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渭北水利及其近代轉型(1465—1940)
- 康欣平
- 2字
- 2025-04-24 19:09:50
導言
第一節 渭北水利的近代轉型及其問題
1932年6月涇惠渠一期工程完工,1934年1月涇惠渠管理局在涇陽縣城正式設立,涇惠渠管理局直屬陜西省水利局領導,時任陜西省水利局局長為著名水利專家李儀祉。對涇惠渠的管理開啟了近代陜西水利的新篇章,在涇惠渠之前,渭北涇渠系統是按照一套模式在運行,而在涇惠渠完成之后,渭北涇渠系統開始走上另一套模式,這就是筆者所關注的渭北涇渠水利的近代轉型問題。要理解渭北涇渠水利的近代轉型,不能僅僅停留在管理規章及方法的轉變上,還要尋求近代轉型為何發生?因為有近代化水利工程——涇惠渠的成功修建而近代轉型發生了,隨之而來的問題是,為什么涇惠渠的修建能在歷史的“那一時刻”成功?涇惠渠之前渭北引涇水利的情況如何?因此,若要深刻理解渭北涇渠水利近代轉型的歷史意義,有必要將其放在一個長時段的涇渠水利歷史中來考察。本書選擇的時間段為1465—1940年,選擇1465年即明成化元年,因為這一年右副都御史陜西巡撫項忠開始了規模浩大的引涇水利工程——廣惠渠的興修,該渠之興修成為此后明清涇渠引水爭議時常常談及的話題,為明代引涇水利的大事件;選擇1940年,不是一個確定的年份而是指20世紀40年代,此時渭北涇渠水利可以說已經完成了它的近代轉型。
“渭北”顧名思義即渭河以北,而渭河以北實為一個寬泛區域,根據歷史上人們運用“渭北”一詞的習慣,陜西“渭北”地區大致指渭河以北、涇河以東屬于關中的地域。從行政規劃而言,今咸陽市所屬涇陽縣、三原縣、旬邑縣、淳化縣,西安市所屬高陵縣、臨潼區、閻良區,渭南市所屬富平縣、蒲城縣、白水縣、大荔縣、澄城縣、合陽縣、韓城市,銅川市所屬耀州區,均可視為渭北地區[1]。本書所關注的渭北,主要涉及渭北的涇陽、三原、高陵三縣。
對于渭北涇渠水利的近代轉型是如何進行的?現有論著論述不多。1991年出版的葉遇春主編的《涇惠渠志》在組織管理、水費等章節已經涉及這個問題[2],但總體上對近代管理轉型的過程缺乏歷史性分析。法國學者魏丕信(Pierre-Etienne Will)等認為,陜西水利自20世紀30年代開啟“以工程師與技術人員為主導的水利資源治理漸漸地取代了以地方士紳為中心的舊水利秩序”[3],這一看法實際上是說陜西水利在近代發生了轉型,但對涇惠渠具體轉型并沒有涉及。
渭北涇渠水利的近代轉型為何發生?首先需上溯至涇惠渠為何能成功修建。在筆者看來,涇惠渠成功修筑的過程本身就代表著渭北水利的近代轉型。現存的資料對涇惠渠成功修建有兩種截然不同的解釋,魏丕信已經注意到了這一點:1949年(還有1948年一些相關資料)以后大量介紹涇惠渠建設的中文資料里,將涇惠渠成功修筑歸于李儀祉、楊虎城等;另一種為當時西文資料聲稱的涇惠渠完全是由西方工程師設計、由西方基金資助的項目[4]。魏丕信顯然傾向于后者的觀點,如他認為,20世紀二三十年代,在中國工地上的外國工程師,不僅是技術人員,而且還得是天生的領導者、談判者、調節者、總會計、出納員,有時還必須負責保衛工作[5]。似乎不用懷疑,在魏丕信看來涇惠渠工地上的外國工程師安立森就是這樣的人物。當然,他也注意到了華洋義賑會在修涇惠渠中的作用[6]。關于華洋義賑會與涇惠渠的關系,魏丕信沒有深論。本書將充分利用當時報紙、期刊以及當事人回憶等資料,試圖重建涇惠渠修筑的歷史過程,只有如此方能得出相對客觀的結論。
在涇惠渠成功修建之前,引涇水利就在醞釀和籌劃。在民國初期軍閥政治下,李儀祉任局長的陜西省水利局,組織勘測隊,對涇谷及附近的地形進行測量,在此基礎上提出引涇工程的甲種計劃與乙種計劃,然而宏偉的引涇計劃卻無法實行。對于引涇工程為何無法實施,魏丕信注意到1924年李儀祉在渭北水利工程局的董事會上的一篇講話,他認為,引涇工程之所以無法進行,是出現了政治和財政的障礙,甚至有個人恩怨在起作用[7]。1924年李儀祉的這篇講話是分析軍閥政治下引涇工程為何無法進行的一個很好的文本,之所以無法進行表面上看來是財政、管轄權甚至個人恩怨等因素,實際上對其分析要放在辛亥革命后渭北及陜西乃至華北區域政治軍事演變的脈絡與格局下來理解。
要理解渭北涇渠水利的近代轉型意義,需追溯渭北涇渠水利長時期的演變歷史,尤其是涇渠水利開發史,因為開發與水利運行管理的演變關系最為緊密:1465年即明成化元年,項忠倡開廣惠渠,是明代最大的引涇水利工程;1737年即清乾隆二年,清廷明確裁定“斷涇疏泉”(或稱“拒涇引泉”),即不再引涇水而專意收集渠首所在地山中的泉水。為什么在15—18世紀渭北涇渠水利會發生如此巨大的變遷抑或轉型呢?對此,魏丕信認為,渭北涇渠水利即鄭白(龍洞)渠灌溉系統面臨著自然環境惡化、社會環境變化及官員認知等問題,而該灌溉系統在此期間的轉變(不再引涇水)具有合理性[8]。魏氏的研究視野開闊,雖然該文收入環境史論文集中,但他的視角卻投向自然環境解釋之外。李令福將古代關中各項水利開發與環境變遷問題結合起來研究,他指出,宋元明引涇效益的遞減及清中葉后“拒涇引泉”,與涇河河床下切關系最為密切[9]。李氏在清代涇渠水利這一重要的變遷是從環境史解釋的,對涇渠水利變遷背后的王朝制度、區域社會等因素沒有涉及,這與其研究的旨趣相關。
筆者認為,要真正理解從1465年的“引涇”到1737年的“斷涇疏泉”這一涇渠重要變遷,還必須回到區域社會[10]的視角來研究。隨著明代中后期引涇水利效益的不斷遞減,涇渠灌區上下游縣際之間就“引涇”還是“拒涇”發生爭議,這一爭議一層重要面相就是:上游涇陽縣與下游三原、高陵兩縣由于利益不同而進行博弈。謝湜曾以豫北濟源和河內兩縣的水利開發為研究對象,討論水利開發與運行中的縣際關系,指出,新的制度訂立和調整過程,盡管伴隨著縣際的利益糾紛,卻帶來了地域聯系的加深,乃至流域空間的市場整合。在此意義上,“利及鄰封”或許意味著更大的“共同體”的存在[11]。而在涇渠上下游之間的縣際關系方面,糾紛、沖突似乎占據主流,這一狀況直到涇惠渠成功修建之前一直存在。1737年的“斷涇疏泉”之后,涇渠上下游灌區縣際之間的沖突更趨激烈,而涇陽縣成村鐵眼斗的分水問題就是一個典型個案。陜西回民起義后,陜西巡撫劉蓉試圖變革涇渠(龍洞渠)灌區的涇陽縣與三原縣之間的分水時間,而在涇陽知縣及鄉紳的反對下最終沒有實施。
涇渠水利之外,渭北清峪河水利亦是本書關注的一個灌溉系統。1933年春,《陜西省水利協會組織大綱》由陜西省水利局擬就經陜西省政府批準頒發,其中第二條規定在小流域灌溉系統處要設立水利協會及分會,以加強水利的宏觀管理。1935年春,清峪河灌區成立水利協會,并設有分會。魏丕信認為,省水利局的轄權效力通過水利協會直達小型灌溉系統,“此舉具有劃時代的意義”[12]。事實上,李儀祉為局長的陜西省水利局曾核準過清峪河水利協會會長王虛白上呈的管理章程,以此而言,水利協會時期的清峪河水利相比之前有了某種轉型,似乎不無道理。但是,相比涇渠的近代轉型,清峪河水利若要稱“轉型”顯得十分勉強,水利協會時期清峪河水利本質上在維護光緒五年所確立的水利秩序。在水利協會成立之前的1929年,清峪河水利曾在用水上試圖進行某種“改革”,此次“改革”頗有轉型色彩,然而“改革”在舊利益群體激烈反對及其他不可抗拒因素作用下歸于失敗。
筆者以為,若要理解清峪河水利近代轉型之所以難以發生,還需回到清峪河流域灌區社會的視角,從梳理分析明中期以來在清峪河水利開發、糾紛等問題的基礎上或可達到。從明中期清峪河木漲渠的開發中,可以看到鄉宦對水利的干涉;明萬歷年間“古受清濁河水利碑”碑文,表明了八復渠利夫對清峪河諸渠間的水利糾紛的認識;明崇禎間涇陽人王徵的《河渠嘆》,站在涇陽本位上指控水利糾紛的原因;由清乾隆嘉慶間源澄渠渠紳岳瀚屏對此時期源澄渠的開發及運行的記述,可以分析當時清峪河水利所面臨的諸多問題;陜西回民起義后清峪河水利進行了重建,由于同治八年、光緒五年官方的兩次裁定不同,引發了清峪河的源澄渠、木漲渠與八復渠之間的糾紛。
對渭北清峪河水利的研究,不少人用到劉屏山編纂的清峪河水利文獻。1998—2002年,法國學者藍克利(Christian Lamouroux)、呂敏(Marianne Bujard)、魏丕信與中國學者董曉萍等合作,對陜西、山西一些地區開展了水利文獻資料的搜集與田野考察,他們與當地學者聯手,2003年整理出版了《陜山地區水資源與民間社會資料調查集》[13]。其中白爾恒、藍克利、魏丕信編著的《溝洫佚聞雜錄》,收集了渭北一些水利文獻,為研究清代民國時期渭北水利提供了第一手資料,其中就有晚清至民國時期涇陽人劉屏山的《清峪河各渠記事簿》。2005年,盧勇在其碩士論文中亦對劉屏山《清峪河各渠記事簿》進行校注,并進行一些分類研究[14]。鈔曉鴻研究劉屏山《清峪河各渠記事簿》后指出,清峪河民間文獻中,存在著對若干渠道的刻意命名并賦予其特定含義,及伺機向地方志等文獻中滲透的現象。他認為,這些文獻的制造及竄改者劉屏山,其最大用意在于樹立本渠道的灌溉地位,以制造輿論或尋求“證據”[15]。鈔曉鴻在田野調查、文獻比對的基礎上對渭北水利文獻的制造者及竄改者進行研究,這一研究很有新意,對筆者啟發很大,亦讓筆者知道在使用劉屏山資料時要謹慎。
總之,本書是從長時段1465—1940年來研究渭北水利及其近代轉型。為達到上文所宣稱的研究目的并解決問題,研究方法將十分重要。前文筆者已屢次提到回到區域社會的研究趨向,此為本書研究的基本方法。在此方面,筆者受益于中山大學陳春聲、劉志偉以及廈門大學鄭振滿等所倡導的區域社會、歷史人類學研究取向[16]。陳春聲敏銳地指出:“深化傳統中國社會經濟區域研究的關鍵之一,在于新一代的研究者要有把握區域社會發展內在脈絡的自覺的學術追求。”[17]他認為:“眼下的區域研究論著,除了有一些作品仍舊套用常見的通史教科書寫作模式外,還有許多作者熱衷于對所謂區域社會歷史的‘特性’做一些簡潔而便于記憶的歸納。這種做法似是而非,偶爾可見作者的聰明,但卻談不上思想創造之貢獻,常常是把水越攪越混。對所謂‘地方特性’的歸納,一般難免陷于學術上的‘假問題’之中。……要理解特定區域的社會經濟發展,有貢獻的做法不是去歸納‘特點’,而應該將更多的精力放在揭示社會、經濟和人的活動的‘機制’上面。我們多明白一些在歷史上一定的時間和空間條件之下,人們從事經濟和社會活動的最基本的行事方式,特別是要辦成事時應該遵循的最基本的規矩,我們對這個社會的內在的運行機制,就會多一分‘理解之同情’。”[18]他強調:“在追尋區域社會歷史的內在脈絡時,要特別強調‘地點感’和‘時間序列’的重要性。在做區域社會歷史的敘述時,只要對所引用資料所描述的地點保持敏銳的感覺,在明晰的‘地點感’的基礎上,嚴格按照事件發生的先后序列重建歷史的過程,距離歷史本身的脈絡也就不遠了。”[19]受此教益,筆者在研究渭北水利及其近代轉型時,將十分重視事件的“地點感”和“時間序列”,充分利用現存渭北水利資料,對明清民國時期水利演變及轉型過程進行梳理分析,對這一時期渭北水利開發與運行中的主導者及參與者進行研究,在此基礎上尋求渭北水利演變的脈絡,力求把水利研究放在變動的區域社會之中。
筆者亦知道近些年來不少學者以區域社會視角及方法研究華北水利,并有相當多的成果問世。如行龍、張俊峰等對山西水利社會史的研究[20],已引起學界廣泛關注。行龍提出水利史研究應該由“治水社會”轉向“水利社會”[21]。他還對“水利社會史”探究進行一些探討,認為在山西水利社會史研究中應注重綜合考察生存環境、資源稟賦及其類型、水權、水神、社會組織、制度體系、文化安排等方面內容,并在此基礎上要提出一個本土化的區域社會史理論分析框架[22]。張俊峰在其博士學位論文中就提出“泉域社會”“流域社會”“洪灌社會”等不同水利社會類型[23]。趙世瑜則通過分析太原晉祠、介休源神廟和洪洞廣勝寺的個案,試圖顯示鄉土社會內部錯綜復雜的權力關系,以及為協調這一關系而逐步確立和完善的制衡性制度[24]。這些關于華北水利的研究讓筆者受益匪淺。
采用區域社會研究趨向是本書最重要的研究方法,而在具體實踐中,就需要將歷史學的文獻資料與人類學的田野調查方法結合起來去做。陳春聲在描述他的田野調查體驗時說:“置身于鄉村基層獨特的歷史氛圍之中,踏勘史跡,采訪耆老,盡量擺脫文化優越感和異文化感,努力從鄉民的情感和立場出發去理解所見所聞的種種事件和現象,常常會有一種只可意會的文化體驗,而這種體驗又往往能帶來新的學術思想的靈感。”[25]筆者在2009—2010年多次到本書涉及的田野點收集資料,對鄉民耆老進行訪談,這種走向“歷史現場”的行動,使筆者再對研究區域的文獻資料進行研讀時,自然多了一份親切,或可對前人達致隔膜較少的理解。在田野考察找尋到的資料中,三原縣清惠局所藏水利記事簿及水冊是十分重要的民間水利文獻,筆者在清惠局有幸看到了這些水利文獻,本書寫作涉及許多重要資料即來源于此。雖然該資料已經收錄在2003年中華書局出版《溝洫佚聞雜錄》之中,但是該資料的編著中還留有一絲遺憾,正如鈔曉鴻所指出的,由于編著者的疏忽,將原文獻中一些用詞講究的“渠名”進行了統一,可能導致對文獻原編撰者的一些本意的誤讀[26]。本書將盡量利用原始資料,但即便是原始資料如劉屏山抄錄前人資料時改動也不少,本書將盡可能利用劉屏山的初次抄錄。
在具體研究中,研究方法將視研究對象靈活應用,水利只是一切口,與水利相關的問題事實上還會牽涉其他諸多方面,如王朝國家的賦役制度等。因此本書不是就水利而言水利的,在此筆者愿仿照法國學者布洛赫的一句話:水利史其實是不存在的,只有作為整體而存在的歷史[27]。在某種程度上,本書雖然以明清近代的渭北水利史為研究對象,但同時試圖以其窺視此時期渭北社會整體史的一個研究。
本書一個主要目的是試圖揭示渭北水利及近代轉型的機制,而要揭示此機制,必須展開對與水利相關的人、人群及組織的研究。在特定的時間和空間條件下,這些從事水利的人、人群及組織是如何行事的,他們是如何開發水利的或為什么沒有開發成,研究這些歷史過程時“機制”就在其中了。在此方面,涇惠渠的成功修筑頗具代表性,為何在一個陜西渭北空前大旱災的環境下涇惠渠卻成功了,研究涇惠渠成功后面的組織、人等在該渠修筑中的行為及其邏輯,在此基礎上或可真正理解渭北涇渠水利是如何在近代轉型的。
總之,在已有水利史研究的學術脈絡上,筆者將從梳理渭北水利在1465—1940年這一階段的興衰沉浮入手,關注水資源緊張下的水利糾紛及解決途徑,將水利興衰放在區域社會中進行研究,放在王朝國家制度及政治演變等的大背景下考量,了解不同時空下參與水利開發的人或群體的行為及心態,探求水利開發及運行背后的機制,為解析明清至民國時期中國基層水利是如何變遷、如何轉型提供一個實例,以期加深對水利背后的區域社會的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