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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長篇小說 海邊列車(5)

除了在圖書館和廠部大樓走廊,林雪鴿想不起來還在其他地方見到過陳工。廠子開大會,主席臺安排好了“陳總”的位置,卻總也見不到“陳總”這個人,他要么在辦公室運籌帷幄,要么下車間處理現(xiàn)場,從不在與技術(shù)工作無關(guān)的場所浪費時間。

圖書館是他比較愛去的地方,但那一般是在午休時間,他快速吃完午飯,騎自行車去圖書館借書、看雜志。

不知是陳工長得好笑還是她太愛笑,反正每次看到陳工,林雪鴿都忍不住想笑。有時候她好容易繃住了,陳工跟她打招呼,她的笑容又重新綻放,偶爾還笑出來聲,她頓覺失禮,只得邊笑著邊跟他講話掩飾過去。陳工小眼睛,高顴骨,臉上表情似笑非笑、似哭非哭,取決于你從哪個角度觀看,其實是面無表情,因為他坐在椅子上打瞌睡也是這個模樣。他常年縮脖駝背,從后面看、側(cè)面看,就是個頹唐小老頭,正面看會好一些,眼睛雖小但有神,謙遜而鎮(zhèn)定,遇到感興趣的事情,立刻充滿光芒。

林雪鴿非常尊重陳工,這無需理由,他就應(yīng)該受到尊重。每次見到陳工來圖書館,她都會倒杯熱水放到他坐的桌子上。陳工會望著她說:“謝謝你,小林。”除了這些平平常常的細節(jié),她好像再也回想不起來關(guān)于她跟陳工之間,有什么特別的事情了,不對,有一件,完全出乎她的意料,怎么偏偏把它忘了呢?

那天,輕易不開金口的陳工忽然關(guān)心起她的終身大事起來,他問她有沒有對象。林雪鴿不愿意談這類話題,這要是換成別人她會生氣的,陳工來問,她只是冷淡地回答說沒有。

她以為頂多他要給她介紹對象,或者單純嘮家常,誰知陳工突然間來了這么一句:“小林,你沒有對象,我也沒有,我們都是單身,理論上講,我是可以跟你談戀愛的。”

林雪鴿聽了哈哈大笑,等她意識到自己笑聲太大了,便迅速收住。

“我開個玩笑。”陳工走開到期刊架那邊去了。

當(dāng)時她的第一反應(yīng)是覺得“理論上講”這個說法太好笑了,才笑得那么開心。事后好多天,當(dāng)她再次回想陳工說的話以及當(dāng)時的情形,才產(chǎn)生出“跟你戀愛,想都沒想過,你太老了呀”的想法。

結(jié)果想不到,“老頭”談了個更年輕的,金素比她還小兩歲呢。

“你不介意他年齡比你大那么多?”林雪鴿問金素,她多少有些替好朋友感到不平。

金素說:“年齡確實大了一點,但也還行,我能夠接受。”

“大二十多歲呢。”

“他不怎么顯老。”

“還不顯老?你要多老才叫顯老?”林雪鴿停頓了一下,“不過你這么說也有道理,我現(xiàn)在想想也是,陳總是年輕人的性情,甚至有點小孩子樣兒。有一次我看到他上樓梯時,一邊走一邊劃著樓梯扶手,手這樣,噼噼啪啪,他以為走廊上沒人呢,表情這樣,很陶醉,跟他的年齡、身份完全不相符。”

金素說:“嗯,你學(xué)得真像!”

林雪鴿說:“挺好玩的。他什么態(tài)度?”

金素說:“他很愿意。希望盡快結(jié)婚。”

“啊。”林雪鴿悵然,“結(jié)了婚你就搬出這里了。”

“你可以去我們家住,我們家夠住。到時候他住書房,我倆住臥室。”

“好么!”林雪鴿說,“還沒怎么的,就‘我們家’‘我們家’的了。將來偶爾去你們家做一回客,蹭一頓飯還是可以的。”

金素說:“好吧,不是我們家,你們家行了吧。”

“胡說!不過我去了不白吃,我去給你們做飯,我有好幾個拿手菜。”

“算了吧,你面條都煮不好,還做菜呢!老陳是蘇州人,他愛吃甜口,蘇州菜,你會?”

“我可以學(xué)呀,哎,你是跟誰學(xué)的?”

“其實也簡單,一大勺一大勺地加白糖,等我做的時候,你看一眼就會了。”金素轉(zhuǎn)移話題,“下周我跟陳工去北京出差,咱倆以前不是約定好了,找個機會一塊兒去北京旅游嗎?你請個假,我們一塊兒去,你陪我住招待所。林姐,這方面你也太可憐了,從沒出過遠門,連火車都沒坐過,白讀了那么多的書。出去看看吧,開開眼界,書本畢竟只是書本!”

林雪鴿說:“我去當(dāng)電燈泡,那怎么能行?不過,首都北京我最向往。”

“走出大連,你才會知道天地之大。”金素說。

“有那么神嗎?不都說‘出去轉(zhuǎn)一圈,哪兒都沒有大連好’嗎?”

“井底之言!你出去一趟就知道了,出過門跟沒出過門不一樣的,我也不過才出去過一次,啊,原來世界真的很大。”

“有你說的那么好?我當(dāng)然也希望去,可是,你愿意,陳總能愿意嗎?”

“愿意,他肯定愿意。”

林雪鴿說:“為什么,為什么說陳總肯定愿意?”

“因為我愿意啊。我愿意的事他都愿意。”金素說。

“哎喲,都到了這般默契程度了!”林雪鴿說,“組織上還讓我密切注意你的情緒變化,好及時做好你的思想工作呢,看來完全沒有必要。”

“什么意思?”

“擔(dān)心你看不上陳總呢!看來組織這擔(dān)心純屬多余。”

林雪鴿所說的“組織”,是指胡副廠長,那天她在廠部大樓開會,會后胡副廠長叫住她:“小林,到我辦公室,我有事跟你說!”

林雪鴿跟著胡副廠長到了他的辦公室。胡副廠長剛出院,前不久受了點外傷,走起路來一瘸一拐。

“請坐!”胡副廠長跟林雪鴿相熟多年,講話不繞彎子,“小林,交給你個額外的任務(wù),敢不敢接?”

“怎么不敢接,領(lǐng)導(dǎo)信任,只是不知道我能不能勝任。”

“一定能勝任,也只有你能勝任!”胡副廠長輕晃搖椅,“陳總是我們總廠的技術(shù)大拿,這不用多說。史無前例的大檢修即將拉開序幕,這是總廠的頭等大事,直通部里,不能出丁點差錯。大檢修的總策劃總指揮是陳總,陳總這個人大家都知道,全心全意撲在工作上,個人問題他不考慮,尤其是婚姻大事,再耽誤下去,年齡越來越大,黃花菜也涼了,他自己不放在心上,組織不能坐視不管。小林,陳總跟小金的事你了解吧?好,那我告訴你,陳總相中了小金,小金對陳總印象也不壞,小林你呢,一向樂于助人,又跟小金同住一個宿舍,這時候更要多鼓勵多幫助小金,如果她有什么不妥的思想或情緒動向,多疏導(dǎo)她,多勸解她。寧拆一座廟,不拆一樁婚。你感覺處理不了,隨時打電話找我匯報,反正我們一個目的一個目標,全力促成陳總和小金的姻緣,這事做成,等于為總廠大檢修做出了最大貢獻了。”

林雪鴿說:“沒問題,用不著任何人囑咐,我跟小金是最好的朋友。不過,我可以觀察她,了解她怎么想,不潑冷水,但我不能干涉人家的戀愛自由。”

“那當(dāng)然,強扭的瓜不甜。咱們只負責(zé)愛護保護,鋤草澆水,不拔苗助長。”胡副廠長說,“小林,你自己呢,是不是也該考慮一下個人問題了?”

“我不勞組織費心。”林雪鴿說。

“我代表我個人。”胡副廠長笑笑,“不代表組織。”

林雪鴿說:“咸吃蘿卜淡操心。再見了!今天上新刊,我得早點回圖書館。”

林雪鴿決定去北京。她打電話跟胡副廠長請假。

“我想請假一周。”她說。

因為大檢修,總廠把三天以上的準假權(quán)收歸廠級對口領(lǐng)導(dǎo),工會下屬的圖書館歸口胡副廠長管理。

“請假一周,干什么?”胡副廠長問。

“我想去北京看看。”林雪鴿說,“該寫的稿子我提前寫好了,其他工作也都交接妥當(dāng),楊館長已經(jīng)打好了招呼,他同意,就等領(lǐng)導(dǎo)批準了。”

“只去北京嗎?”胡副廠長問。

“是的,北京還不夠玩的嗎?”

“去北京還請什么假,出一個北京的差不就得了,等通知吧。”

陳工帶隊,金素和林雪鴿隨從,去北京送堿樣。

火車到北京,部里派來小車接上,先去研究所,把金素和林雪鴿放下,然后載著陳工去部里匯報工作。金素和林雪鴿把堿樣送到研究所,打了收條,出差任務(wù)就算圓滿完成,剩下的都是旅游時間了。兩人在研究所招待所住下,去食堂吃的晚飯。

陳工到招待所時天已經(jīng)完全黑了,三個人在陳工房間,簡單商量了一下明天的安排。

晚上,金素和林雪鴿躺在床上聊天(跟總廠宿舍一樣,林雪鴿選了窗子右邊的床,金素則在左邊),金素不久前才來過一趟北京,林雪鴿詢問故宮和頤和園的一些問題,金素能答出一些,還有好多她回答不上來。金素說,明天到現(xiàn)場就知道了,還不明白的話可以問老陳。

第二天一大早,她們?nèi)チ颂彀查T廣場。

林雪鴿目不暇接,腦海中詩句紛飛。

陳工帶著相機,人民大會堂、天安門、華表、金水橋,完全由著她倆,想在哪里照,他就負責(zé)給在哪里照,有單獨的,有她倆的合影。

面對年輕美麗的兩位姑娘,陳工心中一種劫后余生的幸福感油然而生,他默默祝福,為自己,為廣場上的孩子,為帶笑容的所有人。他替身邊這兩位年輕的姑娘高興,多么好哇,她們的前面,還有那么多年的美好未來等待她們。并且因為戀愛和婚姻,自己也被涵蓋在其中。金素比他年輕許多,他對未來的思考也相應(yīng)地往后延長了許多年,這幸福感寬容慈悲,竟攜帶他跨越到從前,讓他聯(lián)想到當(dāng)年他跟妻子戀愛結(jié)婚時的幸福時光。

進故宮之前,陳工換了新膠卷,先給她倆照了幾張,上好了膠卷,招手把相機交給林雪鴿,告訴她怎樣取景、怎樣按快門,然后小跑開,站在了金素身旁。

林雪鴿按下了快門,這是她給他倆照的第一張相,她臉紅了,心想自己早應(yīng)該考慮到,陳工跟金素才是主角,得給他倆多拍照。

陳工返回來,把林雪鴿手中的相機再次上好膠卷,跑回金素身邊。他把手放到金素肩膀上,金素的頭向陳工一側(cè)傾斜,在鏡頭里,他倆差不多一般高。

按快門之前,林雪鴿突然來了靈感,像個攝影行家般揮著手說:“靠近一點,再近一點!好,別動,別眨眼,笑一笑,好了!”

金素跑過來,把相機從林雪鴿脖子拿下,掛到自己脖子上,一只手朝著林雪鴿撥動,轟趕小雞小狗一樣,“過去,過去!”

陳工要往回來。

“老陳,你原地站好!”金素說。

陳工趕快不動了。

金素朝林雪鴿說:“快過去,我給你倆照一張合影。”

林雪鴿走到陳工身邊,她用余光比了一下,自己好像比陳總還高一點點。

“靠近一點,再近一點!好,別動。”金素說,“別眨眼,笑一笑,好了!”

一位年輕的解放軍軍官站在一旁,等待金素照完,他拿著自己的相機,請金素給他跟他的愛人照一張合影。他的愛人跟他一樣年輕,容貌漂亮,兩個人站在一起,英雄美人,般配得讓人羨慕。

金素瞄了半天,最終還是放下了相機,對軍官和他的愛人說:“我不行,我是現(xiàn)學(xué)現(xiàn)賣。我找個專家給你照。老陳!”她把相機交給陳工。

陳工謙虛地笑笑,接過了相機。照相也是他的業(yè)余愛好之一,年輕的時候,陳工就喜歡上了照相,抄家時他的兩個相機和好多相片被抄走,相機有一個是徠卡的,財產(chǎn)返還時,兩個相機都丟失了,拿到平反補發(fā)的工資后,他買了一個海鷗135,現(xiàn)在用的就是它。

陳工蹲下去,站起來,最后固定在半蹲高度。“靠近一點,再近一點!好,別動,別眨眼,笑一笑,好了!”他說,“等一等,再來一張!”

“解放軍同志,麻煩你給我們照張合影。”金素說。

金素站在中間,陳工站在她右側(cè),林雪鴿站在左側(cè),三個人照了張合影。

游完故宮,陳工請客,在北京飯店吃飯,然后去了天壇。天快黑的時候,他們回到招待所,林雪鴿、金素兩人歡聲笑語聊到半夜,明天他們要游玩頤和園和圓明園,后天,十三陵和八達嶺。除了十三陵和八達嶺長城,其他景點金素上次基本都游玩過,照了許多相片,那些相片林雪鴿看過,金素面對鏡頭,笑容燦爛。

林雪鴿擔(dān)心金素會對曾經(jīng)去過的景點不感興趣,金素說她上次來是夏天,現(xiàn)在是冬天,再說哪怕是同一個景點、同一個季節(jié),也是百看不厭的,她恨不得現(xiàn)在就去,以后還得再去。

所有這些景點,對陳工都屬于故地重游,他上大學(xué)時已游玩過多次。他沒有一味傷感從前,他把心思放到金素身上,聽著金素跟林雪鴿隨便聊一些無關(guān)緊要的話題,都感到開心和感動,恍惚中,他覺得年輕的妻子也在他們的周圍。

金素面對著一個個熟悉的景點,會突然眼淚在眼眶打轉(zhuǎn),幸虧有林雪鴿在,把她從沉思走神中喚醒。林雪鴿不明就里,只看到表面,暗暗為他倆祝福。

從八達嶺返回,陳工看到在招待所大門口有一男一女朝他們張望。走近了,認出是老同學(xué)孟工和愛人喬工。兩人得知陳工帶著未婚妻來北京出差,過來接他們?nèi)ゼ依镒隹停娏肆盅潱惭堃粔K兒去。林雪鴿不想去,陳工和金素不允許,孟工更不允許,寧落一村不落一人。孟工的愛人喬工不知怎么,一見面就很喜歡林雪鴿,拉住她的手,非要她去不可。

當(dāng)年陳工夫婦跟孟工夫婦是清華的同班同學(xué),畢業(yè)了,陳工跟愛人分配到了大連,孟工、喬工留在了北京。“反右”時,陳工的家庭遭受了重大變故,孟工夫婦算熬過來了。孟工兩口子一直掛記著陳工,對陳工的婚姻狀況非常關(guān)心,希望能有個合適的女性去愛他關(guān)心他,在陳工來北京之前,他們通了電話,知道陳工有了未婚妻,很是為他高興,但并不知道陳工要帶女朋友來,后來是喬工偶然聽部里的同事說陳工來北京了,還帶著女朋友,便跟孟工一塊兒來招待所找他。

三個人在孟工家吃了一頓家庭氛圍濃厚的晚飯,第三天,返回了大連。

到大連后,金素和林雪鴿回宿舍休息,陳工到家放下背包就進了工廠。在辦公室,他接到喬工從北京打來的電話,她告訴陳工,金素漂亮懂事,林雪鴿文靜大方,她跟孟工兩人一開始誤會了,在招待所大門見面,還以為林雪鴿是陳工的未婚妻呢。金素容貌身材都漂亮,可以說太漂亮了,“像一團炭火”,吃飯那天當(dāng)晚,喬工悄悄對孟工說出這個比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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