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海上絲綢之路與16至17世紀中國文壇:以胡宗憲浙江幕府為中心
- 朱麗霞
- 14420字
- 2025-04-24 20:56:42
第一章 幕府與文人游幕
第一節 張君有才為時棄,辟向軍中作書記[1]
——幕主延聘
名士宋登春乘舟沿運河北上,將至兗州。樂陵王聞知,欣喜不已,意欲留之幕府,但又十分擔憂被拒絕,遂請能言善辯的幕僚專程到宋登春的小舟上,先呈上聘書禮金。表達了對宋登春人格與才藝的欽佩與敬仰,譽之為四十余年來遇到的“天下士”。宋登春一介布衣,游幕天下,足跡所至,官府爭聘,足見宋登春身價的高貴。這是游幕文人的一個著名個案。事實上,清初,大批文人都步履匆匆地奔波于不同的幕府之間。而政府官員的政績很大程度上取決于其手下有多少值得信任的干練幕僚。在正常情況下,出于政府工作之需,官員選擇人才,聘請幕僚。自嘉靖以來,南倭北虜的險峻形勢使得邊關重鎮成為幕客文人盡顯才華的齊聚之地,主柄一方的各級將領軍官各自招聘精英入幕,出謀劃策。繼戰國、盛唐以后,游幕再度成為科舉蹭蹬文士治國謀生的生存途徑。
一
徐渭代胡宗憲所作《贈金衛鎮序》云:“自西漢至趙宋,凡文武大臣簡鎮中邊,職將帥或暫領虎符,得專征者,皆得自辟士,以補所不及。毋論已仕與不仕,雖賤至隸廝養,亦得辟,往往有入相天子,侍帷幄。”[2]言及自漢至宋的幕府征士的盛況,無論出身與文化層次,懷才抱德之士都有入幕展才的機會。至明代,邊關將領依然辟幕佐治,嘉善周伯器,“正統中,大征閩寇,沭陽伯金忠參贊軍務,辟置幕下,議進取方略,多見用”[3]。雖然于幕府取得功名的事例史不絕書,但事實上,明代前期辟幕并未引人注目,亦未引起社會的高度關注。但在明代中期以后,從嘉靖時期開始,將帥喜文成為十分突出的文化趨勢。文人入幕,不但產生了重要的社會影響,而且愈演愈烈,漸成不可阻擋的文化洪流。晚明幕府不僅改寫了中國歷史的進程,而且改寫了中國文學史的發展歷程。
嘉靖年間,由于政局動蕩,朝廷給予邊關重鎮以空前的財力支持,使得邊防將領能夠有充足的經濟實力廣聘幕僚。王寅《城東道上逢汪公子子登》詩曰:“九邊陳言靖胡虜,千人召幕擒倭夷。”所言即明代九邊守將為了抵抗蒙古的侵奪而廣聘幕僚的盛況。朱察卿《贈呂山人中甫》序云:“山人以能詩聞江湖,嘗受知于遼薊徐、楊二幕府,禮為上客。后二幕府以戎事論死,山人哭之極哀。”呂中甫對二幕主蒙冤而死傷痛至極,后上書申冤,雖然辯白無果,卻證明了他對二位幕主的感恩之情,故時人尊之為“俠士”。此后,李少卿聘呂中甫至邊州,呂中甫遂于幕府度過終生。北方九邊騷亂的同時東南倭患亂起,抗倭主將組建幕府,征聘英才。胡宗憲主持東南抗倭,在眾幕僚的共同籌劃下,取得抗倭的重大勝利。山陰徐渭被胡宗憲聘入幕府,靠游資改變生活困境并成為知名的文人和藝術家。陸弼《仲春廿日發瓜渚同顧使君益卿赴閩粵郭次甫吳孝甫吳叔原送余京口是日值余初度記此留別》曰:“寶劍柳枝春,翩翩向七閩。”陸弼同顧益卿南下福建,入幕抗倭,其友人郭次甫、吳孝甫、吳叔原為之送行江邊,依依惜別。國事家事的雙重責任激發著此際懷才抱玉之士匆匆奔赴東南。沈德符《萬歷野獲編》卷十七《武臣好文》云:“至隆萬間,戚少保繼光為薊帥,時汪太函、王弇州,并稱其文采,遂儼然以風雅自命。”沈德符認為邊關將領聘請文人入幕的目的在于附庸風雅。附庸風雅的動機固然存在,但邊關將領廣聘幕僚的首要動機在于軍事、戰爭,他們所聘幕僚許多都是飽讀兵書的軍事人才。正是由于戚繼光、譚綸的薊北幕府中都有許多卓越的知兵名士,薊遼邊關才得以獲得數十年的安寧,當俞大猷冤死后,李杜為之撰《征蠻將軍都督虛江俞公功行記》,并搜集編纂俞大猷詩文為《正氣堂集》,使俞大猷著作得以傳世。陳第為譚綸所賞識,被聘薊遼付以重任。作為與蒙古交流的使節,陳第曾在明、蒙邊境代表明朝接受蒙古的進貢,并親至蒙古人氈幕中查看貢品禮單,其《至夷人帳房》描述蒙古文化的質樸與原始,將蒙古文字喻為象形的“蟲鳥”,體現了陳第的文化優越感。李杜、陳第等入幕從軍,不僅僅是邊關生活的記錄者,更是軍事決策的參與者。
嚴嵩相府中有吳擴、章文、名醫王某等幕客。首輔夏言相府多門下客。袁煒府上有王稚登、任記室等幕僚“校書秘閣”[4];王逢年于幕府中專門“草應制文字”[5]。邵芳在高拱幕府多年,曾替高拱謀相,深為高拱所信賴。呂需是徐階督學時所特拔才子,徐任首輔,延其為幕賓,同時,徐階府上有楊豫孫、范惟丕、沈明臣等幕客。刑科給事中錢夢皋,為沈一貫入幕賓。張居正任首輔,聘袁姓幕客,謀得杭、嘉、湖三府監兌之職。華亭貢生宋堯愈,因才華橫溢被聘入張相府教授子弟。錦衣史繼書,通過賄賂張居正奴仆游七,夤緣得入江陵幕中。張居正改革之順利推行,與其眾多幕僚的共同策劃密切相關,這說明中國政局的復雜性,使得身居高位的官員需要決策時,自身已經難以對事情的發展趨勢做出準確判斷,必須依靠所信任的幕僚共同商酌。
由于帝王的血脈親緣,地方王侯幾乎無府無幕客。較之于朝廷大臣,地方王侯具有更為優越的經濟優勢,青州衡王在府第內修建待月樓,竣工之日,群宴門僚,請客賦詩,眾幕客惟呂時臣(字中甫)所作最佳。后呂時臣又游幕沈宣王府,憑其才華游走于王侯幕府之間,得到豐厚的經濟回報,最終客死河南。趙王朱厚煜聘請六十歲高齡的鄭若庸至其彰德(河南安陽)府,并給予極高的物質待遇。同時,嘉興名士尤嘉(字子嘉)亦被趙康王聘至幕府,專事文藝。由于文化的需要,自制府、中丞、司、道以下州郡縣,都建立自己的幕僚群,或佐政,或從事文化事宜。
朱國漢《皖城》謂:“新開幕府控巖關,南北舟車判此間。”自明中期始,整個中國的社會形態由于幕府的出現而改變了。京師高官、王侯貴族、方面大臣、軍隊衙署征聘幕僚,知府、太守等地方官員亦開始自聘“從事”,各級幕主聘請幕賓佐政治事,或將具體的衙門事務付之幕僚胥吏。而新任總督、巡撫或提學道巡歷地方,均無配屬的衙署辦事人員,亦需要自己聘請佐治人員。于是,各類衙門、各色官員聘請幕賓蔚然成風,所以凌廷堪謂之“風會所趨”。刑科給事中錢夢皋,為沈一貫入幕賓。周延儒府上私人如市,其幕客李元功、蔣福昌、周素儒及醫生張景韶,則夙夜入幕,共商要事。職業幕僚董獻廷,“凡求總兵、巡撫,必先通賄幕客董獻廷,然后得之”[6],雖然不能謂之中流砥柱,但董獻廷確實成為那個時代炙手可熱的人物。幕客之所以深受重視,除去他們博學多識外,是因為沒有來自朝廷的恩惠,幕客均為幕主私聘之人,屬于幕主的“自己人”,因此他們之間的關系即非比尋常——幕客對幕主而不是對國家負有責任。弘光時期,馬士英幕下幕僚如潮。清初曹溶幕府、龔鼎孳幕府、周亮工幕府、畢載積幕府、馮溥幕府、魏裔介幕府等都廣攬幕僚,借幕客之力高筑聲名,創建政績。對于非戰時期的幕僚來說,高官聘請其入幕的首要動機是佐政。徐渭《送俞府公赴南刑部三首序》載俞某官紹興,“聞新昌呂生光升稱文藻,則召見”。繼又將才子徐渭招聘入幕。而與佐政密切相關的是官府塾師。許多塾師因為在高官幕府,往往參與幕主的政治活動,因而其身份仍然是幕僚,如萬歷間相府塾師宋懋澄與首輔張居正。首輔在許多朝政問題上都與宋懋澄秘議相商,這已經非復塾師職責了。張居正因奪情被議,宋懋澄力諫而未能止,遂憤而辭幕。宋懋澄在張相府本職是授徒,但當他目睹首輔不守法度,背離傳統時,即仗義執言。
清初,“在外專征的文武大吏常持有許多空頭札付、空名告身,可以便宜委署官職;他們又因事急權重,可以隨時為得力輔佐人員請功授官”[7]。沈受宏《送陸桴亭先生赴撫院馬公幕序》云:“國家定鼎三十年,海內晏安,兵銷寇熄,天子勵精求治,憫念江南為大邦重地,特簡公于卿貳之班,授之節鉞斧藻,以來撫此一方民。”馬撫院駐足江南,行裝治畢,即開始征詢地方良才,首先征聘名儒陸桴亭入幕。臨行,友人沈受宏為陸桴亭送行,深信名儒與賢宦共事一堂,必有進于治。孫致彌《解連環》序云:“休論尚存舌否。嘆秦川漂泊,畫難成虎。”描述其奔波幕府的匆匆步履。“休論尚存舌否”,可知孫致彌的幕府職責乃口才辯士,應該負責幕府的外交。最終,正是憑借其敏捷的反應和流利的口才得任出使朝鮮的“副使”之職。幕僚紀五昌因在江防中贊畫立功,督師錢肅樂向監國魯王推薦,遂授行人司行人。山陰吳汝宏,字能之,號寄碧,吳興祚族兄。游幕四方。順治六年(1649)替幕主索逋粵中,便道晉謁正任萍鄉知縣的族弟吳興祚,遂留萍鄉署中。吳興祚正當青春少俊,胸懷天下,遂與吳汝宏討論兵法。從此,吳汝宏追隨吳興祚三十余年,成為吳興祚的得力助手和重要幕僚。其后,吳興祚以閩撫出師平海,吳汝宏內參籌略,外閱視糧器,橐韉從征,破白鴿嶺,解泉州圍,克復永春、海壇、金門、廈門等隘。報上,康熙帝晉吳興祚大司馬總制兩廣,而吳汝宏亦以軍功加二十級,授山西霍州通判,賜秩正一品。一時皆壯其遇,自公卿貴人友朋親族咸作詩章以頌美。古人以記室贊軍榮,未有如吳汝宏這般榮耀。滿族入關前,凡是疆場立功將士,政府均賞賜奴仆,而奴仆之立功者則賞賜官職。所以,吳汝宏即因遇時而得連升二十級,為官三載,惠政遍秦川,終因足疾辭歸。歸里后旋即南下嶺南,再度入族弟兩廣總督吳興祚幕府。張宸,字青琱,少有俊才,弘光時以諸生從喬總戎定侯軍中,由功貢入太學。鼎革后,游京師,工詩文,公卿爭延為幕客,時南雍已廢,復就昌平籍入,援例由太學授中翰,奉詔宣布粵東,使旋歸里,條上邑中不便事,得邀諭旨,晉兵曹主政,轉員外郎。錢栴,字彥林,與夏完淳同時遇難,其長子錢熙(漱廣)曾參與吳易軍事,次子錢默(不識)國變后削發為僧,而錢栴宗子錢黯(字長孺,號書樵),則于順治甲午(1654)、乙未(1655)聯捷,授池州府推官。
富貴榮華和功名欲望強烈地吸引著文人游士千里迢迢奔赴幕府。
二
風云動蕩的歷史時期,方面大臣尤其需要幕僚。名藩巨鎮或將軍英雄取戰功拜官爵,但文書往來、權事之謀則依賴幕僚,因而各路幕府都廣招天下才俊,左良玉、袁崇煥、吳三桂、耿精忠、尚可喜等朝廷所倚重的大臣無論出于政治需要,還是風雅愛好,無不組建幕府,擁兵自重,雄鎮一方。晚明以至清代,幾乎所有的文人學士都有游幕經歷,其中許多文士深懷兵法謀略。戚繼光鎮守薊遼,特在長城腳下、近鄰軍事要塞山海關修筑蓮心館,聘請福建福清軍事家、史學家郭造卿入住蓮心館,專修《燕史》以備軍事之需;又在灤河西岸之三屯營總兵府修建挹秀館,招募人才。史可法督師揚州,設禮賢館,招納異能之士,給予前來投奔的幕僚文士以月薪,這就是史可法幕府能夠將士團結一致、死守揚州的重要原因,而非僅僅是忠于明朝的政治信仰。康熙十七年(1678)冬,姚啟圣采納隨征幕僚參議道黃性震[8]建議,于漳州開修來館(一說“招來館”)以招降海上文武官員和兵民。投誠者均按原銜報部補官或保留現職,兵民賞銀,不加追問。至康熙十九年(1680),兩年內,共招撫明鄭官員5153名,士兵35677名,是經濟利益的驅動使得數萬明兵放棄了自己的國家和人格尊嚴。馮溥在京師特筑萬柳堂,余暇召集京師文人于此集會。周亮工鎮守青州,修建真意亭招攬文人雅士。吳興祚任無錫知縣,在惠山修來悅樓、云起樓作為接待賓館。丁煒備兵贛南,在其使院內修建甓園,召集四方名士,舉辦詩酒雅集。賓館、別墅、美女與高薪,孰能拒此強大的誘惑?如果沒有這些實質的物質利益,僅僅是保國安民,就只能是一句不見任何效應的宣傳詞而已。
高官巨卿傾財納士。對于幕主特別看重的文人,很多時候是幕主提早贈送聘金,以證明自己的真誠禮賢和對所聘幕客人格的尊重。據沈受宏《送陸桴亭先生赴撫院馬公幕序》,江蘇巡撫馬祜之聘,亦先“具禮幣”,然后派人駕車迎接。宋登春(1517—1584),字應元,號海翁、鵝池,真定府冀州人。30歲時,遭遇突然家變,妻子兒女五人俱喪,宋登春傷痛過度,須發皆白。此后帶義子(侄子)宋鯨棄家遠游。行程五萬余里,北出居庸,南涉揚子,西越關陜,東泊滄海,憑借書畫技藝游幕各高官幕府。其悲慘的遭遇令人同情,其卓絕的才藝令人仰慕,凡聘其入幕的官員無不先具聘禮。當其北上途經山東時便幸運地遇到樂陵王的挽留,這就是本節內容開頭的那段描述。
戚繼光一次在軍營為其屬下離幕赴任特舉辦歡送宴會時舉杯豪言:“今者一孝廉將之燕,一將軍將之秦。諸先生有能為文以送之者,文成當出千金及他物為先生壽。”[9]眾人逡巡莫敢應。福建名士林章(字初文)“援筆立成數萬言。大將軍讀之,且讀且拜,立獻黃金二十鎰,白金二百鎰,貂襜褕十,名馬二,他瑇瑁、火齊、珊瑚、明珠悉稱是”[10]。一篇即興送行之文所獲珠寶貂裘等可謂價值連城。據此標準,得主才士一生寫三五篇送別文章即可滿足終生富貴榮華。錢謙益《送張處士思任赴遼東參謀序》載,天啟初,遼東經略袁應泰聘請張思任入幕,“撰書詞,具馬幣,再拜遣使者以請”,張思任所收到的聘禮為聘書、寶馬和未知其數的金銀。
傾財力聘英才。萬歷間擊退占領臺灣的荷蘭官兵的著名將領沈有容在其幕僚林玉融卒后,不但林玉融得以安然入土,其后代的生存亦得到沈將軍的周密關照。另外,幕客郭氏父卒,沈將軍周濟其喪十余金。可知沈將軍對其幕客關懷備至。沈受宏《送許九日赴浙撫幕序》載浙江巡撫范承謨聘許九日入幕:“撫江南而賢者曰馬公,求士于幕下,得其才者曰陸先生桴亭。”“九日以能詩名一時。走重使,具厚幣,迎以為客。……先生(九日)客于其(范公)幕也,其無乃有秦越之觀乎?夫君子修德行道,有憂天下利生民之心者。”[11]沈受宏深為范承謨如此禮遇那位不得志的文士許九日而感動,范都督與許才子,身份相距天壤,“有秦越之觀”,而范都督卻能禮賢下士。范都督真可謂憂天下之憂的高官。
陸元輔入幕的前提是“以禮來聘”,且來者不拒,這說明他對自己才華的充分自信,他先后客京師近二十年,相國宋德宜、徐元文,侍郎葉方藹,尚書徐乾學,這些鼎爵顯貴均虔誠相交,給予豐厚的經濟資助。后入江南巡撫余國柱幕府,成為余巡撫所依靠的心腹,傾力助幕主興利除弊,成就功業。陸元輔游于達官顯貴之門,所獲束脩,使他豐衣足食外,還可大量購書,至藏書數千卷,游幕成就了陸元輔理學家的聲名和在學術史上的地位。
李因篤誓為遺民,矢志不渝,但其生存卻得益于有力者的幫助。一托于陳祺公上年,二十九歲即受聘為陳府課館教子。陳上年轉任雁平兵備道,李因篤隨之赴雁門,前后九年之久的陳幕生涯即有八年參加陳上年的祝壽雅集;二庇于富平縣令郭傳芳,亦長達七年之久,如果缺少陳上年、郭傳芳的經濟幫助,恐怕李因篤的遺民之志難以持守。
屈大均在《送季子之惠陽》中曰:“知爾豐湖去,深承太守情。”承蒙太守的關愛,屈大均幼子赴惠陽幕府,不僅減輕了屈子日漸加重的養家的重擔,而且可以借此擴大屈大均的交往,為此,屈大均深表感激。秀水曹溶在清初文壇上是個令人永遠追懷的官員。盡管《清史稿》列其為“貳臣”,但他對保護明代的文化和推進清代文壇的繁榮卻起到了重要作用。曹溶(1613—1685),字潔躬,號秋岳,崇禎十年(1637)進士,任御史。李自成政權留用,順治初起任河南道御史,督學順天,歷任戶部侍郎、廣東右布政使、山西按察副使等。在清初文壇上給予許多有影響的遺民以巨大的經濟援助和學術引導。曹溶仕清后自喻為阮籍,阮籍窮途,可知曹溶不得已仕清的內心痛楚。因此他盡其所能保護前朝遺老并提供衣食保障。平湖李天植(1591—1672),字因仲,崇禎六年(1633)舉人,明亡,絕意仕進,隱居蜃園,教書賣文織筐,苦度生計,后終于餓死。曹溶聞訊,糾合同志集資以助天植,且為其料理身后事。萬泰(1598—1657),字履安,號悔菴,前明進士,于順治九年(1652)以望六之齡應嚴州太守之聘,入幕為客,前后達四年之久。順治十三年(1656)曹溶任廣州右布政使職,邀萬泰入幕,遂同行入粵。如果不是貧窮至萬分極處的話,萬泰是不會翻山越嶺遠赴蠻煙瘴雨的嶺南的,萬泰遠赴南粵入幕實乃為了擺脫家境貧苦。順治五年(1648),浙江“五君子”抗清事發,牽連眾多,萬泰姻親李?及其子李鄴嗣皆牽連被捕入獄,被釋后李?自殺,出于親情,萬泰為其料理喪事。順治十四年(1657),曹溶由廣東布政使降調山西按察副使,赴大同,至康熙三年(1664)被免官止,在山西為官七年。此間,已經定居山西的江南名士顧炎武曾數度來訪,談詩論學,登山臨水,情誼匪淺。從曹溶對其他遺民隱士的慷慨接濟可以推出,曹溶給過顧炎武難以數計的物質幫助。盡管他們的交往是精神契合,但顧炎武初到山西,尚無立足之地,在曹府盤桓一月有余。陜西富平遺民李因篤少孤,外祖田時需撫之成立。田時需乃曹溶摯友,曹溶觀察三晉時,李天生便以故人之子相從,得到曹溶的照拂。后由曹溶推薦,陳上年邀請李因篤入幕佐政。其他如俞汝言(1614—1679,字右吉)、屈大均(1630—1696)等均是曹幕中知名遺民。而朱彝尊入曹幕時間最久,其許多重要的學術活動都完成于曹溶幕府,必然得到過曹溶的鼎力資助。
三
嚴繩蓀《送陸翼王歸赴余中丞幕》云:“幕府求名士,徵君憶故山。欲持經濟策,且趁鶯花還。”文人學士馬不停蹄地求職入幕,輾轉于不同幕府之間,謀生固然是最重要的原因,而青史留名的憂慮亦是其中不可忽略的因素。許多年逾花甲的文人為出版自己的書稿而出游幕府,結果往往有兩種可能:一是幕主投資,為其幕僚出版文集,如兩廣總督吳興祚,為其幕僚宜興萬樹出版其詞學著作《詞律》,為紹興金烺出版詞集《綺霞詞》等;二是利用幕主所給予的修金,回家自己謀刻。錢澄之直到花甲之年仍然四處游幕,目的是使其著作得到當道者的資助。在其尺牘中,就有許多寫給當道者的書札,明白表示求助之意,《與李醒齋》云:“倘更得祖臺數行,申致前說,或可小邀佽助,以了此局”,希望李醒齋資助其“《詩稿》三十卷,及他《藏山稿》二十卷”[12]的出版。
康熙三十三年(1694),福建遺民余懷盤桓揚州許久,即為謀求資金出版文集。《尺牘友聲二集·己集》有余懷五札,內有“弟八十之年,若不料理著作,恐與草木同腐,到揚稍募刻資”。即表明了他的生命焦慮。宣城遺民吳街南赴揚州謀求刻資,《尺牘友聲二集·庚集》“吳街南札”云:“前《論世》拙著,托長年攜正大家,倘就梓無緣,弟當篋以歸耳。”諸如此類的臨終前憂慮自己的文集不能傳世的文人不在少數,此時,政府官員的援助即成為這些文人之作能否存世的關鍵了。據邵廷采《明遺民所知傳》載張岱于易代后著《石匱藏書》為有明一代紀傳,“順治初,豐潤谷應泰提學浙江,修紀事本末,以五百金購其書”。張岱雖然傾畢生精力著明史,卻沒有經濟實力進行付梓出版,所以當谷應泰以“五百金”買去其書稿后,他并沒有對于出賣自己著作權感到懊悔,反而如釋重負,為自己的著作能夠流傳于世而感到欣慰。其后,谷應泰繼續編輯明史。雖然張岱本人并未有多少記載,但作為一件重要的學術事件,仍舊有人為之不平,谷應泰以“每篇十金”的高價聘請杭州名士陸圻為其撰寫《總論》,知情的姚際恒則將這件文壇事件的原委記載下來。從道德上說雖然不夠磊落,但是,如果沒有谷應泰重金購買,沒有谷應泰高薪聘幕僚陸圻,那么《明史紀事本末》或許不會成為今天中國史研究者的必備古籍了。
泰州吳嘉紀堅守遺民節操,令人崇敬。順治十八年(1661),周亮工至揚州,攜吳嘉紀手稿《陋軒詩》至其賴古堂為之付梓,于康熙元年(1662)至康熙三年(1664),刊刻二百余首。其后,康熙七年(1668),吳嘉紀詩已累積400余首,謀取付刻。泰州分司汪兆璋(字芾斯)得知此情遂投資為之刊刻。兩淮鹽運使周亮工、揚州司理王士禎對吳嘉紀的詩極為欣賞,特為之作序,王士禎將序寫好后,派人趕赴三百里之外,將序文送到吳嘉紀手中。吳嘉紀為此深為感動,特地租了一艘小船,專程到揚州感謝王士禎,并從此與王士禎成為摯友。吳嘉紀的詩卷刊刻問世后,其文學聲名遠播。假如沒有分司汪兆璋的慷慨資助,我們今天的文學文化史上就不會有吳嘉紀的名字。由此可知,還有多少人凄涼而卒后,其一生的創作未能傳世。
康熙二十三年(1684),蔣超然(字莘田)在嶺南分俸資助葉燮,葉燮《宿蔣文孫齋閣有懷其尊人莘田》中記錄了這段恩情。但是十年后,康熙三十四年(1695),葉燮詩集《己畦集》輯成,意欲付梓,卻沒有十年前的幸運了。不得已,攜書稿到揚州。《尺牘友聲二集·庚集》“聶先札”云:“葉星老帶來《己畦集》,止此一部,因不概投,托弟代上,幸為賜閱。星老欲此地賣文,代撰墓志碑銘。”為了謀取刻資,葉燮在繁華的揚州開設書屋——代寫墓志銘、碑刻文等。廣州知府劉茂溶主動拜訪遺民屈大均,表示愿意支持他編印規模宏大的文選——《廣東文選》,屈大均欣喜不已,慨然應允。僅僅花費數年之功,便于康熙二十六年(1687)編輯竣工。康熙三十七年(1698),杜首昌《綰繡園集》結集,中丞張敬止為之投資付刻,高官宋犖、高士奇、尤侗等為之撰序。
曹寅除主持朝廷大型叢書《全唐詩》的編纂外,還個人資助刊刻其舅父顧景星《白茅堂集》、施閏章《學余堂集》、朱彝尊《曝書亭集》等。王猷定《四照堂集》卷一《答周櫟園書》中云:“風雅之在今日,危于一線。先生以苦心積學上溯有唐及漢魏屈宋,進而三百篇,窮源星宿,從佳刻扇頭,一一讀之,書篋幾杖外,殷然留金石聲。若寡昧如定,束發有志,白首紛如,連年貧病交纏,心血枯耗,且每對古人,益不敢輕下一筆。自悟三十年讀書,方知慚愧二字。”道出了官員對于文學尤其是學術生態的決定作用。不能付梓出版的話,無論怎樣經典的詩文都將失去意義。由于晚年方悟出經濟之于文學的決定作用,王猷定“慚愧”自己生命之路的選擇,間接地說明,遺民身份的選擇是個錯誤的決定。王猷定帶著生命的遺憾離開人世后,其詩文集由周亮工應杜濬的要求搜集刊印。
張秋紹《喜遷鶯·贈吳留村使君》謂吳興祚“萬金酬士”。吳興祚資助大批落魄文人出版文集。曾投資為龔鼎孳刻《定山堂詩集》(43卷),附《定山堂詩余》四卷,聘請才士顧修遠、陳椒峰為之刪定,負責刊刻,請吳梅村撰《序》。據此可知吳興祚對龔鼎孳的深情厚誼。吳梅村《龔芝麓詩序》曰:“大宗伯合肥龔先生搜其舊所著詩,手授丹徒姜子子翥曰:子知吾詩者也,亟圖所以廣其傳。于是大行伯成吳侯方以為政余閑,揚扢風雅,謀諸顧子修遠、陳子椒峰,相與詮次而刻之吳中。集成,命其友婁東吳偉業弁簡端。”[13]序末有“康熙九年,歲次庚戌,季夏,婁東弟吳偉業頓首拜撰”。可知,吳梅村序作于康熙九年(1670),早于《定山堂詩集》結集六年。《定山堂詩集》吳序后有周亮工撰于康熙十一年(1672)的《序》一篇及尤侗撰于康熙十二年(1673)《序》一篇。其中在錢謙益《序》后有吳興祚《識》:“虞山、合肥二先生,同為文苑主持,同位至大宗伯,二一逝于前,一逝于后。言念二序,為之輟翰,不忍多讀也。”可知,吳興祚欽佩龔鼎孳的文壇聲望而慷慨資助。錢謙益(1582—1664)和龔鼎孳(1615—1673),都是深孚眾望的博學朔儒,錢謙益卒于康熙三年(1664),生前已為龔鼎孳撰寫序畢。龔鼎孳生前亦早已整理自己的詩集準備出版而乏資。直到三年后,由于吳興祚的支持,才終于得以付梓。整個刊刻過程較為緩慢,《定山堂詩集》最終刻畢則在錢謙益序畢十年之后的康熙十五年(1676)了。除了上述所及外,吳興祚所資助的文集先后有:宋俊《岸舫集》 、吳綺《林蕙堂全集》、顧祖禹《讀史方輿紀要》(前五卷)等。其幕僚所撰傳奇,多由吳總督付資刊刻。康熙二十五年(1686),萬樹《空青石》傳奇成,吳棠禎《空青石序》載該傳奇由吳興祚“壽諸梨棗以傳”。這成為清初眾多的詞集及戲曲傳奇得以流傳于世的重要因由。吳興祚還為吳楚材、吳調侯投資出版至今仍在產生廣泛影響的《古文觀止》。
文士入幕游幕能夠得到理想的待遇,宦途之外的富貴理想憑借幕府可以實現。很多情況下,能夠與幕主和睦相處,親如兄弟。不僅經濟有保障,也極有益于個人尊嚴的提升和聲名的建立,例如嚴武與杜甫、董晉與韓愈,幕主與幕客相知之深,成為明清文士們所仰望的人生際遇。計東苦苦尋求,終于在宋犖幕府里安頓下來,其中重要的原因是幕主宋犖與計東公平相處,并沒有將計東視為低一層次的雇用之人,這使得計東感激涕零,賓主友好相處,結下深情厚誼。
由于幕僚多是飽讀詩書或身懷絕藝的非凡才士,于幕主工作所起的作用不言而喻。因而,幕主不僅在經濟上資助他們,解決他們養家與養老的后顧之憂,而且許多有文化遠見的幕主對于幕僚文人的揚名和留世也多給予關注。遺民王世楨(1626—1693),追隨永歷抗清,易代后留居嶺南,蕭瑟落魄,無以為生。惠州太守寶坻王紫銓煐延之惠州,教授其子立安、叔宛、季如及兩幼孫。卒后,王煐撰《哭礎臣兄》八首,其一曰:“五十年來汗漫游,羅浮雙嶠擬歸休。”并出資為之營葬故里,而在羅浮為之修筑衣冠冢。吳綺入幕,乃因為貧無治宅,吳綺《聽翁自傳》曰:“癸亥游粵東,制府吳留村贈以買山錢歸。”康熙二十三年(1684),吳綺在廣州吳興祚幕府已兩年。徐此時亦在吳幕,是年徐
離粵,臨別眾人為之送行,徐有《再疊前韻留別席間諸公》后注:“時園次亦欲言歸。”又有《次韻奉贈吳湖州園次》曰:“草堂資就應歸臥,何必看囊有一錢。”勸說吳綺,幕府修資只要足夠買個莊園了就應歸里,不必留戀幕府。是年八月,吳綺《林蕙堂文集》輯成,吳興祚為之作序,并捐資助刊。如果沒有吳興祚的慷慨捐助,我們今天可能就不知道“紅豆詞人”為何許人了,更無緣看到保存了清初大量士林資料的《林蕙堂文集》(二十六卷)。康熙二十四年(1685),吳綺用吳興祚所贈金銀回揚州購置莊園。吳綺《聽翁自傳》載湖州知府任上被罷后,游幕嶺南,“制府吳留村贈以買山錢,歸得粉妝巷廢圃居焉。又以錢二百緡。得東陵田七十畝,種秫與豆,足供半歲食”。其詞《金縷曲·送吳聽翁移家黃子陂》曰:“昨日名卿東海畔,恰歸來、清俸能分贈。”言吳綺歸來,“名卿”分俸,所指即兩廣總督吳興祚。從此,吳綺便擁有了自己的一方莊園,年老無憂。為了表達敬意,他特別請著名畫家陳玉璂為自己的園林繪圖,并親自題詩,然后,將整冊畫遙寄嶺南吳興祚,以示對吳總督資助的感激。
此外,明清尚有許多借繪畫占卜等技藝為高官所聘入幕獻藝的名士。嘉靖年間,抗倭幕府成為文人云集的中心,汪懋麟《百尺梧桐閣集》卷三《抱耒堂記》云:“古豪杰處顯晦之際,莫不有所托跡,或漁釣射獵牧豕屠狗賣漿負局。”正是高額修金,強烈地吸引著那些科舉官場之外的文士們。昆曲名伶蘇昆生與說書藝人柳敬亭即憑借卓越的演唱藝術為左良玉聘入幕府獻藝,為此,吳梅村特撰《楚兩生行》加以頌揚。無錫畫家華胥,字羲逸,以善畫仕女被川湖總督蔡毓榮聘入幕府,華胥《憶秦游》載:“訪夏于澗,善琴,向在荊南幕游,甲寅(1674)聞警同歸。”臨戰逃離,對于一般的參戰士兵來說,一旦被抓回,則是殺無赦的死罪。而在大戰將臨之際,華胥和夏于澗趁機逃跑,總督任其所往,并不追究。這說明,對于許多才藝之士來說,他們入幕僅僅是謀求個人經濟方面的收入,而非基于家國民情的高尚道德責任,他們入幕并非出于軍事激情。未知蔡都督如何看待此類“逃兵”,他們在烽煙燃起之際順利逃歸的事實說明,在軍幕中他們并沒有被視作軍人,而僅僅是作為活躍軍隊氣氛的藝人,所以,當戰爭來臨之際,遂其去就。同時這也說明,幕僚人員的身份是自由的,因為幕主私人所聘,既不受軍紀的約束,幕主亦沒有對幕僚施行法律制裁的權力。華胥的例子證明了傳統儒家觀念的一種悖論:當個體的生命遭遇危險時,所謂的忠義都不復存在了。這個悖論在下文的許九日的經歷中再次得到證明。云間許九日,因才被浙江巡撫范承謨聘之入幕,沈受宏《送許九日赴浙撫幕序》云:“撫浙江而賢者曰范公,求士于幕下,得其才者曰許先生九日。二先生者皆婁人,而九日以能詩名一時。走重使,具厚幣,迎以為客。”許旭(1620—1689),字九日。陸桴亭、許九日在幕府均受到禮遇。后許九日隨范承謨赴福建任。當耿精忠反清前夕,許九日借口辭幕而歸,得以逃離戰場,保全性命,而范承謨則死于兵難。蘇州藝人章文以刻圖知名天下,正德間被寧王朱宸濠聘至府第。當嚴嵩入閣,章文隨被聘至嚴嵩相府,長達四年之久。晚明著名說書藝人柳敬亭,被著名將領左良玉延至幕中,給予極高的待遇。易代后,被大宗伯龔鼎孳聘至京師龔府,直到龔宗伯過世,柳敬亭方離京南下。王翹,字叔楚,嘉定人。王翹以畫藝游幕府,并未參與幕府的軍事行動,朱彝尊目睹王翹非凡的繪畫技能。隆慶六年(1572),王翹卒,其幕主徐學謨親為之撰《王山人墓志銘》《祭王叔楚文》。宣城查之愷,字惟勛,康熙初任東莞水師營守備,上元才士凌天杓以善畫客查之愷東莞幕府多年。屈大均《答凌天杓》有“丹青知絕詣,憑爾畫嫖姚”。自注:“凌善畫,在查將軍幕。”[14]康熙十二年(1673),許三禮任海寧知縣,幕中即匯集了許多專以“藝”入幕者。他們處于政治邊緣,以藝而游。官員私衙所招,借琴棋書畫、金石或星占卜醫法術等,以充實幕主的精神生活。徐中行《張生從梁舍人游嶺南檇李舟中和贈》曰:“翩翩裘馬壯游心,畫手仍高子墨林。但得向平尋五岳,寧論陸賈贈千金。”張生為畫家,隨梁舍人赴嶺南,應專職為梁舍人繪畫。顧文淵(1647—1697),字文寧,號湘沅,又號雪坡、海粟居士,常熟人。擅畫山水,寫枯木竹石。游食四方,賴以資給。徐學謨《徐氏海隅集》卷十三《蘇郡丞席上觀籜冠生書畫》即寫在蘇州縣丞的酒席上觀看畫家“籜冠生”即席作畫的場景。無錫印人陳瑞生,字朝喈,秦松齡《陳朝喈詩序》云:“予從軍漢南,君以幕府之辟,至烽煙蔽江,上炮車轟,日夜不絕,顧相與憑眺賦詩,沉郁頓挫,視昔加壯。”陳瑞生即憑其印藝為川湖總督蔡毓榮所知,聘之入幕,與秦松齡共事。計東《都門三子傳后序》云:“彼三子抱磊落不可羈之才,終其身侘傺厄塞以歿,既無攀援氣勢之力可以貽其子孫,而又未嘗著書立說可垂空文以自見。”感慨三子游都門而不遇的悲劇,基于此,計東在《贈徐山仿序》中專門探討人生的際遇問題:“士之甚不遇者莫若有明以來,格于令甲、束以章程,既不許若漢之上書天子,從公卿薦辟以自進;又不許若唐之自干主司及宰相,或授官從書記于幕府;又不許若宋太學生之得參論朝事斤斤焉、靡靡焉。童子日佔畢鄉塾,由郡縣而升之學使者,不遇則老于童子科已耳。諸生日執業庠序,三歲而試之棘闈,不遇則老于諸生已耳。”[15]在計東看來,士人之遇的機會,全在于所遇到的幕主的賢愚,并不在于士人本身的才能,直接將個體的命運與幕府相連接。因此,許多文士由于遇主,最終科舉登第,踏入官場。這份耐心和執著如果沒有幕主的經濟支持,將不能實現。而對于那些最終沒有及第的文士來說,游幕則是他們改變生活境況的前提和保障。邢臺宋登春以畫藝游幕于高官幕府。徐渭入胡宗憲幕,靠游資改變窮境并成為歷史上知名的文人和畫家,且以代筆所得巨額潤筆購置別墅——青藤書屋。
陳允衡(1622—1671),字伯璣,號玉淵,江西新城人。以選文知名。流寓揚州,謀求其與李云田合作編訂詩集《國雅》的刻資。遇旅居斯地的山西武鄉程昆侖、揚州司理王士禎、兩淮鹽政胡文學。諸名士捐俸資助陳允衡,助刻《國雅初集》。王士禎親為撰序。為感謝王漁洋的資助,陳允衡特在《初集》中收入漁洋詩214首,僅次于給他更多經濟援助的大宗伯龔鼎孳(230首)。畫家龔賢在揚州結交詩友、畫友,復蘇揚州的文化活動。據《草香堂集》記載,龔賢提及的文友有六十余人,余者所涉尚不在少數。如周亮工、胡介、張養重、孫枝蔚、陳伯磯、陳允衡、查士標等人皆與龔賢過從甚密;王士禎、朱彝尊、吳偉業、黃周星、黃白山、張大風等亦與之有深交,而這些文友、畫友大多結識、交游于揚州。時至康熙二十六年(1687),六十九歲高齡的龔賢受孔尚任之邀,由南京直赴揚州“秘園雅集”。這次由孔尚任組織的集會,不但有春江社友王學臣、望文、卓子任、李玉峰、張筑夫、彝功、友一,尚有吳綺、丘柯村、蔣前民、閔賓連、閔義行、陳叔霞、張諧石、倪永清、李若谷、徐丙文、陳鶴山、錢錦樹等長期寓居揚州的文化名人。這次集會,亦有龔賢、查士標、石濤三位著名畫家,各路英才歡聚一堂,傳為藝壇佳話,同時證明了易代后揚州文化迅速復蘇。邢昉(1590—1653),字孟貞,一字石湖,江蘇高淳薛城人。有《宛游草》《石臼集》。與施閏章友善。邢昉歿后,施閏章為輯其詩以傳。王漁洋以不得其為友為恨。當王漁洋任國子監祭酒時,恰逢李姓同鄉出知高淳縣,遂請李縣令尋訪邢昉的后裔,知其老妻稚孫,煢煢孤寡,遂脫贈三百金,為置腴田百畝。
清初,許多漢族封疆大吏和朝野大小官吏,大多由明朝而來,盡管已經身仕新朝,但他們多懷有舊朝情結。對一些漢族官員來說,保護關懷遺民友人,在一定程度上補償了他們由于多種原因出仕異族政權而造成的心靈愧疚。幫助困境中的遺民,成全其氣節,是多少良心未泯、善意尚存的漢族官員的心愿。傅山、方文、方以智、顧炎武、孫奇逢等學識淵博的遺民,即被人們視為精神和文化領袖。他們不僅在經濟上受到新朝官員的大力資助,他們的學術活動也都不同程度地得到他們的經濟贊助。經濟的支持和政治的遮護,成為清初遺民文學活動取得巨大成就并最終走向繁榮的必備條件。
傅山的文學活動與仕清官員也密切相關。順治間,當傅山因涉嫌反清入獄后,時任山西布政使的魏一鰲力證傅山清白而終使傅山以無罪獲釋。事實上,當朝廷審訊時,指魏為證人實乃傅山的靈機“誣告”,但魏卻敢當所“誣”,挺身而出。魏一鰲,字蓮陸,別號海翁,自號酒道人,直隸新安人,崇禎壬午(1642)舉人,官忻州知州。順治二年(1645)被迫赴舉,授山西平定州知州。順治九年(1652),山西天災,應傅山之請,魏一鰲下令免除了本不在免稅名單中的傅山在山西忻州的土地稅。順治十年(1653),魏一鰲在太原郊外的土塘村為傅山購置別業。陳上年,順治至康熙初任涇固道兵備,山西雁門道兵備使,盡管他本人極少有學術活動,但他對遺民學者的經濟贊助卻為他贏得極好口碑。他豁達大度,尤好交游,以熱情的學術贊助人而知名。當曹溶離職回鄉后,曾一直得到曹溶資助的學者朱彝尊又因曹溶的推薦入山西布政使王顯祚幕府,并受到禮遇和尊重。順治年間陜西合陽知縣王又旦(1636—1687),字幼華,號黃湄,郃陽人,順治十五年(1658)進士,官至戶科給事中。任湖廣潛江知縣期間,王又旦捐資為陜西遺民詩人孫枝蔚修筑別墅——焦獲寓樓,使孫安心于湖廣采集當地民歌。康熙十二年(1673)秋,顧炎武在山西汾州介山修筑別墅竣工,其在京城任高官的外甥徐乾學、徐秉義、徐元文同撰《為舅氏顧寧人征書啟》云:
舅氏顧寧人先生,年逾六十,篤志五經,欲作書堂于西河之介山,聚天下之書藏之,以貽后之學者。……伏維先達名公,好事君子,如有前代刻板善本及抄本經史有用之書,或送之堂中,或借來錄副,庶傳習有資,墳典不墜,可勝冀幸之至。
排除甥舅間的血緣親情,以顧炎武當日在士林的文化聲望,以徐氏三兄弟在康熙朝的顯赫政治地位,他們聯名以布告天下的方式在全國范圍內公開征集古籍的文化行為證明了一個蒸蒸日上的新政權對遺民文化學術活動的積極支持。王漁洋司理揚州時多有贊助文學之舉,曾極力資助鄒祗謨編選詞集《倚聲初集》,又支持遺民孫默搜集并刊刻《國朝名家詩余》——迄今所知清代最早的一部規模宏大的詞總集,對于清初的詞學復興起到了重要作用。
仕清官員不僅給遺民們提供經濟資助,他們也力所能及地為舊王孫們提供政治遮護。順治九年(1652),魏一鰲力平發生在傅山家中侄婿暴死的人命案件,使傅山化險為夷。龔鼎孳鼎力相助過無數被逋遺民。順治十一年(1654),傅山因涉嫌參與組織反清活動被捕入獄,一年后以無罪獲釋。這即是清初著名的“朱衣道人案”。除了傅山友人的努力斡旋外,身居朝中要職的龔鼎孳、山西巡撫孫茂蘭均是傅山安全獲釋的關鍵人物。龔鼎孳并因為遺民無罪辯護而被彈劾貶職。同時,當顧炎武被捕入獄后,龔鼎孳、徐乾學、魏裔介等朝中大臣極力斡旋,終于使顧以無罪獲釋。順治年間,兩淮鹽課御史姜圖南幕府,多有遺民前來投靠,“饑則餉其粟,寒則衣以裘”,新朝官員的遺民情結使得當時大批誓做遺民的人不遠萬里投奔而來,有的一住便是十余年。
大量的歷史文獻都有記載,清初的官員不但積極贊助著名的遺民學者,其中有些人還成為舊遺民的門生弟子。遺民孫奇逢移居河南輝縣蘇門后,魏裔介和湯斌等清廷官員便拜孫為師,自稱弟子。種種事實證明,新朝官員對舊遺民的資助成為清初政治與文學活動中一個極為重要的文化現象。如果沒有漢族官員的這種積極態度,如果沒有漢族官員對遺民文學文化活動所提供的經濟支持和政治遮護,那么,清代文學就不會于清初即得到全面復興,如果缺少這些援助,清代文學至少不會如我們今天所見的如此光芒璀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