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契訶夫的創作與俄國思想的現代意義
- 徐樂
- 3156字
- 2025-04-22 17:32:08
序言 跨國資本主義的文化霸權和俄國經典文學的“論道”之策
第一節 跨國資本主義文化的“一元化”標準
自哥倫布發現新大陸以來,資本的向外擴張以不可阻擋之勢在全球蔓延,這既是資本主義發展的內在要求,也與國際政治的一系列重大事件相關。第二次世界大戰以后,“資本在完成地區壟斷和國家壟斷之后實現國際壟斷”,世界走向了“跨國資本主義化”[1]的不歸路,而這一判斷也符合馬克思和恩格斯早在19世紀中葉的《共產黨宣言》中對于資本主義國際化進程的預言。
面對這一看似不可逆轉的趨勢,我們需要用一種客觀的態度來加以研究,有學者認為:“全球化不是哪個人主觀地設計或制造出來的理性規劃;它是自然趨勢,是人力所不能抗拒和左右的。”[2]尤其在21世紀初的今天,世界進入了信息化時代,互聯網技術使全球溝通和文化交往變得無比便利,國際金融、貿易、生產合作愈益打破民族和地理的界限。世界市場初步形成,任何一個正常國家在這種國際秩序中都不可能自立山頭,或者獨善其身。2008年爆發的全球金融風暴,體現出各國之間錯綜復雜的利益糾葛;而氣候變化和環境污染的日益加重,也使人們認識到在生存問題上的休戚與共。在共同的災難面前,人類“本應”攜起手來,共克時艱,淡化民族、宗教、地域、意識形態的沖突,謀求共同發展的合作道路,為地球村的互利互惠創造條件——可惜情況并非如此。
事實往往如契訶夫所言:“不幸并不能把人們聯合起來,反而把他們拆開了。”(XS,6,42)[3]在世界性經濟危機的強大壓力下,全球范圍內的兩極分化更加嚴重。跨國資本借助壟斷地位,對第三世界國家的經濟掠奪變本加厲。國際霸權盛行,民族矛盾激化,人才流動失衡,發達國家(尤其是美國)在環境問題上的不負責任,使得“全球化”這一虛幻的美好圖景背后,日益暴露出跨國資本貪婪的真相,這讓一些為“地球村”前景歡呼雀躍的人驚詫不已。
驚詫源于幻覺的破滅。自跨國資本主義體系形成以來,歐美后現代主義思潮的“多元化”理論應運而生,這種理論在一系列價值取向上與傳統的民族價值觀迥然有別:追求消解理想和意義深度的“平面模式”,以“本我”的凡俗代替體現在英雄身上的崇高,用存在的偶然性和生命的本然性否定人的社會性和政治性,強調無個性、無感情的“極端客觀”,把藝術僅僅當作解魅化、大眾化的消費品[4]——以此來弭平差距,超越界限,消除中心,達到解構傳統核心價值的目的。而在這種消解本體存在意義的后現代理論背景下,隱藏著資本尋求擴張和控制人類生活的勃勃野心。
事實上,無論理論家們的初衷多么美好,卻在不知不覺間已經被納入了資本增值的計算體系之中。國內有遠見的學者早已一針見血地指出:所謂“經濟全球化”“文化多元化”只不過是自欺欺人的錯覺,經濟作為一切上層建筑和意識形態的基礎,不可能實現獨立的全球化進程。所謂“全球化”“多元化”,實質是以“美國化”為核心的“西方化”[5]。
世界范圍內的政治和經濟歷史,在實踐上證明了跨國資本的這一操作邏輯。“一戰”后,美國總統威爾遜確立了以美國制定的自由貿易秩序來瓜分世界利益的全球戰略。“二戰”后簽署的布雷頓森林協議,正式把美元設定為國際貨幣標準,從此世界進入了美元霸權時代,其標志性事件便是尼克松總統為擺脫越戰帶來的經濟和社會危機,強行終止美元兌換黃金業務,以犧牲他國利益為代價保護本國利益,加劇了國際金融的動蕩。國際結算的美元標準,給發行國帶來了巨大的經濟收益[6]。
可以說,美國憑借全球經濟中的霸主地位,決定了現存的世界經濟秩序。這一經濟體制有三大支柱:國際貨幣基金組織、世界銀行、世界貿易組織——其規則和標準,都是由以美國為首的發達國家制定,這為發達國家進行全球掠奪創造了最有利的條件。如何打破舊有的跨國資本壟斷體制,重建公平合理的世界經濟新秩序,已成為眾多發展中國家的共識——雖然目前依然看不到曙光。
跨國資本主義時代,美國在文化上的霸權優勢尤其明顯,這依然表現在美國標準的橫行無忌。有人說,美國憑“三片”征服了世界——芯片、薯片、大片。這恰恰反映了以信息泛濫、快餐消費、好萊塢趣味為內容的美國文化在全球文化市場樹立的標準取向。在此標準下,每個國家固有的文化傳統都受到了強烈的沖擊和震蕩,以美國為標準的跨國文化產業,不但賺足了各國的鈔票,而且深刻影響了全世界特別是青年人的生活方式、價值觀、審美取向甚至犯罪途徑。所謂“文化多元”的狂歡假象——不過是跨國資本主義借以推行西方標準化思維模式和文化價值觀的一種手段。
在跨國資本推行的一元化標準下,各國知識人都感受到了本民族文化建構和心理認同的危機,各國的執政者也都試圖從經濟、政治、文化等制度層面來保護本民族的核心價值觀念。然而,資本主義經歷了數百年的成長,尤其發展到跨國資本主義時代,已培育出一套成熟的運轉機制來應付人類的不滿情緒。比如美國建國之初信奉社會達爾文主義,但也注重關注弱勢群體,加強政府干預,緩解社會不平等現象——這種新自由主義的改良主張,實際上都被列為保持資本穩定運轉并獲得更大利益的成本計算之內。
20世紀,美國和歐洲的資本主義并沒有如馬克思預言的那樣分崩離析,反而顯示出新的生命活力;“全世界無產者聯合起來”這一崇高呼吁,似乎沒有把各國無產者團結起來,而跨國資本家卻以各種形式聯起手來,共同參與全球資本狂歡的大合唱,這是怎么回事?資中筠先生提出,這種情況主要歸功于歐美社會批判的傳統。在知識階層高度的責任感和充分的言論自由的保障下,社會不公得以不斷地披露,形成強有力的輿論和民眾監督,這種改良和妥協反過來也維持了社會的穩定,保證資本主義制度的延續和資產者更加穩定的收益[7]。由此可以看出,允許傳統的知識分子對資本主義社會進行的批判,也被納入了保障資本正常運轉獲利的成本計算,最終的情況是知識分子越是不遺余力地攻擊資本主義制度,資本語言對人的控制就越縝密,而批判者也就越深地被吸納進了資本邏輯的運行機制,仿佛陷入了魯迅所說的“無物之陣”,拔劍四顧卻心下茫然,只能徒勞地撞擊那透明的墻,雖然姿態優雅悲壯,后果卻顯得滑稽。關鍵原因,在于批判的語言仍然是資本體制內的語言,而人是不可能拽著自己的頭發離開泥潭的。一切批判體制的知識分子,都是體制中人,沒有人能夠超越體制。
易經有云:“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跨國資本主義制度,雖然打出了“多元文化”的理論旗號,歸根結底仍然是形而下的器用層面,是跨國資本家進行全球掠奪的工具。要想真正超出資本邏輯的話語體系,只有超越形而下的制度層面的語言,轉而采用精神的語言、文化的語言、思想的語言——知識分子若要從根本上否定資本邏輯對人的異化作用,唯有“論道”。
本書所謂之“道”,意在區別對于現象所做的外在觀察和“制度”層面的批判,著重從思想、精神的高度來把握支配社會現實演化的內在基因,突破一時一地的認知框架,探尋決定民族文化的內涵與方向的永恒“理念”。有學者提出要超越“處在現象層面的”,“比較粗放而失之于簡化”的“思潮”,轉而討論“以特定的群體共識或‘理念’為價值前提”的“范式”[8]。這里所說的“理念”“范式”或者“理式”,在西學傳統中,便決定了萬事萬物的本質屬性。當然,在資本的物質力量決定著世界結構的今天,論道者所論之“道”,顯得有些虛無縹緲,脫離現實。然而,這種外在于社會制度而又為人類社會制定最終目標的純粹理念,在人的心靈深處探尋真理的種子,成為自由和絕對的善的根源。在理念的世界觀照下,跨國資本的邏輯悖論暴露出其荒謬之處,而人類生存的詩性經驗所凝聚之“道”卻能直指人心,幫助被資本異化的世界重新收獲其神圣性根基,為各民族的文化根脈提供精神依托。在當代跨國資本統治完成了對世界的物質和精神秩序的雙重合圍后,一個主權獨立國家的文化崛起,只能憑借構建和堅持自身的民族核心理念——在這一過程中,知識界通過“論道”來反思本民族的歷史,分析當下的現實,描繪未來的理想前景,將起到至關重要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