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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節 暴力敘事的“歷史”因素

為什么我們的文學中滿布著暴力?因為我們生活在一個亂象叢生的世界里。馬克思說,對歷史的解釋只能從歷史出發。我們要了解這個時代的文學,就必須進入文學賴以存在的這個時代。關于這個時代,社會普遍以主流所表述的新時期為主要指稱。所謂“新”,它與舊相對,有別于之前高度政治一體化之極左時期和“文化大革命”動亂時期,新時期主要指“文化大革命”結束之后的以經濟建設為中心的社會主義現代化建設新階段。現代化想象為人們勾勒了關于國家未來的新圖景:文明、民主、富裕。但現實真的如構想的那么美好嗎?并非完全如此。那么究竟是一種什么樣的現實,這種現實又為文學提供什么樣的想象空間,暴力敘事與之有何關聯?我們且從這些問題開始思考。

一 “文化大革命”敘述與后現代境遇

“文化大革命”已經遠去,但時間的推移并未能抹去它的印記,它依然以各種形式頑強地存在于人們的生活世界里,產生強大而持久的影響力。或成為別人用以逗樂消閑的一個工具,或成為文壇的一些話題和談資。即以20世紀80、90年代文壇令人矚目的王朔而言,他的出現某種意義上說就得益于“文化大革命”經驗,誠如王朔自己所言:“我的小說不是純粹的北京口語,‘文革’時的東西我要充分利用,有時很出效果。”[1]而發生于90年代末期余杰與余秋雨之間的所謂“懺悔”事件,無疑也是“文化大革命”歷史的一個回響,其留于人們思考的東西依然彌足珍貴。不過,“文化大革命”帶給社會,帶給人民更多的是災難和痛苦。打開三十余年來的文學史,無論“文化大革命”結束不久的傷痕小說、反思小說,還是后來的先鋒小說、尋根小說、新寫實小說,抑或新世紀的底層文學和“新生代”寫作,“文化大革命”始終是書寫的重要對象,顯現出隱藏于人們心中隱隱作痛的“文化大革命”情結:

小妹偷偷跑來告訴我,母親一直在打主意要弄斷我的胳膊,因為我開關抽屜的聲音使她發狂,她一聽到那聲音就痛苦得將腦袋浸在冷水里,直泡得患上重傷風。

“這樣的事,可不是偶然的。”小妹的目光永遠是直勾勾的,刺得我脖子上長出紅色的小疹子來。“比如說父親呢,我聽他說那把剪刀,怕說了有二十年了?不管什么事,都是由來已久的。”(殘雪《山上的小屋》)

這些紅袖章把他押進倉庫后,第一天晚上就開始了對他的折磨,這些紅袖章把他的雙手和雙腳綁起來,到外面去捉來了一只野貓,把野貓放進了他的褲子,褲子的上下都扎緊了,野貓在他的褲子里又咬又抓了整整一夜,讓他痛不欲生地慘叫了整整一夜,讓倉庫里其他被押的人哆嗦了整整一夜,有幾個膽小的嚇得都尿濕了褲子。(余華《兄弟》上)

這里節選的是殘雪《山上的小屋》和余華《兄弟》(上)中的幾段文字,前者昭示的是家庭親情的破壞與蕩然無存,后者是紅衛兵慘無人道的斑斑劣行,中華文明最為久遠最為牢固的家庭倫理基礎,令人稱道的道德人倫在此煙消云散,了無蹤影。

關于“文化大革命”的發動,有人說是毛澤東為了防止資本主義復辟、維護黨的純潔性和尋求中國自己的建設社會主義的道路。事實證明這不是任何意義上的革命,而是“給黨、國家和各民族人民帶來嚴重災難的內亂”[2]。“文化大革命”究竟對這個社會產生了怎樣的影響?從官方到民間,從集體到個人,做了很多研究,總結出了許多具有深刻意義的經驗教訓。在筆者看來,“文化大革命”最大的破壞在于對社會文化及心理的破壞。“‘文化大革命’造成全民族空前的思想混亂,黨的建設和社會風氣受到嚴重破壞……致使一些人對馬克思主義的信仰和社會主義的信念受到嚴重削弱。”[3]社會風氣破壞會使人們產生嚴重的不信任心理,信仰的幻滅則會形成全社會的精神危機,造成社會普遍產生對生活的幻滅感。不少學者對此給予了格外關注:“政治運動導致文明的退化是最驚人的,它的巨大破壞作用,主要不在于破壞政治、經濟這些表層的東西,最可怕的是破壞了深層的東西,它扭曲了民族的心靈,改變了民族文化心理結構,在很大程度上摧殘了社會的良知系統和道義系統,造成了難以療治的精神內傷。”[4]劉再復的這個判斷是很有見地的,表層的物質層面的損傷修復易,深層的價值層面的破壞要復原就難了,何況是身心的雙重摧殘。

時間可以淡化某些記憶,但不可能將那些深入骨髓的精神創傷淡化、模糊,它會以某種形式潛隱于心理的某個角落,伺機而動,一有機會就會施展它的影響。而新時期以來的中國大陸,給予它可以展露的機會實在太多了。1978年12月,中國共產黨在十一屆三中全會上做出了將工作重點轉移到社會主義現代化建設上來的戰略決策,大陸進入改革開放的新時代。在此大的背景下,西方各種哲學社會思潮紛紛被譯介進來,尤其是非理性思潮的譯介和研究,空前活躍,存在主義、精神分析學等成為學術界爭論和研究的熱點。以薩特、加繆等為代表的存在主義更是深刻地影響了經歷過“文革”的中國人,青年們對此趨之若鶩,社會上相繼出現了“薩特熱”“弗洛伊德熱”和“尼采熱”。“非理性主義是‘資本主義時代的危機哲學’,‘是現在資產階級社會內部的深刻危機的思想表現’,是資本主義社會的‘悲涼挽歌’。”[5]西方現代主義文學的各種表現手法,也在作家創作,尤其是先鋒作家之小說創作中得到廣泛實驗,以致有論者做出了這樣的評論:“先鋒作家在短短的幾年內重現了西方近100年的現代主義文學歷程。”[6]為什么西方現代主義在中國大陸能夠受到如此的“禮遇”?因為在這片尚未現代化的土地上有著已經現代化了的西方人相似的異化感、荒誕感。

如果說西方現代主義對現實的異化感、荒誕感切合了經歷過“文化大革命”的大陸人的心理感受,激活了潛伏于他們腦海中的并不久遠的慘痛記憶,刺激了他們的表達欲的話。那么,后現代主義的“侵入”,則為他們提供了解構這個讓他們曾經或正在感受著荒誕,經歷著痛苦的世界之理論武器。1985年,杰姆遜在北京大學進行了為期半年的講學,講稿后被集結為《后現代主義和文化研究》出版,大陸學者得窺后現代主義的堂奧。此后,后現代主義理論陸續被引介。關于后現代主義,至今仍然是一個眾說紛紜的話題,多數學者傾向于它產生于兩次大戰之后。艾伯拉姆斯認為后現代主義是出現于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后的文學藝術思潮,佛克馬認為后現代主義從20世紀50年代中期一直延伸到80年代,利奧塔則認為后現代主義是兩次世界大戰后戰爭和技術科學繁榮的結果。杰姆遜也認為后現代主義大約發端于50年代末60年代初,是晚期資本主義的產物,是一種消費性話語。他用兩個特征來概括后現代主義:一是以革命姿態消解現代主義原型政治的使命感,一是所有極端現代主義所推崇的東西都消失殆盡,如深度、焦慮、恐懼、永恒的感情等。為什么學者們喜歡將后現代主義與兩次大戰相聯系?大概與戰爭的影響有關。兩次大戰都是資本主義發展到帝國主義階段的產物,戰爭的慘痛經歷顛覆了社會關于真善美的傳統觀念,固有的信仰也發生動搖,曾經深信不疑的上帝不再變得可靠,思想家們關于人類和社會的種種美好設想如理性、人本、理想等不再值得信賴或不可企及,人們必須重新探尋人生的意義。作為現代主義的發展或延續,后現代主義的最核心的精神就是反傳統,懷疑一切。

中國同樣經歷了兩次世界大戰,但因為種種原因,沒有像西方那樣具有廣泛的社會整體性創傷記憶。不過,這并不意味著西方現代主義和后現代主義在中國大陸沒有生存的土壤。中國大陸不是沒有戰爭,而是中國歷來沒有反思戰爭的意識,十年“文化大革命”,包括從“反右”開始的歷次政治運動所造成的社會的撕裂與傷痛。這種撕裂與傷痛,其程度絲毫不亞于兩次世界大戰所給予西方社會的打擊與傷痛,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這里無意將兩者進行比照,這也不是本書的著意點所在。這里所要追問的是現代和后現代主義究竟給予了大陸新時期文學怎樣的影響?眾所周知,傷痕文學尚未落潮,關于西方現代主義文學的爭論就此起彼伏,雖然最后爭論不了了之,現代主義卻切切實實地在大陸扎下了根,并很快出現了先鋒文學思潮。先鋒文學給予中國當代文學的影響絕不僅僅是形式主義革命,嚴格來說更是一場思想的革命。在當時各種批判運動還比較頻繁、思想禁錮還相對嚴密的情況下,只有選擇特殊的方式,才有可能突圍成功。傷痕文學和反思文學之被拋棄固然與其陳舊的敘事方式有關,但更與其與主流合謀的寫作策略有關。當常規方法難以還原現實,表達自己內心的時候,“異端”就是最好的選擇。現代主義和后現代主義為大陸當代文學提供了還原、解構那段尚未遠去的慘痛歷史,表達自己真實的內心體驗提供了稱手的工具。

二 現代化與當代社會鏡像

“文化大革命”之外,有無其他因素支撐著新時期以來的暴力敘事?回答是肯定的,那就是現實生活!文學反映論在當今的文評界已經不是什么熱門詞語了,但筆者認為,正是正在上演的現實與已經逝去的“文化大革命”以及西方現代、后現代主義一起形構了當今大陸的文學暴力敘事形態。“文化大革命”結束,新的時期開始,尤其是十一屆三中全會做出的工作重心轉移和實現四個現代化建設目標的確定,為未來社會描畫了一個燦爛的圖景。稍后推出的經濟體制改革和政治體制改革也確乎使得社會形成了一派欣欣向榮的景象,社會結構出現巨大而深刻的變動。問題在于,舊的平衡被打破之后,新的平衡并未如社會所預期的那樣得到切實建構,社會出現新的不能承受之輕。

“文化大革命”造成的災難,表層是暴力和血腥,深層是社會戾氣和扭曲的心理。新時期執政當局要做的首要工作就是冤案平反和心理撫慰,不過,從現實的層面看,無論是措施行為還是效果結局都并不盡如人意。這首先表現于受災最嚴重的知識分子身上。一部20世紀中國知識分子的歷史,幾乎就是一部煉獄史。身心遭受嚴重摧殘的知識分子最為關注的不是肉體的傷害,而是靈魂的扭曲和異化、人格尊嚴和思想自由,而恰恰在他們最為在意的這些方面,不僅沒有得到解決,反而形成新的挫折感。

文學中人的主體性的覺醒與現實中人的主體性實現的失落形成強烈反差,帶來對現實的失望與冷漠。創作上,劉心武“救救孩子”的呼聲拉開了新時期文學新啟蒙的大旗,傷痕小說、反思小說形成了對“文化大革命”乃至“反右”時期極“左”思潮的反思和清理,重啟文學對人性、人情和人道主義的思考,呼喚人的尊嚴、人的價值和人的權利。理論上,則相繼出現了“三崛起”、“文學的主體性”及“向內轉”等新的文學觀念,實現了對過去現實主義文學理論凝固化、片面化的反撥。“三崛起”對于朦朧詩表達自我感情,退出時代精神號角角色的美學選擇贊譽有加,劉再復的“文學主體性”特別強調作為文學歷史實踐的人之主體性地位,并特別注意人的精神主體性,注意人的精神世界的能動性、自主性和創造性;而魯樞元提出的文學“向內轉”則是劉再復文學主體性“人的文學”理論的大膽實踐,其核心就是要對逝去的“歷史”進行全面檢討和“重新闡釋”。由此,新時期文學在創作和理論兩個方向上都出現了脫“文化大革命”和“十七年”文學而對接“五四”和世界文學的基本態勢。有學者進而總結為“80年代文學被理解為是‘人的文學’的恢復和高揚以及重新回歸到對‘世界文學’價值體系和審美規范的認同當中,這不僅成為理解‘80年代文學’的獨有方式,而且也成為貫穿于當時文學批評和文學史敘述中的一種知識譜系”[7]

“人”之意識在文學中的“覺醒”未能在現實中獲得應有的支持和發展。就在傷痕文學橫空出世之時,批評和反對的聲浪幾乎也同時發生,后來更是陸續出現了“朦朧詩”論爭,對白樺《苦戀》的批判,人性、人情、人道主義問題的討論,清除“精神污染”及反對資產階級自由化等等發生于文學或與文學相關的種種思想論爭乃至批判運動。論爭也好、討論也好、批判也罷,其實都是對文學中的思想“越界”現象進行的有力規范。傷痛尚未清理,對錯誤的反思尚未深入,“人”的意識尚未完全確立,就已經被做出了終審判決。解放思想是當前的一個重大政治問題,其初衷是糾正由于“文化大革命”和極“左”路線造成的對馬克思主義的“偏離”與“歪曲”,改變將馬克思主義教條化的傾向,而不是恢復馬克思主義關于人的認識,更不是要回到資產階級的人道主義上來。對此,李陀有比較深刻的認識,他認為“思想解放”和“新啟蒙”兩個思想運動,后者是想憑借“援西入中”,借用“西學”話語來重新解釋人,“開辟一個新的論說人的語言空間,建立一套關于人的新的知識——這不僅要用一種新的語言來排斥、替代‘階級斗爭’的論說,更重要的,還要通過建立一套關于人的新的知識來占有對任何社會、歷史關系的解釋權”[8]。兩個思想運動碰撞的結果,歷史已經予以了呈現,1989年“風波”之后,知識分子基本從思想場域消隱,雖然后來也出現了所謂人文精神危機的討論,但再也激不起什么大波瀾了。在筆者看來,這種“危機”的出現應該是知識分子在精神上做出的一種自覺或不自覺的退卻反應。可以肯定的是,思想解放的退卻給予他們的重擊是不言自明的,其曾經遭受的精神創傷是否有了新的變異,我想九十年代以來的文學,包括暴力敘事小說,應該是比較好的注腳。

知識分子政治地位的虛擬提高與經濟地位的實際低下反差所可能產生的影響同樣不能忽視。暴力敘事小說中浮躁的社會、冷漠的心理、靈魂的缺失乃至對生命的漠視僅僅與現實生活有關?結論恐怕絕非如此簡單。小說敘述者的敘述視角、情感選擇并非僅僅是一種敘事的技巧,同時也是作者的美學選擇和精神體現。雖然在新啟蒙上遇挫,知識分子的政治地位相比以前還是有著巨大提高的,不僅國家領導人先后在不同場合表達過要“尊重知識,尊重人才”,“知識分子是工人階級的一部分”等講話,而且做出了不少決議,如1978年11月發出的《中共中央組織部關于落實黨的知識分子政策的幾點意見》;1990年8月中共中央發布《關于進一步加強和改進知識分子工作的通知》及1995年2月通過的《黨政領導干部選拔任用條例》等。提出了對知識分子要“充分信任、放手使用”,“政治上充分信任、工作上放手使用、生活上關心照顧”政策,并規定,今后凡是“提拔擔任領導職務的”,“一般應當具有大學專科以上文化程度”。這對改善長期處于社會底層的知識分子的政治地位、生活條件,甚至從政之路提供了依據和保障。不過,實際情況并不樂觀。20世紀80、90年代突出的腦體倒掛現象足以說明一些問題。1978年的數據是體力勞動者比腦力勞動者的收入高出14%。1985年國家機關、事業單位提工資后,還高出10%。北京市通過對5000多名職工月收入的調查,發現以50歲為界,凡是低于50歲的職工,大學文化水平的腦力勞動者的收入均低于同齡中小學文化水平的體力勞動者。90年代末期有學者對石油戰線知識分子的一份調查顯示,其心理狀態更是十分堪憂:“自感壓抑和比較壓抑的占31.5%,煩惱和比較煩惱的占26%,空虛和比較空虛的占16.6%,煩躁和比較煩躁的占19.4%,消極和比較消極的占5.8%,對工作發展和個人前途說不清的占30.1%,信心不足或毫無信心的占25%。”[9]這份調查所示知識分子心里根本看不到任何積極的一面。即使這份調查存在不夠準確的因素,亦足以說明知識分子心態問題的嚴重性。這種現狀在21世紀后表現為不同行業不同工作環境中知識分子心態的顯著差異,負面心理仍然占有相當比例。作為精神生產的重要群體,知識分子的精神狀況與整個社會的文化心理有著緊密而又千絲萬縷的關系,它彌漫于社會生活中,也會形諸文學作品里。

與知識分子相比,工人、農民的身份地位和經濟處境在新時期以來幾乎可以用坐過山車來形容,天與地般的境遇反差,于這兩個群體、于社會而言都不只是社會結構變化這幾個枯燥文字所表現的那么簡單和大而無當,它所引起的整個社會階級結構變動,文化心理的深層變革,與知識分子相比有過之而無不及。作為統治階級,工人和農民曾經有過令人驕傲的過去,這一切隨著市場經濟的深層次發展,轉瞬化為烏有。在20世紀90年代末期,國有企業轉型,千萬工人加入失業大軍,成為弱勢群體。人數更為龐大的群體——農民也因為“三農問題”進入國人視野,其生存狀況我們用一組數據來說明。“2006年農民純收入全國平均為3587元,西部各省份基本上都低于3000元,有數千萬農民的純收入水平不足1000元。2006年城市居民收入與農村居民收入之比為3.28。更重要的是,這種差距呈現出不斷擴大的趨勢。”[10]“據全國農村固定觀察點辦公室2008年12月對全國22000多個農村固定觀察點農戶勞動力外出就業情況調查顯示,2008年農民工工資平均每月1156元,新生代農民工工資平均每月1016元,新生代農民工的可支配收入依然較低,除去在城市生活的各種開銷后基本所剩無幾。”[11]從農民到農民工,兩代農民改變的只是謀生的空間,城市亦非樂土,工人尚且處境艱難,何況農民工。工農主人地位的失落和邊沿化、底層化、經濟的貧困化究竟會對社會產生怎樣的影響?“新生代農民工滿懷希望來到城市,結果卻受到排斥與歧視……不平等、被侵害、被剝奪感比較強烈,長期下去定會累積很多矛盾,導致農民工對城市社會普遍懷有一種疏離感和責任匱乏心態。這個問題解決不好就會成為社會穩定的重大隱患。據廣州大學人權研究中心2009年基于廣東三大監獄新生代農民工犯罪情況調查顯示,在廣東,農民工罪犯中九成以上在26歲以下,新生代農民工犯罪率不斷攀升凸顯這個問題的嚴峻性。”[12]讓我們回到作品,再回味九財叔因為二十元而瘋狂砍殺勘探隊員,荔紅因為工作而出賣身體而報復殺人以及《誰能讓我害羞》中少年手持水果刀與雇主的緊張對峙等,殺人的、想殺人的、肉體消滅的、精神折磨的一幕幕血腥恐怖場景中,其折射的難道僅僅是作者的想象?須知,這些作品可是具有強烈寫實性的底層敘事!

三 喧囂的與沉默的

現在,讓我們從網絡這個公共話語空間中的一些熱點話語作為切入點來探討當今文學創作的社會心理語境。

以下是十八屆人大和政協召開期間的一些熱點話語或者雷人話語:

方明(佛山人大代表):“百姓是教好的,不是養好的,就像溺愛的孩子不可能是孝子,溺愛的百姓也可能比較刁民。”[13]

穆麟茹(北京籍政協代表):無論是經適房、保障房還是公租房等等,住房應該由政府來建,通過合理的租金(政府微利)出租給需求者,這些房子是不能出售的,能出售就會出現腐敗和尋租;而房地產則是市場選擇,只要雙方合意,一平方米賣100萬、1000萬也是合理的,這個政府就不該干預。[14]

王毅(北京籍人大代表):“其實環境保護是一個個人選擇的問題,你也可以選擇賺錢但呼吸骯臟的空氣。”“當然,也要考慮到企業的稅負。企業的稅負本身已經很重了,那么就要考慮在所得稅、人力稅等方面為企業減稅,達到一種平衡。”“而且,企業也可以通過提高價格將一部分稅負轉移給消費者,在可以接受的范圍內。老百姓不能總想著呼吸新鮮空氣卻不付出代價。”[15]

申紀蘭(山西籍人大代表):“這個網,你誰想上就能上?還是要組織批準呢?我有個想法,網也應該有人管,不是誰想弄就能弄,就跟人民日報一樣,外國那些人那是瞎弄的,咱不能這樣,咱要按照原則去弄,不要好的弄成壞的,想說什么就說什么,咱是共產黨領導下的社會主義國家,那能說上網就上網呢!”[16]

萬鄂湘(湖北籍政協代表):“我們按照這種政黨制度跟執政黨經過幾十年的合作,已經嘗到了目前這種政黨制度的甜頭。”“中國30多年的發展,你看我們城市居民的人均收入,從370多塊,到去年的28000多塊,翻了70多倍。因此我也反過來,我說你們美國人保持這么長時間的經濟增長率,是不是也可以學學中國的政黨制度。現在回答您的這個問題,目前的政黨制度不是所謂的政治安排,而是中國這么多年經過很多失敗、很多經驗教訓最后確定的這種政治制度。”[17]

事實上,民間也存在著不同的聲音:

針對方明的“教養”說,民間就存在這樣的質疑:一些人大代表才像是被溺愛的“孩子”,無論是選舉之時還是當選之后,一些人大代表既沒有受到民眾的強力監督,也沒有受到制度的充分約束,以致有些人大代表缺少責任感、使命感,屁股經常坐錯地方,甚至變得無知無畏——缺少對自己身份的正確認知,缺少對百姓權利的起碼敬畏。

對萬鄂湘的“進步”說,民間同樣存在不同的聲音:

肯定甜頭大大的,整天啥都不用想,每年就上幾天班,鏡頭前舉舉手作作秀,回來大把大把的銀子女人全有供給,閑下來還能打著民主黨派的旗號去投資撈錢,回頭拿著米帝的國籍在國內撈錢,就連米帝的民主共和兩黨都羨慕嫉妒恨它們啊。

這些聲音大體可以劃分為兩大基本陣營:當局與民間。從發聲的渠道來看,那些代表、委員是在公共場合如會場,或者記者采訪,通過主流傳媒發出,代表的是當局的聲音。那些針對代表的批評聲音則多是存在于新聞報道后的跟帖里,或者各網站的貼吧里,屬于地下的“潛流”,不可能在正規場合發出,更不可能在媒體以醒目位置出現或通過記者采訪發出。從發言的具體內容看,可以說是陣營分明,有的甚至針鋒相對,既深刻又尖刻,形成對立分明的官方話語和民間話語。另外,從雙方發言內容也可以看出輿論空間的“充分自由”,代表委員可以暢所欲言,毫無顧忌,跟帖網民也可以口無遮攔,不分對象。但是,在這個紛亂而又藐視自由的輿論空間里,強勢與弱勢分明,無知與無畏并存,嘲諷與反叛相伴,奸邪與正義交織,它蕪穢紛雜又生機勃勃。

弗洛伊德的人格理論將人的心理分為超我、自我、本我三部分,超我往往是由道德判斷、價值觀等組成,本我是人的各種欲望,自我介于超我和本我之間,協調本我和超我,既不能違反社會道德約束又不能太壓抑。他認為人的人格就像海面上的冰山一樣,露出來的僅僅只是一部分,即有意識的層面,剩下的絕大部分是處于無意識的,而這絕大部分在某種程度上決定著人的發展和行為。那處于海面下的本我何以突破水面的超我?肯定是自我出現了問題,自我恰恰是受社會現實影響最為直接,最為明顯的部分,它直接決定了超我與本我的關系及存在方式。網絡輿論的公共空間亦如弗洛伊德的人格“冰山理論”,潛伏于各主流言說之下的網民跟帖才是真正反映社會心理走向的主體。非常令人憂慮的是,這個潛伏主體雖然處于沉默的水下,但其心理狀態在凸顯的“冰山”的崩裂誘發下,逐漸與失調的自我對接融合,促成了一座滿布裂隙、危機四伏的“冰山”的形成。

拿上臺面說,這是一個思想紛亂、矛盾叢生的社會,甚至是一個撕裂的社會。非常怪異和不可思議的是,無論是大眾弱勢話語的尖刻與毒辣,還是強勢主流話語的無知與無畏,都彌漫著火藥的硝煙味。這就不只是一個話語的問題,而是整個社會的心態問題,這個社會病了,它充滿著戾氣。在社會心理學和社會生態學視野中,戾氣是一種殘忍、邪惡、偏向走極端的行為、心理及風氣,這種“遇事即愛使狠斗勇、取徑極端的心理或風氣,會以多種暴力形式體現出來,如話語暴力、行動暴力以及其他各種隱性的暴力與強迫”[18]。從另外的角度看,中國傳統文化心理中還廣泛存在著“暴力崇拜”情結,例如,“有仇不報非君子”、“君子報仇,十年不晚”、“殺父奪妻,不共戴天”等,“復仇文化”已經內化為人們的深層心理而日常生活化了。“復仇文化”日常生活化的一個重要原因就是問題難以通過正常渠道加以解決,以暴制暴成為最簡單最有效的問題解決方法,暴力也是統治階級最有力的統治手段,久而久之社會就形成了“暴力崇拜”心理和“復仇”習慣思維。“這樣的心理和思維雖然很難在現實中找到兌現的機會,但并不意味著它就消失了,不存在了。作為人性的暗流,它仍隱藏在心底深處,并時時會蠢蠢欲動。”[19]在筆者看來,問題倒不在于這種暗流的蠢蠢欲動,而在于產生這種蠢蠢欲動暗流的社會土壤的現實存在,而且這種暗流成為顯流的趨勢已經日益明顯了。

無論弗洛伊德藝術是性欲的升華,還是馬克思主義文學是人的本質力量對象化的產物,抑或毛澤東文學都是一定的社會生活在人類頭腦中反映的產物,文學始終離不開作為創作主體的人,離不開其所生活的環境。環境不僅形塑了作家的性格,同樣形塑了作家的心理,形塑了作家的審美習慣和思維方式。我們回過頭去,一路數來,暴力敘事的每一個變化都離不開社會演化的身影,泣血的控訴也好,血腥的變形也好,恐怖的直露也罷,哪一幕幕變化的背后沒有現實生活的影子呢?暴力敘事小說是作家的審美創造結晶,也是新時期社會歷史的產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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