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修停住腳步。

他咽了一口唾沫，抬頭望向那位神情平靜的少總鏢頭。

上山這兩年，他對于江湖上來來往往的鏢局，也有了個大概的印象，聽說了許多傳聞故事。

類似一舉定下‘鏢不喊滄’規矩的成興鏢局李冠銘；又將這約定俗成之事破除的廣盛鏢局戴二閭；還有在山西開創了‘小京城’局面的同興公鏢局神槍王正清。

甚至是說與后二者并稱‘華北三杰’的鐵腿左昌德，他也是親眼見過，并交過手的。

但那些只是在江湖之間的人脈利益與單打威名，他們可是還從來沒有人能僅憑幾人，就敢跟一座山寨的數百山匪叫板的。

關鍵是，還打贏了！

而且這位少總鏢頭，不光有上山闖寨的膽識氣魄，還有著相應的智計和武力。

一番詐降騙了吳麻子等無腦山匪倒還罷了。

可其人居然能正面斬殺氣息再度爬升的曹豹，這就令人有些膽戰心驚了，那頭半妖的實力山上眾人有目共睹，一位如此年輕的少總鏢頭，竟是在亂戰之中成功將其除掉，鄭修自問他是做不到的，當初加上吳麻子一起，也沒有做到。

所以。

依他來看，這位年輕人怕是完全不輸給江湖上早成威名的‘華北三杰’！

至于，最后那神異威壓，包括他在內的眾人，倒是都認為是太行山神的絲縷悸動。

畢竟這種事情在當地百姓口中，也是有曾發生過的異聞。

‘怪不得左昌德會將位子傳給他……’

鄭修心中此時只有這一個念頭，他望著這位每個鏢師路過提起都愈發尊崇的少總鏢頭，大氣都不敢喘，隨即順勢帶著吳麻子跪倒在地。

“鄭修，見過張總鏢頭！”

“五碼紙欠過……”

吳麻子嘴巴里還有些發軟，使勁捋了捋舌頭，生怕因為這點不敬被一箭射死在自己的院子里。

哦，是自己曾經的院子里。

張天任卻是徑直出言打斷，令二人腦袋都是猛地抬起：“這座山寨的當家，你倆還想不想當？”

吳麻子一聽還能活著做當家的，當即大喜過望，舌頭一時間也好用了幾分，激動不已道：“我想啊！”

“我，我太想當當家了我……”

聚嘯山林，百姓懼怕，酒色財氣，他吳麻子如何不想當？

“……”而鄭修卻是目光恍惚，他本以為山寨被破，要么迎來新的轉機，要么二人一起被射殺，可沒想到，自己還是要躲在山匪窩里度日。

他本想直言，自己無意再做山寨當家。

但想到了山上的四百窮苦弟兄，還有自家年幼的孩兒，他心中哀嘆一陣，隨即幽幽開口道：

“鄭某自然愿為張總鏢頭牽馬墜蹬……”

張天任眸子一動，將二人神情盡收眼底，他漠然點頭道：“那便為我守著這山寨，調動之時若有違逆，我自當二次打上山來！”

聞言。

吳麻子喜不自勝。

這一下子，他便依舊是山寨的大當家了，盡管暫時有一條鏈子拴在脖子上，但以后的日子還長著呢……

鄭修面色復雜，只是一味低頭拱手，像是被重物壓彎了腦袋。

“還有一事……”

張天任一頓，淡然沉聲道：“我這位朋友有個問題要問你，吳麻子，你且認真回答。”

“好好好，一定一定！”

吳麻子收斂喜色，順著張天任的手指看去，屋子里的陰暗處，一名身著鏢師服飾的人影，正站立在那里，遙遙詭異發聲問道：

“吳麻子，你看我像人，還是像妖啊？”

“這位鏢師兄弟說笑了，你分明……”吳麻子笑意盈盈，以為對方拿他打趣，卻猛然想起了半妖曹豹手底下的黃皮子妖們，本來放松下來的他，當即渾身狠狠打了個冷顫！

他目光驚恐地望向恍若無事的張天任，嘴唇哆嗦著，卻怎么也說不出其他言語，只能順著剛剛脫口而出的話，繼續掙扎著想要改口：

“像……像……”

越是如此，吳麻子越是驚慌，他發現自己只能回答內心認可的答案，但那陰影下的模糊鏢師身影，看起來分明就像……

“……像人！”

在吳麻子不受控制地咬牙說出口后。

那道鏢師人影里，立刻竄出一道暗金影子，飛快掠來，直直撕裂開了他的腹部，又生生硬鉆了進去！

“哇啊啊啊！”

吳麻子痛苦不堪，面部扭曲變形，卻沒有辦法改變什么。

而鄭修也是一臉驚異，看著黃皮子妖血腥鉆進了吳麻子的小腹，大氣都不敢喘了。

片刻，吳麻子便是停下了哀嚎，眼珠子一轉，重新站直了身子。

可一旁的鄭修，卻十分肯定，這已經不是原來的吳麻子了，這一幕看得他胸腔里的心臟砰砰砰直跳。

這位少總鏢頭前后一番作派，每一步都讓他感到意外，此時看到人死，他只覺得對方一開始就存了殺了他們二人的想法，先前不過是戲耍罷了，想到了這里，他反而苦笑著平靜接受了自己的命運。

“上山之前，我查過你們三個當家的生平，也在周圍村子調查過一番，你做過一路農民起義軍的頭領，卻從未參與劫掠，甚至還私下放走過被吳麻子擄掠上山的幾名村中姑娘。”

張天任看了一眼安靜站在他身后的黃皮子妖，然后側頭拍了拍鄭修的肩膀。

“這世道是不好活，但你不許讓任何人下山劫掠百姓……山上若可以，就開辟些旱田，以后昌隆鏢局每次走鏢都會盡量給山上提供糧草，這個年頭省著點用，足夠生活了。”

鄭修忽地抬起腦袋，滿臉不可思議地望向張天任，似乎想從對方的眼睛里，得到什么答案。

今日里的事情，實在是過于曲折了！

“有吳麻子在，你不好整合山寨，這下少了兩個作惡多端的真匪首，山上倒是清凈了，你列出山上罪大惡極者，我替你一起了結了他們。”

“我手下的這一位‘吳麻子’會留在山上近身監察，你也莫要起異心……人生中的機會并沒有想象中那么多，希望你好自為之。”

“在亂世荒年里，用心經營起來一處困苦百姓的庇護之地！”

鄭修聽著這些言語，驚覺這位少總鏢頭恐怕在上山之前，就早已盤算好了一切。

他的心底流淌過了數個畫面——

被官府欺壓的屈辱，他們嗤笑著用魚把他腦袋砸出血時的憤怒。

殺進縣衙，一刀劃開那畜牲典史脖頸時的暢快。

被迫落草，手上沾染了一名無辜者鮮血時的自責愧疚。

看到山寨被攻破，心底的那一絲若有若無的解脫。

“鄭某……必定唯張大當家馬首是瞻！”

鄭修單膝跪地，老淚縱橫，多年來的良心譴責，還有因妻兒兄弟而妥協的憋屈煎熬……

這一刻，在一位良善強大的年輕同類面前，得到了完全的宣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