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言伯夷論 乙卯季夏

伯夷，聖之清者也。孔子稱其“求仁而得仁”，而孟子以為“隘”，過矣。子云：“吾未見好仁[9]，惡不仁者。惡不仁者，其為仁矣，不使不仁者加乎其身。”[10]夫好仁之人，必深惡不仁。惡人不仁之甚者也，不立於惡人之朝，故非其君不事；不與惡人言，故非其友不友。伯夷求仁得仁，是真知“好仁，惡不仁”者；不事不友，所以全其惡之[11]之實，而不使稍加乎身。而肯立其朝、與之言，以盛服辱在泥塗哉？屈原曰：“人誰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又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之溫[12]蠖乎？”[13]孰謂屈原所不為而伯夷為之哉？“推惡惡之心，思與鄉人立，其冠不正，望望然去之，若將浼焉。”[14]孟子推論之旨可謂微至。此可見伯夷惡惡真切，為之杜漸防微。冠不正即去，自無袒裼裸裎於我側者矣！柳下惠之不恭，由於[15]不屑去也。蓋人之以無禮加於[16]我也，必由其漸。始而冠不正，續而袒裼，終而裸裎，而我之失禮也。由於不恭，人之冠不正而不知，不急為之去，將習見焉，必有己之冠不正，而亦不知矣。君子正其衣冠，尊其瞻視，儼然人望而畏之，是之[17]謂“威而不猛”。我之冠非有不正，奚為與不正者偕哉？趙邠卿云：“伯夷不絜諸侯之行，故不忍就。見殷之末世諸侯多不義，後乃歸於西伯。”

夫論人之善惡，當核其實，而辭命為虛。諸侯[18]而不善其辭命，雖不善，可受、可就也；諸侯而不善其辭命，雖善，不可受、不可就也。文王伐密、伐崇，武王伐奄，滅國者五十，是商季諸侯之不善較著，受而就之，何異因魏罃之卑禮厚幣而往見之哉？此則伯夷之所不為也。伯夷以辟紂居北海濱，聞文王作而歸之。然則諸侯誠善，雖無辭命之招，且往就焉；而非然[19]者，宜伯夷之所不屑已。子云：“不降其志，不辱其身，伯夷、叔齊與！”使立於惡人之朝，與惡人言，偕冠不正者，立而就虛辭之諸侯，尚可謂之不降志、辱身歟[20]？又云：“伯夷、叔齊不念舊惡，怨是用希。”則伯夷雖惡惡而不念其舊，故被其惡者不之怨，此正寛容之德本諸躬而騐[21]諸人者，安得謂之“隘”哉？後之君子與其學柳下惠也，無寧學伯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