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抗戰時期昆明的文化空間與文學表達
- 王佳
- 2字
- 2025-04-22 17:38:03
導論
一 抗戰時期的昆明:文學研究的意義與方法
或許由于當代中國對城市化的強烈渴望,以及城市本身與“現代性”的密切聯系,城市研究從20世紀90年代以來成為一個研究熱點,21世紀之后還有愈演愈熱之勢。在這一研究熱潮中,“文學”以更富感性色彩的想象與追憶角度加入其中,在文化積淀濃厚的北京、“摩登”都市上海等中心城市取得豐碩的研究成果,對香港、西安、重慶、天津甚至開封等城市也進行了各具特色的呈現[1]。這些城市于“文學中的城市”研究序列中獲得了它們的身份歸屬,而在這一研究序列中,昆明卻似乎成了一個“失語”的存在。
“失語”的原因顯而易見:作為地理與歷史雙重意義上的“邊城”,昆明“到了明時才真正的開化,或者說真正的華化”[2],抗戰末期借助外來力量移植才勉強達成“內地化”,“即由獨立隔離狀態轉變為與內地完全一致而成為中國不可分的一部之局面”[3],至今在“現代化”發展大潮中,雖因省會地位忝列“二線”,但實際在經濟地位、城市建設、文化發展等諸多方面仍與沿海、中原等地區的發達城市有不小差距。與不夠“發達”的城市面貌相伴隨的是歷史發展過程中始終不夠出色的文化呈現,雖偶有個人或作品或文學現象的出彩處,卻也似乎不夠支撐起一個相對完整時間段內的城市魅力。作為文學研究的主體,昆明缺乏足夠的亮點。
讓昆明這座城市出現在現代文學的研究視野中,要感謝的是抗戰時期[4]的西南聯大。因為西南聯大毋庸置疑的研究價值,使作為其地理坐標的昆明亮相于文學史,并因為其“背景”意義在已取得豐碩成果的聯大文學研究中“蹭”到一點兒關注。例如作為“大學文化”視野中西南聯大研究“開山之作”的姚丹《西南聯大歷史情境中的文學活動》一書,在述及聯大的到來時,就作為背景提到“龍云治下的云南”,介紹“云南王”龍云在20世紀30年代統治云南時所作的一系列改革,由此等到抗戰時期聯大入滇,“云南人民又義無反顧地跟隨龍主席抗戰建國,辦理積谷,興修公路,敞開胸懷迎接南渡西遷到滇的各路人馬”[5]。還有在史料搜集方面下了“涸澤而漁”功夫的易社強(John Israel)《戰爭與革命中的西南聯大》一書,在勾勒聯大與外界諸因素的“交互影響”時,也注意到迎接聯大進入的昆明。在易社強看來,1938年的昆明城外觀上“是一個沉睡的、偏僻的東方城鎮,且帶有些許法國風情”[6],本質上則農業氣味濃厚,僅有“一丁點現代氣息”[7],面對更為“先進”的外來者還帶有某種“自卑情結”[8],聯大師生置身其中,猶如“鄉下人當中的世界主義者”[9]。
可以看出,在以姚丹和易社強為代表的西南聯大研究者眼中,抗戰時期的昆明價值正在與聯大的相互關系中體現,而且這種關系也是在更偏重于聯大的角度上結構,聯大總是作為關系的主動者,而昆明是被動者。這種關系的牢固締結以及其根深蒂固的接受使抗戰時期的昆明得以出現在現代文學研究的視野,卻也掩蓋了它成為具備獨立研究價值主體的可能。那么,如果跳出昆明作為聯大“背景”的固有思路,跳出兩者關系主動與被動的習慣性劃分,抗戰時期的昆明,是否有成為獨立研究對象,進而走入“文學中的城市”研究序列的可能?
近年來,在抗日戰爭史的研究中,很多學者開始提倡從“現代化”的角度來探討問題,抗戰已經從傳統意義上的防御性戰爭經由“防御性現代化”[10]概念的引入,成為“中國現代民族國家建構中的重要一環”[11]。把戰爭中國“應對現代侵略戰爭的這種組織力日漸形成的過程”視為其“現代民族國家”的漸進過程甚至“樞紐”[12],成為一種新的學界共識。在這一現代民族國家抗戰時期的建構中,中國由于其內部存在著的廣泛區域與地方差異,各區域之間的現代進程與具體脈絡又各不相同,“‘現代中國’——學生、平民和城市精英——從中國沿海地區向內地的被迫撤退,造成促進‘心理統一’的強大壓力,并加強了過去聯系微弱的中國社會各階層之間的認同感”[13],抗戰背景下“現代”從發展程度較為先進的中原與沿海地區的中心城市進入較為落后的內陸腹地,不僅加強了中國社會各區域階層之間的聯系與“認同”,也在客觀上加快了廣大內陸地區的現代發展步伐。
作為抗戰中的“后方”,西南地區在戰爭中經歷社會變遷的歷程中,也存在著指向“現代化”發展的“突發性”“跳躍性”躍進[14]。在這一歷程中,以往被中原地區視為“天末遐荒”的云南經歷了“從邊疆到門戶”[15]的巨大變化,其省會昆明在云南諸城中更得風氣之先,可以說其發展脈絡正是抗戰歷程中云南巨變的縮影與“放大”:戰前的“偏遠山國”到戰爭中期已“儼然一大都市矣”,到戰爭末期更因中印公路、駝峰航線等國際戰略通道的會集而為世界矚目,成為國際知名的現代都市,“街心里流動著各種裝飾的男人女人。華貴的狐腿子尖大衣,光潤的卷發,木炭畫成的眉毛,草綠色空軍式眼鏡,短裙,裸露的大腿,摟在盟國空軍臂彎里,摟在發財者的臂彎里的,進出那些咖啡館,小吃館,電影院”[16],這種時髦都市的風貌原本屬于“和世界最先進的都市同步”[17]的摩登上海,經過短短幾年卻在戰爭初期街上連吆喝“賣報之聲”都沒有[18]的邊疆農業小城出現,這種極具跳躍性的巨變使得抗戰時期的昆明在“現代”光影的燭照下開始擁有了屬于自己的城市魅力:它首先來自“變”,來自巨變之下隱藏的能量疊加和豐富呈現。
如果說,戰爭語境賦予昆明的現代巨變已給這座城市“著魅”,那么在筆者看來,這種魅力中還擁有更多值得探尋的層次。首先,對于抗戰時期的昆明,這種現代巨變是完全來自外來移植,還是自身發展衍進的產物?如果這一結果是兩者“合力”的結晶(在很大概率上應該如此),那么兩者之間的“關系”又是如何締結和呈現?這個“關系”的構成與體現使筆者深感興趣,并成為筆者所認為的抗戰時期昆明城市魅力的重要組成部分。
在筆者看來,聚焦于抗戰時期的昆明城,如果把我們已知的現代巨變的達成視為最終結果,那么從結果倒溯至起初的“相遇”,“外來”(可以西南聯大為代表)與“本地”兩個“角色”如何在特定的歷史境遇中走近對方,如何因原生背景的巨大差異而誤解、爭執,經由怎樣的溝通和融合(假定良好結果的達成都應該通過“融合”這一途徑)后,又怎樣在共同創造的新環境中得到彼此不同又相互聯系的繼續發展,并最終合力在抗戰八年的時間段中極大地改變了昆明城——這一系列圖景的探尋與勾勒正賦予了抗戰時期的昆明迥異于其他城市的獨特魅力。在這一系列圖景中既可以更深刻地看到城市,包括其物質面貌的現代變遷、城市文化氛圍的相應流變,還可以更細致地看到城中的“人”,包括面對外來“現代”沖擊時如何焦慮于自我塑造(self-fashioning)的本地人,以及在“乾坤坍陷到西南”[19]的巨變下艱難尋求自我重新定位(identity)的外來者(如沈從文),而探究心靈與考量人性,從來是文學的擅長。
論述至此,如果你也同意抗戰時期的昆明已擁有成為“文學中的城市”的魅力,也具備以文學手段來探究的可能與必要,那么這個研究的題目已成立了一半。在這個題目下,筆者要注意昆明抗戰時期的現代躍進,更想要研究這一巨變之中昆明文化氛圍的變革及相應的文學表達,還有隱藏于上述這種種現象之下的“人”,包括外來者與本地人,他們在外界巨變刺激之下的自我塑造或者自我定位、心態變化及其在文學上的呈現——這個研究的范圍顯然已非傳統的“城市文學”所能承載,其實也與一般意義上的“文學中的城市”(偏重于研究文學對城市的想象或虛構)有所區別,于是筆者找到“文化空間”這一研究視角。
現代文化研究理論中的城市文化空間,既包含羅伯·克里爾(Rob Krier)所謂物質性的實體空間,又包含貫穿于其中的“人類主體精神的內涵”[20],是城市物質面貌和精神氛圍的融合體。近年來這個概念常被引入文學研究,用以容納超出傳統文學范疇之外更為豐富廣博的文化因素,從而擴大文學研究的外延并深化其內涵。把抗戰時期的昆明置于“文化空間”的研究視角之下,不僅可以在一個更為廣闊的研究視野中綜合考察城市的“物”“文”“人”等異質因素,又因此概念所原本凸顯的空間因素而特別適用于“整合”此時突破空間限制而“相遇”的諸種文化力量,從而有助于我們更深入細致地探究它們之間的聯系。
“文化空間”這一文化研究概念的使用,也意味著本書在采用傳統“語文學”研究方法的基礎上,將引入文化研究的視野與方法,采用跨學科的思路,兼及文學、史學、人類學、地理、建筑、藝術等角度,目的是盡可能闡釋抗戰時期的昆明——這一“文學中的城市”的最大魅力與價值。而經由這種闡釋和研究,或許不僅能夠豐富我們對于抗戰文學乃至現代文學的認知視野,同時也能以抗戰時期的昆明作為一鮮活個例,反思中國文學乃至文化走向“現代”的復雜歷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