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心靈與歷史互動的奧秘
- 季紅真
- 2969字
- 2025-04-24 17:57:33
三
然而,蕭紅最終超越了左翼的立場,開啟了通往永恒的文學之門。這主要是和她的性別立場與女性獨特的生命體驗有關系,為了求學與婚姻自主,她和家庭爆發了最初的沖突,這是五四精神之女最一般的奮斗起點,由此開始了苦難的跋涉之旅。由于兩度離家出走到北京求學,被家庭軟禁在福昌號屯腰院張家中三個多月,在歷史急劇錯動的九一八事變之后的混亂中,逃出被軟禁的老宅,一度流浪街頭,拒絕受和自己處于兩極的父親的豢養。她在開始發表作品的時候只有22歲,但是已經有了和兩個男人同居的經歷,遭際了痛失親子的人生大悲。她現存最早發表的散文作品《棄兒》,細致生動地記敘了自己生產前后的窘迫處境與內心感受。她是以女性的經驗洞察著歷史,超越了意識形態的幻影,也超越了黨派的立場。
盡管蕭紅的一生都主要生活在左翼文化人的圈子里,每當危難的時刻,都得到共產黨人朋友的幫助,曾經還一度想加入共產黨而去征求魯迅的意見,魯迅出于對她的愛護,以環境太殘酷,打消了她的念頭。黨組織也曾經想發展她,但是看到她那副“不可救藥”的藝術家風度和任性的自由主義思想作風,便放棄了初衷。她對于黨派政治的心理疏離也以不同的方式表達出來,除了和舒群、高原等人的當面爭吵之外,旅居日本時期寫作的小說《亞麗》,更是從生命的情感價值的角度,對于黨派政治的組織形式表達了深刻的質疑。
性別的立場與女性的經驗都是她接受左翼思想的基礎,作為弱勢群體的一員,她始終認同民眾的苦難,而且看到他們頑強的生命力。這無疑適應了全民抗戰的時代主潮,順應了在外來暴力的威脅之下,建立歷史主體的種族需要。她對聶紺弩說,她的人物比她高,一開始的時候,她也悲憫她的人物,寫著寫著感覺就變了,她覺得她不配悲憫他們,倒是他們應該來悲憫她才對。這實際上也把自己和魯迅那些自覺地承擔著啟蒙任務的精英知識分子區別開來。但是,她并沒有放棄啟蒙立場,而是隨著歷史大勢的變動,調整著自己思想的羅盤。1939年4月,她在《七月》座談會上,對于“戰場高于一切”的急功近利的文學觀念大不以為然,公開表示作家不是屬于某個階級的,作家是屬于人類的,作家的寫作要永遠對著人類的愚昧。當時,人類最大的愚昧就是遍及全球的法西斯戰爭。蕭紅一開始就針對這人類浩劫寫作,《生死場》中后幾章都和日本軍隊的入侵有關,只是她不是正面表現民眾的抗日斗爭,而是以更多的筆墨描寫外族入侵對鄉土社會傳統生活的迅速改變。歷史時間的斷裂,使村民們原本貧苦的生活都難以為繼,苦難以加速度的方式導致鄉村社會的崩潰,民族國家的意識也因此被強迫植入蒙昧生存中的民眾頭腦。“八一三”抗戰爆發之后,她寫下了《天空的點綴》等文章,直接參與了全民抗戰的偉大事業。1939年,她在重慶又寫作了《牙粉醫病法》,揭露了外國醫生在東北草菅人命的醫療暴行,這就是早期后殖民的問題,是對《生死場》中“傳染病”一節素材的重申,也和當時日軍在華的暴行接上了榫,這篇文章由于“反日傾向”而長期不能被批準發表。
當然,性別的立場在她始終都沒有泯滅。從啟蒙到救亡,從左翼到人類情懷,從民族國家到鄉土之戀,她都是以女性獨特的感知方式表達歷史錯動中的人性追問。《生死場》中最觸目的是女性的生存慘狀,如月英的病象、三個女人生產的刑罰、因為生活無著而像一大一小兩條干魚一樣上吊自殺的祖孫倆、王婆曲折離奇的經歷,“一生的痛苦,都是沒有代價的”。金枝盲目地受孕,受到鄉土文化的精神擠壓,孩子死了之后,為逃避日軍橫行的破產鄉村,化裝進城縫窮,又被一個中國男人強暴,種族的立場與性別的立場發生了抵牾。她想去當尼姑,徹底擺脫苦難的人間,結果女人最后一個精神的避難所尼姑庵,也因為戰爭而關閉了。這就是終極關懷的問題,哪里是安放靈魂的處所?!《呼蘭河傳》中王大姑娘自由婚姻的悲劇,承受了鄉土社會公眾輿論的話語施暴。至于小團圓媳婦的命運更是讓人發指的殘酷暴行,其中有同胞之間魯迅所謂“無主名無意識殺人團”的愚昧,也有超越了種族的人性施虐本能。五四的啟蒙立場,一直以女性的視角潛在地影響著蕭紅對世界人生的觀察。在《呼蘭河傳》中,唯一一個健康的人性故事就是磨倌馮歪嘴子,盡管貧窮,盡管受人歧視,卻滿懷希望、堅韌不拔地頑強生活下去。這和富于反抗精神的王婆一樣,是讓蕭紅感到心靈震動的鄉土人物。在馮歪嘴子的形象中,蕭紅再一次完成了人生價值精神認同的自我確立。
而對于新式知識者的屢屢幻滅,使蕭紅的諷刺才能得到淋漓盡致的揮灑。1930年夏天,她隨著遠房姑表兄弟陸哲舜偷偷跑到北京,入北京師大女附中高中部讀書,受到家庭的經濟制裁之后,陸哲舜頂不住壓力,兩個人雙雙敗退回哈爾濱。離京之前,蕭紅曾說他是“商人重利輕別離”。她在未婚夫汪恩甲人間蒸發之后,陷落在東興順旅館,和蕭軍迅速結合,在共同生活的六年中,蕭軍頻繁發生外遇。當年許廣平對蕭軍說,蕭紅從來不說你不好。蕭軍回答,她是這個世界上真正愛我的人,我們以前的歷史太復雜。認識蕭紅以前,蕭軍已經有十年婚齡,和前妻育有兩個女兒。他把妻子送回老家之后,和兩三個女子關系曖昧,暗戀著一個叫李瑪麗的文學沙龍主人,追求南方姑娘陳娟多年,致使學生氣的蕭紅倍覺感情的荒涼,以致獨自東渡避到日本。以后的種種事端,更是讓她無法忍受。不僅是愛情的“苦杯”與郁積在胸的“沙粒”,而且所有的朋友都站在蕭軍一邊,連她弟弟張秀珂也要在蕭紅逝世十年之后,才能理解當年她和蕭軍的爭吵并不都怪蕭紅。蕭紅要擺脫蕭軍的影響,走獨立的人生之路,就像當年想擺脫父親張廷舉的影響一樣。但是,她的逃亡總是以失敗告終,就像逃離歷史的沖動最終以死亡結束在戰火中一樣。她躲到日本,被蕭軍為了結束“沒有結果的戀愛”而叫了回來;她逃進白鵝畫院,被蕭軍的朋友打探到消息帶了回來;她獨自跑到北京,又被蕭軍以身體有病而騙了回來,實際上蕭軍真正擔心的是蕭紅會不會愛上她的朋友李潔吾。直到1937年夏,端木蕻良的出現,才使她獲得徹底擺脫對蕭軍的精神依附。實際上,這擺脫也并不徹底,人無法徹底割斷自己的歷史。由于和端木蕻良的結合,她受到所有舊日朋友的詬病,而她自己也背上了思想的包袱,因為端木蕻良是初婚的處子,蕭紅因此覺得他為自己做了犧牲,而心甘情愿地為他料理所有的生活瑣事,久而久之,便也覺出勞累。而所有左翼文人朋友都對端木蕻良心存輕視,更不用說異性隱秘的暗戀,她面臨的是友誼與愛情的抉擇。
而且,就是在新派文人的圈子里,她也時時感受到性別的精神歧視。蕭紅由此看到一些人性的永恒問題,是政治革命和文化改良都無法解決的。在《三個無聊的人》一文中,她諷刺那些以人道的精神與學者的態度去嫖娼的新式知識者;在《夏夜》中,她嘲笑左翼文人對少女紅唇的人血比喻是酸葡萄心理,一旦得到紅唇少女的愛情,便放棄文化的批判。在《馬伯樂》中,她嘲笑了深陷于悲觀哲學的新式小知識分子,只會怨天尤人、夸夸其談而一無所能的可笑性格,同時也揭示了他們在中外文化沖撞的歷史情境中進退維谷的尷尬,既是伯樂又是馬,整個一個“沒用人”的滑稽形象。其洞察力也是女性的視角,而溫和的軟幽默也體現著女性獨特的智慧。
但是,在蕭紅那里,性別的問題是和人生的問題、階級的問題、種族的問題攪纏在一起的。她是從切實的人生出發,以生命的價值為原點,去表現歷史人生的種種苦難,民族國家的宏大主題也因此而具有了深厚的民眾生活基礎,自身的生命體驗則是所有問題得以融匯為藝術整體的情感酵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