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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少年游

  • 游俠朱順
  • 作者朱元生
  • 2471字
  • 2025-07-13 10:19:24

元生六二二年。

蒼山縣街市喧囂。人流中,身負碩大包袱的漢子格外醒目:濃眉如墨染,肩寬似山橫,殘破橫刀與麻繩纏裹的槍頭在腰間叮當相撞。最奇是頭頂那只紅腮白腹的綠羽鸚鵡,襯得藍衫漢子如同移動的戲臺,引得行人頻頻側目。甲胄袍肚的裂口隨步伐翻飛,卻掩不住他沙場歸來的凜然氣度。

城門口,騎驢入城的朱順猛地勒住韁繩。那件千瘡百孔的袍肚刺進他眼底——四載邊關歲月霎時涌上喉頭。

他催驢近前,拱手笑問:“壯士步履如松,可是行伍歸來?”

漢子轉身憨笑,鸚鵡振翅叫嚷“寇鬼滅盡!”袍間硝煙味未散:“正是,打完仗該回家了。”

“貴姓?”

“朱言。”

朱順雙目微亮:“巧極!在下朱順,也在東海殺過寇鬼,也是近段時間剛回來。”二字相撞如銅磬清鳴。

朱言甩下包袱拍他肩頭:“竟是本家戰友!”二人并肩而行,轉入路邊食攤。

粗陶碗盛濁酒,朱順斟滿:“既是同袍又同姓,這頓該我請。”

朱言摩挲豁口碗沿:“箭雨漫天時,就念這口酒。”碗沿相碰,四載戍邊歲月汩汩匯入酒漿。

殘陽給鸚鵡羽毛鍍了層金邊。

“我聽這邊百姓說,咱們朱家人出了個大人物呀。”朱言道。

“朱兄,不知你說的是哪個大人物?”朱順道。

“蒼山百姓都在聊你們縣的朱捕頭呢,聽說是位青天,查貪官,洗冤案,了不起。”朱言道。

朱順心頭一熱,面上卻不動聲色,端起酒碗輕抿一口,淡淡道:“咱們朱家人盡出人才。這位朱捕頭,確為蒼山縣做了不少實事,贏得尊敬。不過,”他話鋒一轉,目光沉凝,“為百姓戍邊御寇,浴血沙場,更值得敬重。”

朱言豪笑回蕩,用力拍了拍朱順肩膀。

正談笑間,一陣童稚歡鬧傳來。路旁三個小兒嬉戲,兩個七八歲的男孩圍著一個穿紅短打、扎雙辮的小姑娘。小姑娘緊握糖葫蘆,舔得心滿意足。

稍高的男孩嬉皮笑臉湊近,指著自己臉頰:“妹妹,來給哥哥一巴掌。”

小胖墩連忙擠過來:“給我倆一巴掌!”

小姑娘咯咯笑著,當真抬手,先給了胖墩一記清脆巴掌。

胖墩捂臉,滿足地“唉”了一聲。

接著又給了高個男孩一巴掌。

男孩也捂著臉,笑嘻嘻道:“唉,還摸我小臉蛋。”小姑娘樂得前仰后合。

朱言與朱順見狀,捧腹大笑。

朱言搖頭感慨:“小時候后悔了,若學他倆這般,我逢人便說有個小妹妹摸過我臉蛋,何至于至今孑然一身!”

朱順更是笑得拍案。

朱言目光掠過熙攘街市,忽而怔忡:“竟這樣不知不覺長大了。”

朱順輕嘆:“昨日仿佛還在槐樹下掏鳥窩呢。”

“欲買桂花同載酒...”朱言話音未落,頭頂鸚鵡“鳳兒”精準投下一泡鳥糞。

“鳳兒!”他狼狽抹臉,“正念著‘終不似少年游’呢!”

白羽團子歪頭打量爪尖,緋紅面頰在陽光下泛起珠光,忽又撲棱棱蹦到他肩頭,脆生生嚷著:“酸掉牙!酸掉牙!”

朱順笑得直拍石凳:“可不正是少年游?”

朱言被逗笑,無奈搖頭:“你這小家伙,忒是調皮。”伸出手,鳳兒輕盈落于指尖,他輕撫其羽,眼中溫柔流淌。

朱順見狀感嘆:“朱兄,你這鸚鵡靈性十足啊。”

“是啊,”朱言笑意漸斂,浮起愁云,“可惜它的主人...再也見不到了。”

朱順微愕:“朱兄不是它主人?”

朱言聲音低沉:“它的主人...戰死了。”

舊事翻涌。

當年行伍中,朱言是個悶葫蘆,泥腿子出身,滿身土腥味,新兵嫌他,晾他在校場邊當獨狼。唯有王付出,與他同樣出身,不嫌不棄,肯與他交心。兩件破舊布丁碰在一處,酒碗里晃著同樣的窮骨頭。

王家兄弟三人從軍。大哥王付開一次血戰折了脊梁,竟降了桑武寇鬼!軍中登時炸鍋——“叛將的血親,留著當暗樁么?”四弟付杰在演武場受盡唾罵,卻也豁達,仍與朱言交好。王付出最愛養鳥,鳳兒便是他的心尖肉。

東海最后一役,朱言被擒。王付出只身犯險,將他救出,自己卻陷在亂箭之中...此役之后,華安終將桑武寇鬼擊退。朱言帶走了鳳兒。付杰也歸了鄉,與他同行一段便作別。至于付開,生死茫茫,杳無音訊。

舊影斑駁:

夜帳里,王付出拋來的酒囊砸碎了朱言枕邊的凍饃。那人袖管滑落半截家書,“長兄”二字被火燎出焦黑的洞。帳外爆裂聲起,是四弟付杰正將染血皮甲擲入火堆。王付出從火星里拾起一個藍羽荷包,聲音斬釘截鐵:“叛徒的血,濺不著這個!”

**東海**城破那夜,朱言腕間鐵鏈映著敵營篝火。運尸車下忽滾出草料包,王付出脖頸插著三支鳴鏑,殘破甲胄下,卻緊緊護著襁褓般的鳳兒...

再臨舊戰場,朱言靴底碾到半枚藍琉璃。鳳兒倏地俯沖啄食,掀起的風里恍惚有人輕笑:“這扁毛倒比咱先瞧見太平。”殘陽將影子拉得老長,恰似當時付杰背負斷槍離去的背影。

朱順聽罷,心頭五味雜陳。

朱言扯下腰間那根纏著槍頭的麻繩:“付出咽氣前攥著的槍頭,我拿戰袍布條編了這繩。”又“鏘啷”一聲抽出橫刀,刃口二十七個豁口映著日光:“這刀陪他砍透十三副重甲!”拇指撫過刀脊一道深刻裂痕,“最后一戰替我擋箭崩的,他笑著說...這刀該叫‘信仰’。”

朱順心念微動,自己那柄相伴多年的刀劍,似乎也缺個名字。

朱言隨即又抽出一把鋒芒畢露的配劍:“這是我的劍,名喚‘少年夢’。”

朱順疑惑:“為何叫‘少年夢’?”

朱言望向遠處巍峨蒼山,喃喃道:

“少年時總以為自己是天選之人。”

“三尺青鋒在手,天下便無難事。”

“堅信三十年河東河西的豪言,定會在人生里刻下驚雷。”

“直到市井煙火熏褪了眉間狂氣。”

“原來武林不會為誰虛席,劍碑最高處的‘李唯樂’三字終究沒換成‘朱言’。”

“菱花鏡里照見的,不過滄海一粟。”

“該棄了那些癡念么?”

朱順腰間橫刀忽在鞘中嗡鳴,震落刀柄積塵:“輸給天命尚可恕,敗給怯懦最可恥!”

長街忽起穿堂風!

朱言按住腰間躁動的“少年夢”,劍鞘與朱順刀鞘相撞的清音驚碎殘陽。暮色正沿著玄鐵云紋攀爬,卻在刃口撞見一痕不肯褪去的雪亮。

“這些年丟盔棄甲的次數,多到記不清了。”他腕間發力,寒光劈開漸合的天色,“但至少這次——”

刀劍齊鳴截斷話音,兩道身影倏忽沒入橘紅晚照,只在青石板上烙下錚然回響:

“要贏得漂亮!”

............

殘陽如血,漫過城墻豁口。

兩人踏過青石長街。

朱順抱拳:“山高水遠,有緣再會。”

朱言喉頭滾了滾,終只迸出個沉沉的“嗯”。

絳紅城門洞深如幽谷。

城頭老鴰啞著嗓子叫開,暮色已吞沒半截驛道。兩道身影,一牽驢,一負包,在巨大的門洞下漸行漸遠,終被暮靄吞沒。

人這一生,過客萬千。有緣同行一程,已是造化。路過的皆是風景,留下的方為人生。惜取眼前,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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