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聚焦研究:多重敘事媒介中的聚焦呈現
- 陳芳
- 9904字
- 2025-04-22 17:41:59
一 聚焦的客觀存在
聚焦概念的出現是敘事學發展到一定階段的產物,不論它以何種概念、何種角度的理解出現在我們的生活中,聚焦所對應的文本現象、所指向的客觀存在都無法否認。敘事學中,與聚焦相關的概念包括觀察點(point of view)、敘述透視(narrative perspective)、敘述焦點(focus of narration)、敘述情境(narration situation)、敘述視點(narrative point of)、敘述樣式(narrative manner)以及敘述視角(narrative point of view)等諸多概念。[10]聚焦、視角,抑或是觀察點,眾多概念紛紛登場。聚焦概念法雖然在能指層面面臨術語名稱不統一的問題,但也說明了聚焦概念存在的必要性,它必然指向客觀存在的某些事實。
(一)層次區分
聚焦區別于行動和敘述行為,是以感知行為為標志,并以不同的行為主體作為識別特征。聚焦概念首次被引入敘事學研究,就體現了研究者對行為及其主體差異的敏銳覺察。熱奈特在1972年的《敘事話語》中闡釋聚焦概念,已然區分出“誰說”與“誰看”[11]兩個不同的層面,至此“說”和“看”分別成為敘述與聚焦兩種行為的指稱。
聚焦概念的出現強調獨立于敘述之外的感知行為,用熱奈特的話來說就是“誰感知”與“誰說”的區別。使用同樣的一個代詞“誰”,對應的卻是感知與敘述不同主體的區分。感知與敘述不同行為的主體區分還來自同一行為內主客體的進一步明確。米克·巴爾在1977年《敘事學——故事的進程:四部當代小說敘事意義散論》一書中對熱奈特三種聚焦類型的批評,直指問題核心:外聚焦與其他二者的區別不是基于視角本身,而是基于功能的對立。在內聚焦中,人物既是聚焦的主體,又是觀察的對象。在零聚焦中,感知人物是他或者他自身聚焦的對象。(在混亂的分類)之后,這個概念就失去了它原初的意義:熱奈特命名的第二種聚焦即“內聚焦”,所說的“被聚焦”的人物“看”,而在第三種即“零聚焦”中,人物不能看、但是能被看。因此,這不是“看”實體存在之間的區別,而是視覺對象之間的區別。[12]同一個個體的存在不能兼任同一個行為的主客雙方,但是在具體的分析中我們往往會用聚焦人物的概念混淆感知主體和行動主體,用人物敘述者混淆行動主體和敘述主體,甚至用敘述者指稱聚焦者。究其原因就在于聚焦、故事、敘述三個層面的重疊與關聯。還是從聚焦感知的存在入手,感知的行為方式可能是具體的聽覺、觸覺或者味覺,也有可能僅僅是一種環境、氛圍的整體性認知。但是如果當感知的方式是聽覺,而敘述主體又是用說的方式進行敘述,感知主體和敘述主體之間的界限就會比較模糊。例如當語言作為媒介時,就存在兩種易于混淆的理解。一種是從感知生成感知的敘述,可以歸納為“先聽后說”。與之相反的是從敘述到受述的過程,也可以歸納為“先說再聽”。而采用視覺呈現進行敘述時,也會產生類似的混淆,“見其所視”的敘述過程與“視其所現”的感知生成也會相互混淆。所以,當熱奈特用“誰感知”與“誰說”來區別感知主體與敘述主體之時,在“感知”的新概念之下,還隱含了更為重要的區分:二者的區別不僅在于感知方式和敘述方式之間的重疊與差異,還在于主體“誰”存在本質差別。
因此從行為以及主客體之間的差別入手,可以得出同一個敘事文本對應的三個不同的層面。
聚焦、故事、敘述三層面主客體對照

敘事文本中,故事是由多個行動復合、疊加而成,所以在敘事學研究中有故事線、核心故事、次要故事等多個與故事有關的概念。在敘事學的傳統理解中,“故事”更多的是一個類似恒常存在的概念,它常被表述為從敘事文本或者話語的特定排列中抽取出來的、由事件的參與者所引起或經歷的一系列合乎邏輯的、并按時間先后順序重新構造的一系列被描述的事件。[13]故事概念的提出以及之后“功能”、“行動元”等敘事學概念的提出正是為了解決抽象意義上對所敘述內容(或者說行動)的邏輯研究。
根據格雷馬斯對故事結構模式的劃分前提:行為者具有一種意圖,他們渴望達到某一個目的。這種渴望或者是實現某些他們所追求或喜歡的東西,或者是逃避某些討厭或不贊成的東西。[14]在敘事學的研究中,主客體的關系仍然可以延續到敘事文本其他兩個層面的研究中。故事的主體,或者說是行動的主體是行動者,而客體就是目標。敘述行為的發起者是敘述者,它是表達語言符號的行動者,這一表達構成了文本本身。而在其他媒介中也存在與之等同的行動者。[15]而敘述行為的接受者就是受述者。因此,同一個敘事文本三個層面的主客雙方都具有特定的關系。聚焦研究中,米克·巴爾也是從“關系”的角度認識聚焦并區分感知關系的主客體。她明確指出,聚焦是視覺與被“看見”、被感知的東西之間的關系(I shall refer to the relations between the elements presented and the vision through which they are presented with the term focalization.Focalization is,then,the relation between the vision and that which is seen:perceived[16])。
同一個敘事文本三個不同的層面以主客體之間的關系及其對應的行為意圖的實現為連接,形成了既有關聯,又有區別的復雜關系。聚焦、故事、話語作為感知、行動、敘述的三種不同的行為,對應的行為主體分別是聚焦者、行動者和敘述者,對應的行為客體分別是聚焦對象、行動目標和受述者。他們之間存在著密切的關系。從三個行為層面之間的復雜關系看待聚焦,將有助于辨析傳統的聚焦分類標準,把握聚焦與其他兩個層面主客體之間的關系,更為清晰地理解傳統的聚焦分類所掩蓋的敘事文本的多層次關系。
從具體的研究方法看,在不同行為特征和主客體存在的三個層面上研究同一個敘事文本,延續的是20世紀以來結構研究的基礎范式,通過具體的層次研究,承繼結構主義、英美新批評以來的基礎研究方法。20世紀以前的傳統文學研究主要關注“作品”層面的研究。俄國形式主義者什克洛夫斯基使用法布拉(Фабула)與休熱特(сюжет)這兩個對立的概念,強調藝術創造性變形前后的事物的不同性質。英美新批評廣泛使用“文本”,指稱統一的文本客體,有能力又敏銳的讀者皆可在書頁上得到它“公開的”意思。[17]之后,在英美新批評文本研究和俄國形式主義文論再發現的基礎上,格雷馬斯撰文指出敘述層次性的存在,即“必須區分兩個不同的表達和分析層次:一個是敘述的表面層次,在這一層次,敘述過程通過語言實質表達并受特定的要求所約束;另一個是內在層次,它像一個共有的結構主干,在表達之前敘述性就在此存在并得到組織。這樣,共同的符號層次就同語言層次區分開來;不管表達時選擇什么語言,從邏輯上來說,符號層次總先于語言層次”[18]。羅蘭·巴特也表達了類似的看法,他認為,敘事作品是一個等級層次,這是毋庸置疑的。理解一部敘事作品不僅是理解故事的原委,也是辨別故事的“層次”,將敘述“線索”的橫向連接投射到一根縱向的暗軸上。[19]
在已經確定了敘事文本的層次性之后,熱奈特繼續使用層次分析的方法研究聚焦的類型。當下敘事學界都極為熟知的熱奈特聚焦分類實際上是從兩個層面、兩個標準區分聚焦類型。熱奈特的“內聚焦”包括固定式、轉換式和多重式三種不同的聚焦類型。[20]基于故事行為層面人物與人物經歷故事的一對一、多對多和多對一關系統一類型劃分標準,是相對容易辨識的,具有較好的可操作性。但是熱奈特解釋“零聚焦”、“內聚焦”和“外聚焦”三個類型劃分所采用的標準,使具體的分析操作和邏輯理解上都有一定的難度。熱奈特的三個聚焦類型所指向的敘述者與人物之間所知內容的對應關系貌似合理,但實際上雜糅了聚焦、故事和話語三個層面的復雜關系。同樣的問題也發生在其他理論家的研究中。正如尚必武所指出的,在“誰看”與 “誰說”這一問題上,布、沃二人對敘述視角的劃分缺乏統一的標準。[21]實際上,只能從“誰看”和“誰說”確實存在的關系上再次梳理雜糅的關系,聚焦本身的特質才能得以明確。
熱奈特進行聚焦分類之后再次強調“聚焦方法不一定在整部敘事作品中保持不變”[22],并認為“不折不扣的所謂內聚焦是十分罕見的”[23]。上述的態度與熱奈特之后的觀點有著潛在的聯系。熱奈特承認,“我們把握人物就像把握我們自己,不是從自身,而是通過我們對事物的直接意識,對周圍事物的態度的直接意識來把握自己”。熱奈特的表述可以進一步明確闡釋為:“我們作為讀者去把握、認識故事中的人物類似于我們在日常生活中把握、認識我們自己的存在和行為。我們無法,也不能從我們作為世界中的單獨個體的物質存在來把握、認識自身,而是需要運用我們的感知對世界中其他外在于自我的其他事物的直接感知,通過我們的感知對周圍事物的態度的直接感知來把握、認識產生感知能力的我們個體生命的存在。”從這個層面上看,熱奈特幾乎已經觸及了類似的感知串聯三個文本層面的關鍵問題了。
但是熱奈特問題的根源,正如米克·巴爾在1977年《敘事學——故事的進程:四部當代小說敘事意義散論》一書中所指出的那樣,熱奈特聚焦分類的弊端正在于熱奈特沒有定義聚焦,或者說只是給予了聚焦一個含混的定義。這也是導致聚焦研究混亂的根源。而米克·巴爾的聚焦關系論則較好地梳理了熱奈特聚焦理論分類標準存在的缺陷。直接切中要害的是,米克·巴爾所指出的人物在內聚焦中“看”,而在零聚焦中“被看”。“看”與“被看”兩種功能不能存在于同一個層面同一個主體,它不能既是感知行為的發送者,又是該行為的接受者。因此,從米克·巴爾聚焦主、客體關系論出發,聚焦與故事、話語其他兩個層面之間的關系更為清晰。
之后的探索繼續彰顯聚焦層次獨立的必要。沿著米克·巴爾聚焦主客體的區分,皮埃爾·維圖(Pierre Vitoux)在1982年提出了主觀聚焦和客觀聚焦兩種分類。[24]但是米克·巴爾之后的聚焦研究在之后并沒有延續之前的思路,而是在聚焦主體臆想性質上左右搖擺。在《敘述學:敘事理論導論》中,米克·巴爾謹慎地使用聚焦概念。在米克·巴爾看來,聚焦主體不僅可以由某一行動人物所擔任,而且可以由事件外的某一匿名代言人承擔。[25]實際上,米克·巴爾的聚焦主體分類與熱奈特的聚焦三分法本質上都是基于同一個標準,即通過假想的方式在故事層面中尋找到具有感知到相應信息能力的某一個人物。聚焦主體與行動主體處于同一個層面的判斷,將聚焦研究倒退回引發爭議的開端。
從米克·巴爾提出的聚焦主體的兩種情況看,按照“事件外”是“外于故事”的理解,也就是聚焦主體與故事行動主體——人物必須加以區分。聚焦主體可以由某一行動人物所擔任的情況只是一種特殊情況,即故事行動層面的人物視角能夠感知到的信息與聚焦層面主體感知的情況有重合的部分。至于匿名代言人,這樣的稱謂似乎與敘述代言人比較類似,但是,整個聚焦概念的提出是基于誰看與誰感知的區分。米克·巴爾提出“匿名”的表述,一方面強調聚焦主體的虛擬性和抽象性,另一方面,“事件外的代言人”也會容易讓人們在理解聚焦主體時,將其誤認為是更高一個故事層面的匿名人物,也就與敘述層面糾纏不清。
本質上,聚焦主體與敘述主體分別對應承擔感知行為和敘述行為的主體功能。戴維·赫爾曼認為,不同聚焦類型的存在應該歸結于不同的視角,正是通過視角可以獲知信息——法布拉(fabula)——它是由所提供的敘事文本構成。[26]按其所述,通過分析敘事文本獲知信息,信息的獲得經過了視角的刪選,比如人物視角等。標識性的人物視角與聚焦并不完全等同,原因就在于其感知的主體并非出沒于敘事文本中故事層面的人物,而是一個臆想的主體。
所以,米克·巴爾提出的聚焦人物(focalized character)、隱含讀者(implied spectator)等概念與她對聚焦性質的突破性研究背道而馳。在實際的文本分析中,聚焦人物也不能與聚焦對象和故事中有具體行動及心理活動的人物概念區別開來,而隱含讀者提升對聚焦本質和敘事文本的理解和分析。所以在提出這兩個概念之后,不僅其他的敘事學家都沒有采用這兩個概念,米克·巴爾本人也將這兩個概念棄之不用。
隨著對聚焦概念的深入挖掘,聚焦獨立于敘述和故事層面,以感知的可能性作為最大的標識,以感知的互通關聯起敘述和故事其他兩個層面,從而揭示出敘事文本呈現的多層次性的存在特征。
(二)關系區分
繼續拓展敘事文本中三個層面及其對應的主體,為虛擬性和抽象性的聚焦在具體的敘事文本分析中的運用提供了一個前提條件。從行為生成來看,先有敘述的行為才有敘事文本的產生。而我們所見的、已然成型的敘事文本則反證了敘述行為的存在。所以,即使是最小的敘事文本都包括故事層面和敘述層面兩個不同層面的存在。同一個敘事文本對應不同的三個層面,因而各個層面之間的關系不僅是文本閱讀中敘述交流得以實現的關鍵,也是敘事學研究中梳理眾多敘事聚焦類型差異的關鍵所在。
明確了敘事文本三個層面之間的相互關聯又各有區別之后,再來看之前敘事學家們所提出的不同的聚焦分類,就可以從中看出各個標準所挖掘的、聚焦的不同特征。
熱奈特兩層次三分法聚焦分類的第一層次分類的標準,甚至可以追溯到讓·普榮(Jean Pouillon)在1946年《時間與文學》[27]中提出的視野(vision)分類,以及托多羅夫在《文學敘事的種類》[28](Les catégories du récit littéraire)中提出的語體(aspect)三分法。
熱奈特、普榮、托多羅夫聚焦三分法對照[29]

三位學者的三分法的判定都從敘述者所述內容與人物感知之間的關系出發:在主體存在方面,用敘述者偷換了聚焦者;在感知方面,用人物可能的所知替代了聚焦抽象的感知狀況。所造成的后果就是,聚焦研究似乎等于敘述者的主體與人物的感知之間的多種對應關系分析。
熱奈特所展示的聚焦三種類型無一例外都是以“知道的情況”為衡量標準,實際上就是根據文字載體為基礎的信息獲知,比較敘述者所說的內容與所推測的不同人物所能知道的情況之間的差別。
熱奈特的聚焦類型三分法以其開創性和文本分析實踐的有效性而成為敘事學界較為通用的聚焦分類標準。熱奈特認為,“零聚焦”也稱作“無聚焦”,指的是無固定視角的全知敘述,代表傳統的敘事作品類型。它的特點是敘述者比人物知道的多,更確切地說,敘述者說出來的比任何一個人物知道得都多;“內聚焦”的特點是敘述者只說出某個人物知道的情況;“外聚焦”則是敘述者說的比人物所知道的要少。[30]
熱奈特 “零聚焦”、“內聚焦”和“外聚焦”的聚焦類型劃分有三個重點:第一,所有的聚焦類型都關乎“感知”信息,即文中所說的“知道”;第二,不同聚焦的聚焦類型所“感知”到的信息,存在多寡的區別;第三,比較感知信息的多寡需要有參照的標準。熱奈特所選擇的參照標準是故事層面人物的感知。在標準選擇方面,德國敘事學家沃爾夫·施密德與熱奈特所見一致,甚至一度堅持使用視點(point of view),而非聚焦(focalization)。他所歸納的視點五種參量——空間、意識形態、時間、語言和感知,皆與行動層面的人物有關。
沃爾夫·施密德以車禍的法庭目擊證詞闡述為分析對象。其中,空間視角取決于法庭目擊證人在車禍當時的空間位置。而對行車知識的了解和交通法規的熟悉使年輕男人與從未駕車的老年婦女在講述交通事故時可能有截然不同的表述,而持不同價值體系立場(evaluative positions)的兩個年輕人也會對事故產生不同的闡述。交警忙著幫助幸存者,而沒有留意肇事車輛的車牌照。工程系學生從發動機的聲響中識別出肇事車輛是四輪驅動,但是完全沒有注意到顏色、形狀等車輛外觀。而工程系學生的朋友——一個詩人則敏銳地捕捉到事故發生時街道的“氣氛”。時間視角表示最初的理解和之后的理解與表達行為之間存在不同,理解不僅意味著最初的印象,也包含之后的經過和表述。因此,一個完全不懂駕車的目擊證人在了解了相應的駕車知識之后,對車禍經過的一些小細節會有新的表述和認識。從語言視點的角度來看,語言并不是被敘述者所附加的,敘述者只是傳遞感知。語言在它被傳達之前就已經存在于理解行為本身。這也是語言視點與理解緊密相關的原因。知覺視角的問題可以歸納為“通過誰之眼,敘述者看待世界”,或者是“誰為選擇這些事件成分而不是那些事件成分在故事中的運用負責”[31]。
沃爾夫·施密德對視點的解釋基于人物視點展開。所列舉的空間、意識形態、時間、語言和感知五個要素都是依據人物視點對同一起交通事故作出不同闡釋的原因。事故發生期間目擊證人的位置、知識背景、價值立場、職業背景的不同都會影響到證言之間不同的表達,甚至隨著時間的推移,對事故本身的認識也會發生變化。沃爾夫·施密德的視點分析的參照體系是以故事層面人物視點為基準。這樣的分析方法有利于聚焦研究者回歸感知主體所呈現的人性特征,在文本分析層面上操作起來非常便利。
歸納沃爾夫·施密德對所謂知覺視角的論述,可以發現聚焦呈現的是感知關系的中介作用和選擇指向。他所謂的“通過誰的眼,敘述者看待世界”,也就是說敘述者和聚焦主體并不一致,與熱奈特區分“誰看”和“誰感知”相一致。而且感知主體對于敘述主體敘述內容的表現具有選擇制約的作用。“誰為選擇這些事件成分而不是那些事件成分在故事中的運用負責”,故事層面事件的組合不僅受限于感知主體的感知,還包括對感知內容的選擇問題。這也就是熱奈特將聚焦視為視域的限制(restriction of field)的原因。[32]所以,實際上,熱奈特零聚焦(無聚焦)、內聚焦和外聚焦三者之間的本質區別不在于零聚焦(無聚焦)、內聚焦和外聚焦不同聚焦類型對應的故事層面人物視角的受限情況如何,而是基于受限情況的相互參照。
但是從沃爾夫·施密德在最后一個要素知覺視角的論述中可以看到,他仍然不能回避熱奈特聚焦分類標準所發掘出的問題,即除了故事層面的人物視角之外,感知層面與敘述層面仍然存在著關鍵聯系。
熱奈特的“內聚焦”類型下的三個子類型——固定式、轉換式和多重式,實質上就是通過故事層面與敘述層面的對應、參照,從而得到的不同感知關系。其分類標準除了以故事層面的人物視角為基準之外,還設定了敘述層面敘述者所敘述之事是作為行動主體在故事層面的人物所經歷之事。通過總結一對一、多對多和多對一等內聚焦的三種子類型可以看出,內聚焦中,不僅一個或者一個以上的敘述主體所敘述的內容相似又有差異,而且一位或者一位以上的故事人物所知道的情況,同樣是既相似又有差異。假設故事不變,內聚焦的三個子類型對應的分別是一個固定的敘述者講述相對應的故事層面的人物行為、事件狀況,或者是多個敘述者輪流講述相對應的故事層面的不同人物的行為、事件狀況,或者是多個敘述者講述相對應的故事層面的同一個人物的行為、事件狀況。轉換式內聚焦如果繼續更細致地切分,還可以分離為固定式內聚焦的組合。
我們不僅能夠推測出故事中的人物所知,還可以在人物所知之外,想象出超于人物所知的行動層面。在一對一的固定式聚焦類型中,我們能夠知道人物所知,我們還可以理解并且想象出在人物所知層面之上我們“應該”知道的內容。本質上,不同的敘述者所敘述的內容,仍然是人物所居故事層面的“不完全”情況。邏輯上,故事層面與敘述層面的對應,雙方都應該包括無限小和無限大的內容對應。但是實際上,這樣理想化的對應方式無法實現。理論上,無限小的對應應該指涉單一固定的敘述者所敘述的內容與故事層面單一人物的單一行為的一一對應。但是由于人物行為本身的復雜性,文本中的一一對應表現為,敘述的內容明確地局限于人物的言語內容和動作描摹。
在強調敘述行為的敘述者與故事中的人物區別時,實際上熱奈特還隱藏了作為感知推測的主體。在實際閱讀和分析中,這個感知主體可以作為研究者熱奈特自己出現,也可以是閱讀時讀者自身,甚至是再次閱讀審視作品的作者。熱奈特隱藏自我感知,僅僅局限于與敘述者感知和人物感知相比較,錯失了以感知為標志的聚焦對于敘事作品整體建構以及作品閱讀體驗完整性生成的價值和意義。
因此,三個層面間復雜關系的梳理,首先應該是同項對應,羅列三個層面的主體和行為特征。其次,同項對比,在對照中研究主體與主體之間可能存在的關系,以及三類行為如何發生交叉。
聚焦、故事、敘述三層面行為主體及行為特征

聚焦者感知行為者的行動,敘述者將聚焦者的感知以敘述的方式進行展示。因此,行為者的行動是聚焦者感知的直接對象。敘述者對于行為者行動的敘述呈現,經過了聚焦者的選擇、限制。因此,敘事文本才能對應聚焦、敘述、故事三個層面。但是聚焦者“看”,敘述者“說”,行為者“動”,在文本中都有跡可循。值得注意的是,行為者的“行動”可以包括各類行為,自然也包括“看”和“說”。所以,聚焦者和敘述者有時才能被視為與故事中的人物相重疊。此時,聚焦者的聚焦行為又被稱為人物視角。在書面敘事文本中,直接引語、間接引語成為敘述者的敘述行為與人物說話行為相重合的證據。人稱代詞作為敘述行為的判定詞也會不停地提示敘述者與人物行動內容重合的可能性。在影視敘事文本中,過肩鏡頭則是敘述者、人物和聚焦者對應關系的標志。相互重疊的聚焦者、行為者、敘述者在敘述慣例的遮掩下,混合于同一個敘事文本。讓·普榮稱為同視野,托多羅夫認為敘述者所知等于人物所知,熱奈特將此命名為內聚焦。實際上,聚焦依托于敘事文本而存在,位于與行動、敘述并列的感知層面。
當聚焦者的感知行為不能與行為者某一故事人物的感知行為相對應時,情況就變得有些復雜,而兩個層面之間的區別則更明顯。邏輯上,人們總是不能說比他自己所知道的更多的事情。因此,假設當敘述者與聚焦者被視為同一個主體時,敘述者所說全部內容也只能是小于或者等于聚焦者所能感知的全部信息。當敘述者所敘述的信息有限地表達出聚焦者所感知的情況時,熱奈特所謂的零聚焦也就成立了。熱奈特將零聚焦定義為“敘述者所知超過了人物所知,更確切地說,超過了所有人物的所知”[33]。感知的超越實質是聚焦者感知對人物感知的超越。敘述者的敘述將此超越部分表達了出來。通過敘述者的敘述行為,可以確定的是聚焦者感知對人物感知的超越,也就是“無所不知的敘述者”。當話語可以毫無阻攔地敘述一切感知,視域限制沒有起到任何作用,他所命名的零聚焦或者無聚焦,實至名歸。
繼續沿用敘事學理論的層次研究方法,在行為生成中,先有感知,才會產生敘述的行為,并由此產生敘事文本。而敘事文本的存在,不僅反證出敘述行為的存在,而且根據邏輯,我們不能“說”我們所不“知道”的“事情”,經由敘述行為推演出了感知的存在。而且,通過與敘述相對應的“閱讀”,在某種意義上還原并更新了部分的敘述行為,所得到的感知與先前的感知相關,但又有差別,不過同時都依附于敘事文本的存在而存在。因此,聚焦的存在不僅局限于明顯指向視覺來源的敘事文本,任何一個敘事文本都應該包括故事層面、敘述層面和聚焦對應的感知層面。所以,當下蔚然成風的認知敘事學涵蓋的范圍早已突破了視覺文本的研究,集中推進了敘事文本層次性研究,發掘敘事文本聚焦感知層面存在的共性價值。
(三)研究方法
聚焦研究理論的突破應該服務于文本的分析,探究聚焦的本質特征。研究中,應注意文本層次性與線性敘述之間的依存關系。敘事文本是認識多層次性的敘事文本結構的對象基礎,所以研究首先需要恢復敘事文本背后隱藏著的多層性的敘事文本結構。然后再用多層性的文本結構觀照敘事文本本身,從而發現敘事文本的單向性和線性結構。
我們需要用業已成型的“敘事”方式去解讀敘事文本,反過來敘事文本中的敘述方式也會塑造并且更新、改變解讀敘事文本的方式。如果將敘事文本的解讀視為敘事文本之上的超文本層,那么這個并不依附于物質載體而僅僅存在概念性敘事文本本身的元故事層,就為解讀敘事文本提供了一個符合人類認知習慣的虛擬時空條件。此外,使用聚焦概念進行敘事學研究還存在三個需要克服的問題。首先,與虛擬的時空存在不同,敘事文本中以物質載體存在的敘事片段也是探究敘事文本內部的文本結構多層性的標識。多層次、立體型的世界雜糅在單向、線性敘事中,被分裂為一個又一個的敘事片段。而這些敘事片段,根據不同的敘述目的,它們之間的過渡就成為敘事學研究、觀察敘事文本復雜性、敘述技巧多樣性的重要切入點。整體性存在的敘事文本在基礎研究層面回歸到最小的文本單位,并且在敘事片段敘事性研究的基礎上才能展開更具有概括性的研究。其次,米克·巴爾對熱奈特聚焦概念的意見也提示了對聚焦進行分析需要注意的另外一個問題。米克·巴爾認為熱奈特將聚焦概念含混地運用于不同的感官,主要是因為熱奈特的聚焦概念包括越多的感知,虛擬性的聚焦和文本中人物的不同感知越有可能重合,加大了聚焦辨析的難度,導致敘事文本分析概念的混亂。而沃爾夫·施密德執著于人物視點概念,而舍棄聚焦概念也是基于同樣的理由。所以研究需要以較為明確的主體劃分為基礎,以免重復、混雜文本所指向的不同層面。最后,需要確認的是聚焦虛擬性和抽象性的本質特征與敘事文本的分析實踐的平衡。因此,具體的分析實踐需要以感知作為聯系文本三個層面的關鍵,以實際的閱讀體驗佐證并分析聚焦在具體的敘事文本中的不同呈現方式。因此,聚焦研究可以參照故事層面人物視角的特征展開分析、研究,但是不應受限于故事層面的人物視角的特征。聚焦作為感知關系,其主體存在臆想性。
聚焦的客觀存在,決定了聚焦研究存在的必要性及其研究方法的特殊性。作為依托敘事文本而存在,與行動、敘述層面相互關聯的感知關系,聚焦正是人們走進敘事,以敘述呈現和理解自身及其存在的關鍵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