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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節 時空體理論敘事學化及歷史敘事學的國內外研究現狀

我們的研究起點就是申丹教授面對國際學術界的發問,“為什么語境敘事學和形式敘事學需要彼此?”[1]語境敘事學和形式敘事學在國外還有后經典敘事學與經典敘事學、結構主義與文化歷史敘事學等說法,其實所指大致一致。我們就是試圖在申丹教授發問的基礎上進行進一步的論述。在內容指向上,有構建一個認知版本的普通語境敘事學或者說一般語境敘事學的意向,[2]即試圖建構一個歷史認知敘事學。

從建構的方法上,我們的研究,從取向上看,是比較接近在語言學基礎上對經典敘事學進行傳統重溯,根據我們的研究對象的特點,更接近歷史語言學及認知科學交叉領域引領的敘事學。在安斯加·紐寧(Ansgar Nünning)描繪的從結構主義敘事學(Structuralist Narratology)到文化與歷史敘事學(Cultural and Historical Narratology)的研究趨勢中,[3]莫妮卡·弗盧德尼克(Monika Fludernik)的基于歷史語言學的《建構“自然敘事學”》(Towards A“Natural”Narratology)與我們的方向最為契合。因為,從根本上,語境敘事學與形式敘事學本質上是形式與歷史之爭,所以,我們的構建相關研究述評主要集中在對弗盧德尼克的細致分析,尤其是她的整體理論譜系問題。

確實,也正如作者自己宣稱的,她自己是歷史敘事學的標志性人物:“弗盧德尼克則是有機論和歷史論的代表。”[4]

《建構“自然敘事學”》中,莫妮卡·弗盧德尼克(Monika Fludernik)希望能建立一個新的敘事范式,這個新的范式,是建立在她對英語文學的歷時研究上的,從口頭語言到中世紀作品、從早期現實主義到現代主義、后現代主義,通過一種歷時類型的探索,莫妮卡·弗盧德尼克(Monika Fludernik)希望能打開一個新的范式。

莫妮卡·弗盧德尼克(Monika Fludernik)的理論,按照其詩學來源,實際上可以分為三個重要部分,她試圖從“自然”(nature)這個相關術語,建構起一種“自然敘事學”(“Natural”Narratology)的理論基礎。這里的三個重要詩學來源,主要包括拉波夫傳統、語言學的奧地利學派(與Wolfgang Dressler聯系在一起)以及喬納森·卡勒的“自然化”概念。

莫妮卡·弗盧德尼克(Monika Fludernik)承認了自己的語言學出發點之一是拉波夫,[5]我們知道拉波夫(W.Labov)是美國語言學家,其相關的變異研究為歷史語言學和社會語言學開創了一個新的空間,他關于黑人英語的語言學研究已經成為經典,而其關于變異問題的系列研究中,[6]我們已經看到一種非常宏偉的歷史語言學及社會語言學氣象。這種語言學對于英美語言學主流傳統來說,似乎頗為另類——盡管,他依舊是“在共時中研究歷時現象”。[7]但是對于德國、俄羅斯和中國來說,卻是一脈非常重要的語言研究傳統。從德國來說,歷史語言學的重鎮就在德國,雅各布·格林、葆樸、洪堡特等學者正是第一批歷史語言學學者。在俄羅斯,自《全球語言比較詞匯》問世以來,[8]“民族的自覺和語言科學的興起相偕并進,堪與日耳曼諸民族并駕齊驅”。[9]而在中國,同樣的語言傳統在李方桂等學者之后,在國內也是影響深遠。所以,我們看到歷時論的敘事學出現在德國,尤其是德國的英語系,可能并不令人吃驚,在上面提到的歷史敘事學提出及代表中,安斯加·紐寧(Ansgar Nünning)是德國吉森大學英美文學與文化研究系主任,莫妮卡·弗盧德尼克(Monika Fludernik)是德國弗萊堡大學英文教授,應該說他們的德國英語系學者的身份同時敞開了兩個維度:一方面,英語系的學術身份使其向敘事學靠近;另一方面,他們都自覺或不自覺地傳承某種歷史研究的傳統。在莫妮卡·弗盧德尼克(Monika Fludernik)“自然”敘事學與拉波夫(W.Labov)的語言學—詩學關聯可見一斑。盡管,我們需要再次強調是,他們英語系的身份及經典敘事學的殘留,在很大程度上會使他們更親近結構主義歷時語言學,這將使其在許多理論問題上,留下許多未能解決的問題。

同樣,莫妮卡·弗盧德尼克(Monika Fludernik)自己宣稱的與沃爾夫岡·德雷斯勒(Wolfgang Dressler)的關聯[10],也是能回溯到某種語言的歷史比較模式,尤其是歷史形態學的模式。我們在瀏覽Wolfgang Dressler的著作[11]以及查看他參與組織編選的一系列和形態學(Morphology)相關的會議論文集中[12],可以看出其濃厚的歷史形態學的研究背景,而這,恰恰是與歷史語言學中的歷時形態學研究傳統,是相互并行的。

莫妮卡·弗盧德尼克(Monika Fludernik)宣稱的第三來源是來自喬納森·卡勒的自然化,[13]國內翻譯者盛寧先生是將“自然化”翻譯成“歸化”,這個翻譯很巧,一下子將其中注重程式的層面表現出來了。卡勒認為:“如果我們不想面對那不朽的銘文目瞪口呆,我們就必須把奇特的、形式的、虛構的成分轉化還原,或歸化(naturalized),使它們納入我們的視野。”[14]卡勒指出了在閱讀的這個過程中,體裁與程式起著重要的作用,事實上,在這一點上,恰與維謝洛夫斯基的歷史詩學傳統注重體裁與程式(當然這個學派在此基礎上同時也很注重變異,注重變異系統是如何擴展并維護發展整個原初系統論述[15])有密切的聯系。正是在維謝洛夫斯基的基礎上,俄羅斯形式主義者發展了自己的形式主義文論。因此,涉及這個問題的時候,我們不得不回到歷史語言學影響下的歷史詩學中去。正如伊戈爾·奧列格維奇·沙伊塔諾夫所說,形式主義者是歷史詩學傳統下的一種新發展,正是在歷史詩學的方法影響下,“整個兒地改變了研究文學的方法,而在這一新方法的浪尖上出現了您提到的那些人名,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看法,有時這是那些觀點上互有抵牾的人,但抵牾發生在歷史詩學的空間內”[16]。伊戈爾·奧列格維奇·沙伊塔諾夫在這里所說的,包括形式主義者、巴赫金、維諾格拉多夫、塔爾圖—莫斯科符號學派等均是詩學傳統中的重要一員。只不過,相對而言,形式主義將藝術形式及相關的演變視為一個內部問題(并且完全切斷了認知語境方面的塑形與錨定),進而試圖從一個共時平面來解決這個問題,實際上俄羅斯形式主義者僅僅發展了歷史詩學的一個部分、一個方面。

正是在上述的影響基礎上,莫妮卡·弗盧德尼克(Monika Fludernik)將Naturalization改造為敘事化(narrativization),[17]并且試圖從歷時的角度來看待問題,這樣,她就在某種社會語言學、歷史語言學研究的基礎上,試圖構建一種歷史敘事學,在這個過程中,這種“自然”敘事學實際上取得了和歷史詩學類似的歷時的效果,盡管,由于英語系的影響,這將是一個更接近結構主義歷時語言學的敘事學方案。

需要再次補充的是,莫妮卡·弗盧德尼克(Monika Fludernik)的自然敘事學,如我們所知,是一種認知敘事學,從其著作中,她也試圖建立一系列認知參數來研究各種文學類型,關于這一點,申丹等人已經在其著作中對莫妮卡·弗盧德尼克的認知方案做了比較深入的評論。[18]我們在這里不再贅述。

應該說,這種歷時論的敘事學給人以很大的啟發性,但是,從一個更為廣闊的視野尤其是歷史詩學的視角上,莫妮卡·弗盧德尼克(Monika Fludernik)的敘事學理論依舊存在著兩個比較重要的問題。這兩個問題,我們在下面的論述的視角中會反復談到它,在這里,筆者先簡明扼要地提出來:第一點是其理論對文學作品的闡釋力不夠,正如有研究者所說:“在這項重要的研究里,弗盧德尼克明確提出一個歷史性的且不囿于規范的(和虛構的)敘事形式的新框架。這是一個重要的研究領域,然而,為探索廣義敘事所需要的這種敘事理論類型,并不能毫無疑義地適用于如現代小說這樣的研究”[19],這是因為這個傳統在德國僅僅經歷了兩代,主要是斯坦澤和弗盧德尼克,人數也不多,沒有像俄國的歷史詩學一樣,已經成為一個重要的有影響的傳承——從維謝洛夫斯基到巴赫金、普洛普、形式主義者及漢學家李福清等更近的繼承者。第二點,弗盧德尼克在理論建構上考慮得也不是很周到,首先,她更多地不知不覺地接受的是一個結構主義歷時語言學的知識框架,這一點使得其閹割了歷史敘事學的重要部分,使其理論從源頭上不能很好地面對歷史。包括她在內的認知敘事學者,“集中關注規約性敘事語境和規約性敘事認知者”[20],這個方向是非常對的,但是,沒有能很好地將規約性敘事語境的變化的維度展示出來,另外,在研究過程對文類部分的變化與內在結構的變化沒有結合起來,在內在結構部分的共性的討論多了一些,實際上并沒有很好地建構起一個同與異并存的結構。這是因為弗盧德尼克采用了結構主義歷時語言學的方法,其相關研究隔絕了作者和社會意識形態,巴赫金的時空體理論在這一點上,理論構建比她更好一些。

所以,和弗盧德尼克以結構主義歷時語言學色彩更濃的影響為基礎進行轉化不同,我們試圖從同樣自歷史語言學轉化并且實踐了更長時間的歷史詩學入手——而且是一個認知型的歷史詩學——這里是從時空體理論出發[21],通過對時空體理論的敘事學化,筆者試圖構建一個初步的歷史認知敘事學,或者說是一個時空體敘事學。我們之所以選取巴赫金時空體作為一個對象,是因為其搭建的理論模型在某種程度上,比莫妮卡·弗盧德尼克(Monika Fludernik)敘事學具有更大的理論發展潛力及包容性,同時在描述文學現象方向具有更好的適用性,換言之,就是更深刻、更準確、更適用——這里的優點主要歸功于巴赫金詩學。當然,我們還是需要指出的是,時空體理論存在著許多模糊之處,帶著很強的未完成性,我們需要進一步對空白之處進行推演。由于巴赫金詩學是一個具有很強未完成性的詩學體系,不僅涉及的理論層面比較多,而且跳躍的層面也很多,我們的論證工作可能會非常艱苦。

從上面的論述看,讀者可以知道筆者所做的工作是一種轉化,也就是說對原本是一種歷史詩學的理論,進行敘事學轉換,主要的工作對象是時空體理論。“時空體理論”是一個歷史詩學(historical poetics)模型,系巴赫金通過歷史與形式相結合的辦法,提出的一個小說歷史類型學,集工具性、闡釋性、本體性為一體的歷史比較工具,有很強可改造性。需要指出的是,歷史詩學是一種比較詩學或者說歷史比較詩學,這是因為其最重要來源,恰是歷史語言學,而歷史語言學雖然衍生發展了社會語言學,但其有歷史比較語言學的稱呼,是一種比較語言學。關于這一點,我們將在下面某些章節進行系統的闡述。從述評的要求來看,筆者已經描述我們的努力方向,這就是弗盧德尼克的歷史認知敘事的相關模型建構,這是我們所去的方向;我們還要看看我們的出發點,這就是時空體目前研究現狀,尤其是時空體理論與敘事學之間的關系。這是因為,我們目前試圖從另一種方法入手來研究,那就是通過衍生、擴展的基礎上構建一種新的敘事理論,更準確地說,是一種后經典敘事學理論。換言之,我們其實將時空體理論敘事學化了,盡管,從我們的去處來看,目標領域中沒有相關的模型,但是,從出發點上看,這里轉化目前做到什么程度了呢?因此之故,筆者下面對目前時空體與敘事學交叉領域的研究做進一步梳理。

時空體理論雖然非常有意義,但它卻有一定難度,2007年筆者碩士學位論文時就已經做過一次研究梳理,其研究成果并不多,近年來繼續收集相關材料,發現相關的研究取得了一定的進展,但數量依舊不多。從我們涉及與敘事學相關的篇目,就目前所見,就更少了。概述來說,時空體理論與敘事學研究主要有:張德明《〈暴風雨〉:荒島時空體的文化敘事功能》[22]、莊華萍《〈兇年紀事〉的敘事形式與“作者時空體”》[23]等論文在國內最早提出兩者之間的關聯,而國外的主要有俄羅斯學者2015年論文《敘事學的巴赫金》(Narratological Bakhtin[24]相關觀點值得關注,另外,蘇珊·斯坦福·弗里德曼的《空間詩學與阿蘭達蒂—洛伊的〈微物之神〉》中也試圖在敘事學的維度上援引了巴赫金的時空體理論,巴特·凱南(Bart Keunen)的《時間與想象:西方敘事文化中的時空體》(Time and Imagination:Chronotopes in Western Narrative Culture)盡管有不少錯誤,但依舊是目前時空體理論與認知敘事學交叉領域中最早的成果,根據我們側重理論論述的工作重心,筆者將著重分析后三篇。

《敘事學的巴赫金》(Narratological Bakhtin)認為巴赫金雖然沒有使用特定的敘事學術語,但是巴赫金仍然對敘事問題非常感興趣,作者認為,1920年,巴赫金對早期敘事學者Friedemann被低估的作品表示了高度評價,同時,1970年,巴赫金對敘事學創始者之一Wolf Schmid的評論表示出了極大的興趣,而1973年,巴赫金對自己寫于20世紀30年代(實際上是1937—1938年——筆者注)的《小說的時間形式與時空體形式——歷史詩學概述》附加了一個結語,這個結語大部分具有敘事學的特征。在結語具有敘事學特征的說法上,《敘事學的巴赫金》(Narratological Bakhtin)概括得并不準確,巴赫金的時空體理論都具有很強的敘事學特征,最主要的是他在時空體的描繪中關注了整個事件與動作的譜系。在《敘事學的巴赫金》(Narratological Bakhtin)中,作者試圖用沃爾夫·施米德(Wolf Schmid)在2008年更新過的《事件性》(eventfulness)來界定巴赫金的敘事學貢獻,并認為作為歷史詩學的時空體的歷時分析對目前的敘事學研究十分有意義。應該說,這篇文章很詳細地梳理了時空體理論與敘事學之間的關系,在某種程度上為本書的學理性做了初步的論證,而且,其主要的理解也是建立在對其歷史詩學的認知上的,研究方向是與我們的研究一致的,但是,非常遺憾的是,論文僅僅是將時空體與敘事學的關系提出了一個初步的論述,這篇論文看到了時空體在敘事學方面的巨大潛力,但是因為其對敘事學尤其是后經典敘事學的理解似乎并不深刻,所以對時空體理論中的許多重要的空白也沒有追問下去,沒有從歷史敘事學這個視角深入下去,進行轉化,當然,這與時空體理論晦澀復雜的特征有關的。

除此之外,蘇珊·斯坦福·弗里德曼的《空間詩學與阿蘭達蒂-洛伊的〈微物之神〉》中也援引了巴赫金的時空體理論,但是,非常遺憾的是,筆者覺得這篇論文有許多地方對巴赫金時空體理論的認識顯得膚淺,還有不少錯誤理解的地方,我們還是先逐字逐句地援引其相關的論述,首先,蘇珊·斯坦福·弗里德曼指出了巴赫金將時間和空間同時作為敘事的共同組成部分:“盡管巴赫金在20世紀20年代和30年代就堅持把空間(topos)和時間(chronos)作為敘事的兩個共同組成成分”[25],但作者認為其他敘事理論家都忽視了空間這個問題。所以,她僅僅是將時空體視為一個時間和空間都比較重視的詩學概念。而在接下來的論述中,她更試圖突出時空體的空間維度,她認為:“在這些程式中,巴赫金的敘事時空體(chronotope)就很微妙地轉變成了時間型(chronotype);而故事中的時空軸也變成了形象—背景的二元。人物在時間中的遭遇,成了我們注意的‘形象’問題,而在空間中發生的情節則是可以任意忽視的背景。”[26]這種理解與表述所展現的思維模式還是很有問題的。她在談到巴赫金的時空體時,并沒有注意到時空一體論的根本思路,恰是來自愛因斯坦的相對論,而這種來源的援引恰是將時空體中的空間置于一種廣闊的視野了,她并沒有認識到這一點。相反,她援引了巴赫金對時空體中時間和空間相互轉化的過程試圖將之空間化:“巴赫金關于敘事時空互構互動的性質在很大程度上中途退出了敘事詩學。本人愿意步索加的后塵,建議對空間加以補償性的強調,以便把人們的目光再次帶回到巴赫金所持續關注的、關于敘事產生過程中空間作為活躍的行為者的功能。”[27]如果我們曾對巴赫金的時空體理論進行認真的細讀,我們將會發現,在巴赫金的時空體理論中,時間本身就是空間的第四維,這是其詩學理論從源頭上內在規定了,如此,不是說巴赫金空間或者時間維度不夠,恰恰相反,這是巴赫金使時間和空間都得到了其正確位置的一種體現,另外空間作為活躍行為者的功能的解釋似乎也是牽強,時空體中時間和空間是如何限定動作類型,進而與某些行為者聯系起來,筆者會在本書第三章進行詳細的論證。我們的研究需要建立在推演的基礎上,而不能簡單牽強地對之進行不論證的論述,提出“空間作為活躍的行為者”的說法。客觀地說,盡管這篇論文依舊重視了許多傳統資源,并指出了空間問題在后經典敘事學視野中蓬勃的生命力,但是作者并沒有很準確地將空間為什么會具有這么大的作用的原因論證清楚——這個原因可以在分析哲學的相關衍生命題中得到論證,也就是我們在第三章要做的。同時,這篇論文不恰當的解讀降低了巴赫金時空體理論的意義,在閱讀巴赫金時空體理論上顯得十分草率——筆者認可每個人眼中都有其自身的巴赫金的說法,也認為從每個人眼中,也定會有其眼中獨特的時空體理論,但是,這種解讀,必須建立在對理論的反復而深入的細讀中。應該說,上述兩篇論文還是提出了一個非常重要的問題,這就是我們怎么來看待時空體與敘事學之間關聯的問題。

如果說上述論文的都是在敘事學與時空體理論交叉領域的研究成果的話,巴特·凱南的《時間與想象:西方敘事文化中的時空體》則是認知敘事學與時空體理論交叉領域中最早的成果,這部著作是其多年研究成果,作者是根特大學的教授,他的“學位論文是法語與德語城市文學”[28],相關研究“引導他將文學中的都市視為時空體”[29]。應該說,在研究中,試圖將“巴赫金時空體理論與當代敘事學理論結合在一起”[30]是其主要的想法,雖然他的落腳點在于構建一個文學想象的一般理論。該書共三章,第一章是敘事想象的構建基點,第二章是時間和時空體的概念,第三章是情節空間和西方敘事文化中的道德性。從認知敘事學與時空體理論交叉領域上,他的相關研究有以下貢獻:首先,他指出了“行為空間時空體作為(互文性)腳本”[31],這與筆者試圖從歷史語言學與認知語言學交叉引導的整體思路是一致(都是將之落于認知科學交叉領域中),說明其有認知科學方面的系統積累——盡管其論述出現了錯認,沒有看到動作空間構成的是情境(situation),之后的帶著事件序列的時空體才構成了腳本(scripts)。也就是他之后的所提的情節空間才是腳本而且是一個歷史腳本。

他將時空體中的空間分為“動作空間(Action-Space)、情節空間(Plot-Space)、世界觀(Worldview)”[32]等,雖初步涉及一些時空體認知問題的基本面,但實際上是沒有看到時空體是由情境、腳本及社會認知整體框架等層層遞進的認知圖式構成,而由于其將動作空間視為腳本,他對于情境及其與其他框架之間的投射關系,是完全陌生的,所以在涉及其中的時間問題上,是不清楚的,沒有看到時空體作為情境時中隱含著時空場點、人與關系三個因素,而動作是在時空場點與人的相互作用上,也就是在關系層面上才產生,所以,他在時間與動作這個層面上的分類,看似清晰,實際上并沒有徹底搞清楚其中認知科學內涵。

其次,他有類型學的視角,這一點與筆者自碩士論文起堅持的思路是一致的(在類型學上),盡管他依舊是在共時模式中,沒有歷史類型學的視角,但是,他確實將問題推到了關鍵點上。再次,是他進一步擴展了巴赫金與西方敘事文化之間的關系,論述了墮落時空體與再生時空體等類型,當然盡管這里完全可以展開其中的歷史維度,但是他卻再一次將這些問題與悲劇主角(女主角)聯系起來,將之共時化,依舊說明了巴赫金的潛在的比較詩學的維度未被其完整理解。

除了他的共時化視角之外,也就是他未能將之比較詩學的視角展現出來,他最重要的問題主要是:在他所說的腳本上——他將之誤認為動作時空,而不是事件序列時空中——巴赫金所涉及的社會歷史維度對于他來說是比較陌生的,他沒有認識到巴赫金所說的是一個歷史腳本,沒有將問題推到歷史層面的、文化上層面的歷史腳本,這說明他對于巴赫金的歷史詩學的視角,也就是歷史比較詩學的視野,以及社會歷史批評方法是相對比較隔閡的。

不過,需要特別肯定的,巴特·凱南的著作對認知維度的初步認識與凸顯,還是非常恰當地建立起了時空體在認知層面上與敘事學之間關聯,這實際上是比上述幾篇論文更進一步論證了筆者研究論文的學理基礎,在這個一點上,盡管筆者是從這個認知領域的另一個方向進入的,建構的思路完全不一樣,但筆者不得不強調他畢竟是在這個領域的最早認識到了時空體的認知科學維度并嘗試進一步思考的學者。

筆者的2007年的碩士學位論文及之后的2012年的關于時空體的專著[33]也是堅持從歷史詩學視角出發來研究時空體理論,從這個角度上,我們的立場與《敘事學的巴赫金》(Narratological Bakhtin)更接近一些。

當然,正如我們所知的,巴赫金的時空體理論具有未完成性,這“使時空體理論研究保留著思緒創生的痕跡而給人以極大的啟發的同時,也使時空體理論因為充滿了為數眾多的省略、跳躍,成為一個晦澀難懂,有時讓人摸不著頭腦的理路難題,甚至成為一個因為在思路上不斷變化并且因缺乏論證、有時甚至回避論證而留下了許多有待爭議的地方的詩學迷宮”[34]。筆者的研究是堅持從歷史詩學(historical poetics)的角度來研究時空體,將之放在一個比較詩學的視角來研究的[35],在碩士階段的研究過程中主要做了以下工作:首先論述了巴赫金時空體理論與維謝洛夫斯基歷史詩學,新康德主義的時空觀等理論的影響關系,并在此基礎上,注重在揭示其文本論證方面的癥候:注意到1937—1938年的論文主體(前十章)與1973年的“結語”之間存在著差異,在指導教師的指導下,指出其思路有從本體到修辭這樣的一個轉變過程。在此基礎上提出時空體理論中存在著多重主題和綜合建構思路,著重揭示其歷史類型學的主要思路、作者時空體的宗教意義,并在以上傳統的反復核查比對推演的過程中,將系列問題的潛在思路初步補完整。

筆者堅持的歷史詩學視角,和俄羅斯一些學者(《敘事學的巴赫金》的作者,以及В.Н.扎哈羅夫等[36])對時空體理論的認知比較接近,但是,在西方尤其是英美研究中,這個時空體的歷史詩學維度還是沒有得到足夠的認可。事實上,目前英美學界對歷史詩學的研究與翻譯十分緩慢,歷史詩學(historical poetics)在英美一直還是姍姍來遲的幽靈,僅有美國和加拿大的一些學者,相關的論文也非常少,在2010年之后似乎看起來有所進展,如開始組建一些維謝洛夫斯基詩學的討論小組,進行詩學討論,但是,我們還是發現,這種討論僅僅是看起來有所進展,實際上這個討論小組同時承擔著其他問題的研討,而且目前開始研究視野時有轉移,這種研究現狀,從詩學視野上阻礙了英美學界對時空體理論的進一步接受。

盡管時空體很早就收錄到對敘事學術語界定非常嚴格的《敘述學詞典》,[37]但是,我們看到英美敘事學界對時空體所隸屬的歷史詩學傳統是陌生的,目前的時空體的定義也是簡陋,所以,當我們看到目前最權威的敘事學指南中,出現一個關鍵性錯誤的時候,這是不難理解的,重要的是,這個判斷還是最重視語言學模式和詩學引導模式的戴維·赫爾曼做出的。這在很大程度上說明了,英美學界,對于這種歷史詩學思路是整體陌生的。

我們在提出戴維·赫爾曼的這個關鍵性錯誤之前,還是先提一提戴維·赫爾曼對敘事學史的精彩處理——這是因為,在我們接下來不得不變得有些草蛇灰線的敘事學譜系敘事中,戴維·赫爾曼的“譜系”將會成為我們復雜故事的一個“預敘”——戴維·赫爾曼在《當代敘事理論指南》中,試圖用“譜系學”的方法,對敘事學的早期形態學源頭做了較細致的梳理,這種方法非常值得提倡,他的視野也非常值得稱道,尤其是他對傳統源頭追尋工作的重視,正如他所說:“我想表明的是,英美學者在該領域的初始嘗試盡管對最近的敘事研究仍然發揮著重要影響(參見下文“形態學Ⅱ”),但是必須置于他們的歐洲傳統和話語的綜合體之中來審視,20世紀60年代發軔于法國的結構主義敘事學也植根于這一綜合體之中。”[38]看清我們來處,永遠是向前走的一個最好方法,在很多時候,當我們看不清楚未來的時候,我們常常需要回到傳統,應該說,將敘事學傳統重歸歐洲文化傳統中,找出其詩學源頭,這是一個恰如其分、正當其時的工作。當然,這種理論資源如何述說,如何確定,終將跟我們所讀的書,曾經涉及的理論冒險有關,也就是說,這個重要的工作,最終會變成某種視野的比對和對話。戴維·赫爾曼“試圖發掘被忘卻的內在關聯性,重新建立已經模糊了的或不被承認的宗代關系揭示可能被視為各不相同、互不相關的各種體制建構、信念系統話語或分析方式之間的關系”[39]的努力非常值得重視,但是很遺憾的是,他找錯了關鍵的一個點。對于陌生的或者說不常見的“譜系”,如何能重建某種譜系研究呢?首先是需要經過對對象窮追不舍的探索,這就是此處所說的“試圖發掘被忘卻的內在關聯性”背后所隱藏的“影子工作”,很多認識,不僅需要通過某種基于專業知識的長時段的漫長求索才能達到,而且需要某種傳統,我們不能說赫爾曼似乎在一個轉身中錯過了一個關鍵的入口,沒有進到這個傳統之中,而是一開始,赫爾曼所秉承的傳統之慣性使其對這個入口視而不見。

在這里,筆者還是再強調一遍,我們是將對戴維·赫爾曼的贊同,作為對戴維·赫爾曼慎重批評的開始——在很多時候,我們的批評有可能會讓我們對部分學者的評價引起一定的誤解,但是,沒有人不犯錯誤,我們如此冗長的前奏實際上體現筆者的一種謹慎與不安,戴維·赫爾曼的下面這個失誤完全不影響筆者對其詩學建構尤其是敘事認知維度方面的杰出工作評價,在很大程度上,這個失誤是歷史詩學在整個英美學界系統性失落的癥候。

戴維·赫爾曼的失誤在一個影響關系的確認上,他在譜系的認知上出現了一個史料性的錯誤。赫爾曼認為:“形式主義者試圖為散文文本建立文體模式的努力也成巴赫金(反形式主義者)研究陀斯妥耶夫斯基(Dostowsky)小說中的多聲部現象的起點。半個世紀之后,巴赫金的研究催生出語境主義敘事理論。”[40]戴維·赫爾曼是一個非常好的敘事學家,但是在這個問題的確認上,他與一般的研究者一樣,由于對歷史詩學的傳統比較陌生,所以出現了論斷上的錯誤。

正如我們在上面初步做的“預敘”,形式主義者不是巴赫金的詩學來源,實際上歷史詩學才是巴赫金、俄羅斯形式主義文論及普洛普詩學的共同來源,形式主義者并不是巴赫金詩學上的父親,而是其譜系上的兄長,而且是一個只繼承了部分詩學遺產的兄長。真正稱得上這個位置的,是維謝洛夫斯基,恰是他的《歷史詩學》等著作,開啟了整個歷史詩學流派。當然,我們是在比喻意義上來解釋,便于研究者來簡單地理解這種關系,請各位深諳文化政治批判的專業讀者原諒我們在語言及比喻上使用的幼稚,在新的比喻建立之前,有時只能借鑒舊的經驗展現某些認知現象。

盡管《歷史詩學》在我國,相比較而言,被接受得更早一些、更深入一些,但是,維謝洛夫斯基依舊也只是在一個更少的領域中為人所知,與巴赫金、什克洛夫斯基等人比起來,依舊未得到充分的重視,這里有幾個重要原因:一是作為一個先行者,草創時期的許多理論,從目前的視野看,總是顯得不如后來者在此基礎上開拓的新理論更富針對性;二是草創期間的理論帶有很多實驗性質,不少可能看起來顯得有些簡陋及不易理解。所以,當大量的創新夾雜著屬于20世紀甚至19世紀的話語出現在世人面前時,常會被人忽略過去。

不過,不可否認的是,維謝洛夫斯基所開創的歷史詩學敞開了影響深遠、極富影響力的詩學視野,我們在上面引文中已經看到了,維謝洛夫斯基對20世紀俄羅斯文藝思想產生了巨大的影響,形式主義者、巴赫金、維諾格拉多夫、塔爾圖—莫斯科符號學派,實際上,在這個名單上,還有普洛普,正如有研究者提到普洛普時所說的:“當我們從這一角度開始探索之旅時,首先看到的‘源頭’之一,便是維謝洛夫斯基的歷史詩學。”[41]普洛普的民間故事形態學與維謝洛夫斯基的情節詩學有淵源關系,這樣非常確定的關系。同樣,《結構詩學》的作者烏斯賓斯基也指出了:“當然,普洛普繼承了前人的傳統,他本人非常感激地承認道:‘……可以指出,我們的觀點盡管是全新的,但已被別人直觀地事先預見了,而這個人恰恰是維謝洛夫斯基……’”[42]

事實上,在Wolf Schmid的《俄羅斯原敘事學》(Russische Proto-Narratologie)(2009)選集中,就是將亞歷山大·維謝洛夫斯基排在第一位的。雖然,他在很大程度上將巴赫金的時空體理論給漏了。(但是,這個追溯以往的工作目前我們在上面看到,已經開始有進一步進展的好苗頭,盡管我們看到,依舊是在德語統治的領域的。)

筆者做一個進一步的判斷,維謝洛夫斯基所引導的“俄羅斯原敘事學”,實際上,在一個簡化了普洛普和巴赫金之后,分別開啟了形式主義敘事學和語境主義敘事理論,但是,實際上,如申丹所說,這兩種敘事學是互相需要對方的,[43]這是非常準確的,因為,兩者是來自同一個源頭!

實際上,從目前的敘事學史視角看,普洛普和巴赫金在敘事學傳統中分開了兩條路:一條是結構主義敘事學的(也就是形式敘事學);另一條是語境敘事學的。[44]實際上,更準確地說,是《故事形態學》化的普洛普和被過分歷史化和簡化的巴赫金分開了兩條路:一條是結構主義敘事學的,一條是語境敘事學的。這是因為,正如俄羅斯漢學家李福清所說——李福清也認為自己的所有研究是“沿著維謝洛夫斯基開創的方向進行的”[45]——普洛普的第二本書其實是《神奇故事的歷史根源》,在這本書,他涉及很多起源的歷史問題。而且,“普洛普教授自己每次都強調這兩本書是有連貫性的,代表了他的神奇民間故事研究的兩個方面”[46]。所以,《故事形態學》加上《神奇故事的歷史根源》才是完整的普洛普的歷史詩學。

同普洛普一樣,巴赫金詩學特別是時空體理論與維謝洛夫斯基是有淵源關系的,筆者已經在自己的碩士論文及之后出版的第一本著作中詳細地論證過了。[47]所以不再贅述,在這里,筆者主要從幾個方面論述巴赫金的歷史詩學,與普洛普的歷史詩學影響是怎樣有所不同的,為了便于與敘事學影響銜接上,我們把重點放在《故事形態學》上。

如學術史所述,結構主義敘事學與普洛普之間的傳承關系,是一個很確定的關系,但是,我們可以這么描述,實際上,熱奈特等結構主義敘事學家銜接的是普洛普等人的工作,但是,由于對維謝洛夫斯基的歷史詩學傳統并不熟悉,法國理論家普遍接受的,是一個結構主義化的、簡化的形式傳統。怎么來理解,我們還是從普洛普的《故事形態學》說起。

應該說,普洛普的這本著作自身對維謝洛夫斯基進行了簡化,所以,在這之后他撰寫了《神奇故事的歷史根源》,但是,他的民間故事形態學對其后來者,有著明顯導向作用,盡管,他的詩學在很大程度上還是隱約閃現著歷史詩學也可以稱為“歷史比較詩學”的傳統的光芒,但其《故事形態學》中的形態學偏重于形式的研究,這就使得在接受的過程中,某種歷史的維度被忽視了。

不過即使如此,普洛普《故事形態學》的詩學方法還是有很多歷史詩學的痕跡,比如說,他認為:“打算進行研究的不僅有故事的形態結構,還有其十分特殊的邏輯結構,這將為故事的歷史研究打下基礎。”[48]所以,他的詩學實際上是歷史詩學的形式部分,這種歷史詩學,不僅要對故事的形態進行深入的研究,而且還要對故事的歷史進行深入的考證,這是一項最接近歷史比較文學(也就是歷史詩學)研究領域的跨學科研究,但是,我們知道,由于其論題的限制,實際上涉及相關的歷史研究難度較大,當時還沒有做好準備——巴赫金當時所做的工作還沒有為人所熟悉——所以,形式部分先一步出現了,并因其簡化與可操作性,獲得了很大的進展。實際上,普洛普說的這句話,除了突出自己的形式論的方法之外,不乏對其相關傳統的一種尊重,并最終展現出一個完整的歷史詩學的工作,他的詩學本身確實具有很多歷史詩學的痕跡,而且這些東西對結構主義敘事學也有很大的影響,比如說他所列出的許多民間故事形態類型中,本身就是一種文學類型的研究,恰是在民間故事的形態學研究基礎上,他才很好地建立其自己的理論:重讀熱奈特多次的讀者定會會心一笑,因為熱奈特的敘事學其底層理論恰是類型學。當然,這是因為自維謝洛夫斯基的歷史詩學以來,對文學類型的集中聚焦,開拓了一個極大的空間,普洛普恰是站在其歷史詩學前輩的肩膀上,完成自己的工作。相對而言,他建構的是一個簡化的版本,但失之東隅收之桑榆,他最終在這本書中展現的是一條類似形式主義者的道路——俄國形式主義者也是歷史詩學的一個特殊的支流,一個形式方面的簡化版本——并進而影響了經典敘事學。但是,我們看到,熱奈特是將形式作為更重要的層面,而普洛普更側重歷史根源——雖然他也是很注重形式的,這是俄羅斯整個詩學的雙面雅努斯特征:注重形式,也注重歷史。相比較而言,形式主義對維謝洛夫斯基的簡化更為徹底,但是,正是這種簡化,使得其更為簡單和明了甚至清晰,有時簡單甚至淺薄也是一種力量,可以使某種理念在前期走得更遠。

不過,普洛普所做的工作不是重復俄羅斯形式主義者的工作,相反,其視野十分完整,只不過,他所做的工作,在他看來,是對歷史詩學形式部分的推進而已,正如其宣稱的:“我們不曾觸及包括歷史研究在內的巨大領域。這些歷史研究表面上看起來會比形態研究有意思,而且在這方面已經做了很多。”[49]也就是說,形式與歷史交互問題,是歷史詩學的最終目標,那么這里的形式部分的研究僅僅是初期目的,但卻是十分重要的部分,所以普洛普這樣說道:“可在個別局部問題方面做得更多。歷數著作與姓名并無意義。不過我們敢肯定:沒有正確的形態研究,便不會有正確的歷史研究。”[50]需要指出的是,這里的歷史詩學,是一種歷史比較取向的,所以,對于以下的話語,我們有時覺得這種形態研究似乎牽扯得太廣了,但是,實際上,這確確實實是其詩學源頭所內在要求的,也就是歷史語言學的要求,我們還是把這點比較完整地提出來:

如果我們不能將故事分解成一個個組成部分,那我們就無法進行正確的比較。而我們若不會比較,那又怎么能夠弄清諸如印度和埃及的關系,或者希臘寓言與印度寓言之間的關系以及諸如此類的問題呢?如果我們無法將故事與故事做比較,那怎么研究故事與宗教的關系?怎么比較故事與神話?歸根結底,就像百川歸海一樣,故事研究的所有問題,最終都應歸結為解答一個最重要、迄今尚未獲得解答的問題——全世界故事類型的問題。[51]

普洛普在這里宣稱的歷史研究,恰是歷史詩學范疇,但在今天,其詩學苦心卻已經逐漸無奈淹沒在更為洶涌的簡化浪潮之中。從具體的論述來看,普洛普是完全不否定歷史詩學的意義的,他認為沒有正確的形態研究就沒有正確的歷史研究,肯定了形式與歷史之間的關系,甚至,他所提到的比較視野,恰恰是在俄羅斯歷史詩學(歷史比較詩學)視野中進行的,而他所有的故事類型問題,則完全是一個類型學的視野,是一個比較詩學的問題。應該說,自始至終,普洛普是在一個歷史詩學的傳統上進行的一個創新,他自身帶有歷史詩學的視野,有著歷史詩學的研究方式,只不過,他通過創新,在《故事形態學》中將歷史詩學的形式部分方法發展到了極致——這就是將這個流派中注重結構維度,也就是形式的維度,發展到了新的維度。而這種發展,則影響了后來的結構主義敘事學的形式主義傾向,并進而最終模仿普洛普從形式問題入手來建構其詩學路徑。

應該說,普洛普試圖將文學研究置于一個科學領域中,用一個形式方法來解決問題,是令人耳目一新的。正如他自己說的:“這樣的話,我們便看得出來:很多東西有賴于形式研究。”[52]他的做法是,用整體與具體成分之間的關系來對故事進行描述,在他的關于用道具將主人公送達目的地的著名描述中,[53]由于這個描述十分著名,我們將不再復述。普洛普主要還是從語法角度切入的,他認為沙皇、老人、巫師、公主實際上都是同一個成分的角色,只不過,他們的名稱不同而已,當然,我們知道,普洛普著作帶有歷史詩學的隱含面,普洛普關注的是功能,他試圖做的,不可避免地帶有歷史詩學注重意義的特點,正如他所說的:“功能指的是從其對于行動過程意義角度定義的角色行為。”[54]也就是說,有時候,公主贈給伊萬一個指環,和巫師贈給伊萬指環,有時候,是不同的,尤其是不同文學類型之中,當然,盡管普洛普涉及了這個問題,但是,在這本書中,他并沒有深入這個問題,也沒有涉及其他文學類型中,他談的是民間文學,民間文學有時并不是特別復雜,盡管,普洛普試圖說明這個“簡單”的領域也并不那么簡單,他提到了:“例如,如果伊萬娶的是公主,那這完全不同于父親娶了帶著兩個女兒的寡婦的婚事。另一個例子是:如果在一個例子中是主人公從父親手中得到100盧布,后來用這些錢給自己買了一只能未卜先知的貓,而在另一個例子中是主人公因其英雄業績而獲得余錢獎賞,故事到此結束,那么我們面對的雖然是同一行動(錢的轉手),從形態學上說卻是不同的要素。”[55]相同的結構項,在不同的語境中是不同的說法,毫無疑問是帶有歷史詩學色彩的。不過,我們在上面大量的論述中,可以看到普洛普的理論建設方向是與巴赫金不同的,他的《故事形態學》中是強調歷史維度,但在具體操作上,將強調形式因素的部分寫成了一部書,這在某種程度上割裂其理論部分,普洛普沒有在一個理論層面上徹底解決這個問題,他雖涉及了形式與歷史交互面,但是對交互面沒有系統深入地發展。

我們將會在下面論述到,巴赫金的時空體概念,從敘事學角度上看,是一個集敘事語法與敘事語義、敘事語境為一身的概念,相反,應該說,普洛普在這個著作中沒有從敘事語義整體方法來研究這個問題,這是因為,由于研究對象的原因及其簡化研究的思路,這是不可避免的。另外,與巴赫金的時空體理論涉及諸種文學類型不同,普洛普涉及的僅僅是民間文學,而這民間文學比巴赫金所提到的傳奇時間類型的文學似乎還要簡單一些,這樣,普洛普實際上減少了自己討論的范圍,所以,他的相關研究,不可避免地簡化了,但是,他的這種研究卻為結構主義敘事學提供了一個非常好的思路。實際上,與普洛普的形式研究相比,結構主義敘事學尤其是熱奈特更進一步削減其中的語義及社會歷史內容,強化了形式功能。盡管,我們同時看到熱奈特不得不訴諸具體批評,試圖從一個特殊性的角度,也就是普魯斯特的獨特性成分,找到其中的意義部分,這就成了他自己說的在方法論和具體批評中的搖擺。

如果我們很簡單地將普洛普的方法和巴赫金的方法有一個簡單的區分的話,那就是普洛普采用的是一個最早期的敘事語法方案,而巴赫金采用的是一個敘事語義、敘事語法及敘事語境綜合的方法。

所以,從這個角度上看,我們可以看到,巴赫金的文論(包括時空體理論),作為一種敘事學傳統,從一開始,看起來是在經典敘事學之外,[56]但是,卻有可能在另一個時期重新歸來,而成為語境敘事學的重要來源的原因,正如上面戴維·赫爾曼提到過了。但是,我們需要指出的是,我們這次要做的,是試圖在轉化學理論證上,借助相關理論模型的搭建,使時空體理論能獲得衍生的形態,變成語義和語法、語境的綜合為基礎的后經典敘事學研究,一種基于巴赫金時空體理論的歷史敘事學,這種歷史敘事學,是西方傳統比較陌生的,但是在德國(主要是在德國的英語系學者)和中國——俄國學者對詩學模式情有獨鐘,對敘事學不免有所忽視——卻因為社會歷史批評和形式論的雙重深入,將會是讓國人有一定接受度的模式。

要之,我們實際上進行的是一種轉化工作,這些轉化工作中還會涉及其他后經典敘事學的一些牽扯,這里主要是兩部分。

第一部分是試圖對敘事語義和敘事語法、敘事語境的交互進行研究的敘事學,這部分主要涉及一些語境敘事學及個別以語言學模式引導的敘事學理論。語境敘事學大部分還是引用巴赫金的一些思路,沒有系統地轉化時空體理論,由于繞過了時空體理論這個難關,所以這部分的相關研究顯得比較淺與泛,其他個別以語言學模式引導的理論,還是比較多地借鑒了認知詩學、認知語言學、語義學的方法,這部分主要還是戴維·赫爾曼與可能世界敘事學等,但是,戴維·赫爾曼對于歷史語言學、歷史詩學是完全忽視了,這就意味著他的理論視野顯得比較狹隘,其理論未能容納更為廣闊的世界,而可能世界敘事學在基礎方法上未能解決專名問題,則使這個方法留下了一個缺陷。當然,我們對戴維·赫爾曼的批評與可能世界敘事學的批評,不是意味著筆者的方法比他更巧妙,而是筆者站在巨人肩上,也就是借助了巴赫金理論對他進行的一種批評,甚至巴赫金也是站在巨人的肩上,也就是維謝洛夫斯基的歷史詩學之上進行創造——這個歷史詩學流派,畢竟是一個國家歷經幾代非常努力的學者進行的艱難的工作。

第二部分是涉及比較敘事學部分,因為時空體理論是一個比較詩學,而且是歷史比較詩學,所以系統轉化后將是一個比較敘事學方案。比較敘事學研究目前也處于理論的最初階段,國內是譚君強教授的富有啟發性的比較敘事學,國外除了零星的幾篇英美模式的比較敘事學論文之外,也就弗盧德尼克及其老師斯坦澤的歷時論的敘事學具有一定比較色彩。因為巴赫金所采用的比較文學路線是在“族系”或者說“譜系”的基礎上進行的,試圖將影響和平行問題結合起來討論,并且采用了歷史語言學或歷史的方法,最重要的是他采用了認知的方法試圖對類型學與影響都有所拓展,在比較方法上有所創新,因此也會顯示出不一樣的地方。需要指出的是,弗盧德尼克及其老師斯坦澤的歷時論的敘事學,盡管是歷史語言學模式的,但在很大程度上還是結構主義化的、帶有很大的普通語言學的殘留,所以造成了其理論的很多思路的受限,雖然有歷史與比較維度,但與時空體理論還是有很大的不同的。需要特別提出的是,譚君強教授的比較敘事學建構,應該是第一個系統地提出比較敘事學的模型,對這個領域的研究,在很大程度上起著研究方向的指引與標識作用,但譚君強教授是從敘事學的角度到比較敘事學的路徑,也就是從敘事學到與比較文學理論交叉領域的過程,而筆者實際上采用了從比較文學理論到比較敘事學的過程,是另一面的轉化,因此兩者在路徑及出發點上還是不一樣的,思路及涉及的內容也有所差異。所以,關于這兩部分相關學說的述評,我們暫時在這里采用簡述。[57]

我們在上面較詳細地“敘述”了某種研究的背景,但是,我們依舊擔心,如果不知道維謝洛夫斯基的歷史詩學,僅僅是從字面上理解的話,我們在上面的述評將會使人覺得不知所云,在很大程度上,筆者最為擔心的是,歷史詩學這個名字容易讓人望文生義,常忽略了它實際上的比較詩學的實質,正如歷史語言學有另一個歷史比較語言學的名稱一樣,從而對我們的轉化過程難以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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