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北海沉默了很久，久到史強都收起了玩笑的神色，安靜地等待著。

這么多天以來，史強也漸漸發現了為什么常偉思要自己去觀察章北海。

這個男人過于內斂，以至于沒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常偉思搞思想政治見過不少人，他史強也跟不少形形色色的人打過交道。

他知道，那種看不穿的人才是最可怕的。

對于人類來說，未知才是恐懼的，哪怕這個人是自己一方的。

這種可怕和恐懼不一定是壞的，但總是令人感到不安。

“吳岳，”終于，章北海再次開口，聲音低沉而平靜，“你要多想?！?

他重復著父親曾經無數次對他強調的話語。

章北海知道父親的用意是什么。

作為軍隊高層的父親，可能很早就聽過，也可能是未來史學派的推演。

不管怎么說，父親似乎知道不遠的將來人類會啟動面壁計劃。

面壁計劃，但是面壁計劃的初衷是什么？

面壁計劃的初衷是三體人不懂計謀，所以讓面壁者設計計謀來擊敗三體文明。

但說不定，面壁計劃從高層開始討論的那一刻就已經失敗了。

章北海知道，面壁者的使命是崇高的，每一位面壁者都是值得尊敬的。

但在智子的監控下，在全球人類的監督下，究竟是什么樣的計謀能夠騙過所有人？

他不知道。

“那之后呢？”吳岳聽著章北海對自己說出的話，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急切地追問道。

他的眼神中充滿了渴望，充滿了期待。

仿佛眼前的章北海，真的能給他帶來指引方向的明燈。

章北?？粗鴧窃溃路鹂吹搅嗽浤莻€迷茫無助的自己，也曾帶著同樣的期待，追問著父親：“那之后呢？”

“我只能告訴你，要多想?！?

章北海的回答，依舊是這句看似簡單，卻又蘊含深意的話。

章北海設想過，如果他是三體文明，他害怕的是什么樣子的面壁計劃。

他想過很多，但絕對不是PDC這樣宣布出來的。

真正的面壁計劃，應該是雙重面壁。

對所有人面壁。

沒有人知道面壁者的計劃，沒有人知道面壁者是誰。

在智子監控全球的當下，一切保密措施都是毫無意義的。

過去的臥底可以隱藏身份，現在卻不行。

沒有人告訴任何人他是面壁者，但任何人都可以是面壁者。

這靠的是人類的默契。

也就是全民面壁。

章北海知道這個世界上不是只有自己在思考，一定有很多人被告知“要多想”。

無論他們在想什么，在做什么。

都是為了反三體侵略的斗爭添磚加瓦。

父親告訴自己要多想，但是想什么呢？

或許，大抵如此了吧。

而吳岳眼中的光芒也漸漸黯淡了下去，他終究不是章北海，他沒有想得那么多。

他的內心，遠沒有章北海那般強大，可以承受如此深沉的絕望和壓力。

就在剛剛，科普視頻中傳來的“光速”、“銀河系”等詞匯，猛然擊中了章北海的腦海，如同閃電般劃破了他思維的迷霧。

章北海一直以來都在思考，如果他沒有進入主神空間，在原本的世界，他究竟應該做什么？又應該想什么？

現在，他終于想明白了。

他從來都不是什么勝利主義者。

他骨子里，和父親一樣，是一個徹徹底底的失敗主義者。

人類想要在三體文明的封鎖下取得勝利，根本就是癡人說夢。

人類文明唯一的出路，只有一條路——星辰大海。

在三體艦隊抵達太陽系之前，帶領人類離開這顆搖籃般的星球，逃離這片即將被戰火吞噬的星域。

逃向暗無天日的宇宙深空，去尋找新的家園，去延續人類文明的火種。

哪怕只有一艘飛船，哪怕這火種幾近熄滅。

但只要火種還在，他相信一定能在未來的一天，看到這火種變得烈火燎原。

想到這里，章北海再次看向吳岳，眼神發生了變化。

那是一種吳岳無比熟悉的眼神，那是章北海在進入主神空間之前，偽裝出來的，充滿必勝信念的眼神。

吳岳看不懂了，這種轉變很奇怪，帶著一種他說不清道不明的奇怪。

“吳岳，你要多想?！?

章北海繼續重復著，目光從吳岳的臉上移開。

吳岳猛地站起身，身體微微顫抖，他似乎明白了，徹底明白了。

章北海眼神的轉變，如同一把鑰匙，瞬間打開了他心中所有的疑惑。

他好像看懂了。

在章北海進入主神空間之前，刻意偽裝成必勝信念的眼神。

在章北海進入主神空間之后，真正獲得希望的必勝信念的眼神。

以及，此刻，章北海再次恢復成進入主神空間之前的，那偽裝的眼神。

這幾次眼神的切換，終于向吳岳展露了章北海內心深處隱藏的秘密。

“北海，你……”吳岳嘴唇囁嚅著，喉嚨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一般，一個字都吐不出來。

他無法確定自己的猜想是否正確，更無法想象，章北海究竟是如何將如此驚天的秘密，隱藏得如此之深，甚至連眼神都能完美偽裝。

他甚至要覺得，章北海比那幾位面壁者還要面壁者。

眼睛，是心靈的窗戶。

但章北海卻仿佛擁有著一層堅不可摧的偽裝，讓任何人都無法窺探到他內心真實的想法。

而眼神的交流，恰恰是三體人永遠也無法破解的密碼。

但是吳岳依舊沒看懂的是，章北海在剛才轉變前的眼神。

那種近乎實質性的必勝感覺是不是真的？

如果是真的，那他是不是猜錯了？

他不知道，但是似乎他的思路被打開了。

“吳岳，要多想?！闭卤焙５谌沃貜椭@句話，語氣平靜而悠遠，仿佛在訴說著一個亙古不變的真理。

吳岳長長地吐出一口氣，如釋重負般笑了笑，心中的陰霾似乎消散了幾分。

雖然依舊有些看不懂這位一起共事了很久的戰友，但是此刻吳岳有了很多想法。

原本必敗的信念在此刻也變得沒有那么重要了。

吳岳轉過頭，對著燒烤攤老板喊道：“老板，點菜！先來五十串羊肉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