了解具體情況,毛澤東還邀請丁玲、艾青、羅烽、劉白羽以及魯藝的何其芳、嚴文井、周立波、曹葆華、姚時曉等作家談話,同時中組部部長陳云和中宣部代部長凱豐等領導人也分別與作家交談和接觸。經過一番以摸清文藝界問題癥結所在為目的的調查研究之后,一場專門針對文藝界的思想整風計劃醞釀成熟。1942年4月27日,毛澤東同凱豐向100多位作家發出邀請他們參加文藝座談會的請柬:“為著交換對于目前文藝運動各方面問題的意見起見,特定于五月二日下午一時半在楊家嶺辦公廳樓下會議室內開座談會,敬希屆時出席為盼。”[14]然而,座談會的真正目的并非請柬上所寫的“交換意見”,而是要解決一個有關文學方向性的大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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