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沈清荷推開家門時,指尖仍殘留著金明池水閘的鐵銹氣。她下意識將右手往袖中藏了藏,鋼絲勒出的血痕雖已結痂,但掌心仍泛著隱隱刺痛。
“荷花回來了?”
穆夫人從廊下轉出,手中還捧著半幅未繡完的帕子。她目光落在女兒因疼痛而微蹙的眉間,又緩緩移向那刻意遮掩的手,忽然輕嘆一聲:“過來吧。”
沈清荷垂眸,乖順地隨母親進了暖閣。
燭火下,穆夫人執起她的手,指尖撫過那道橫貫掌心的紅痕。傷口雖不深,卻因浸了池水,邊緣微微泛白。
“疼嗎?”
沈清荷搖頭,卻見母親已取來青瓷小罐,挖出一勺瑩白的藥膏。清冽的薄荷氣散開,是上等的金瘡藥。
“你爹當年修黃河堰,十指沒一塊好皮。”穆夫人低頭抹藥,聲音輕得像嘆息,“如今你竟也要走這條路。”
藥膏沁涼,沈清荷卻覺眼眶發熱:“娘,您都知道了?”
穆夫人上完藥后系好絹帕,將藥罐輕輕擱在案上:“程昉今日刁難你的消息,我都已經知曉。”
說著,穆夫人兀自嘆息,垂下眼眸,輕輕撫上她的手:“旁人不知,我還能不知道你的想法嗎,你有意報復給你爹下毒之人,心里又想為這江山社稷做點什么。”
沈清荷目光動了動,眼里漸生熱意,將身子靠在母親懷里,像往日般撒嬌道:“娘。”
窗外梨花簌簌,穆夫人輕輕拍著她的背,沈清荷安慰道:“娘,你且放寬心,女兒會小心的。”
仁宗倚在龍椅上,指節抵著太陽穴輕輕揉按。他不過四十六歲,鬢角卻已摻了霜色,眼下浮著兩抹青影,顯是久病未愈的疲態。
身上那件赭黃常服略顯寬大,自去歲冬疾復發后,他消瘦了許多,連腰間的玉帶都多扣了一孔。
陸衡手持象牙笏板立于文德殿西階,晨光透過雕花槅扇,在他緋色公服上投下細碎的光斑。
當值內侍剛唱完“有本啟奏“,他便一步跨出班列:“臣陸衡有本奏,請裁撤禁軍空籍,并敕三司預頒征調之令。“
殿中霎時一靜。三司使張方平手中象牙笏板險些沒拿穩,眼里閃過狠戾之色。
“荒謬!“張方平揮動奏札,金魚袋在腰間亂晃,“禁軍員額乃太祖所定,豈容輕改?至于征調更是前所未有。“
陸衡不疾不徐展開一卷賬冊,示意各位看:“去歲,河北路禁軍實存五萬三千人,兵籍卻載七萬八千。空額所耗糧餉,折錢二十八萬貫,恰與當年黃河決口賑災銀兩相當。“
滿堂嘩然,議論之聲紛起。或者說,其實有些人應當知道此事,只是不愿得罪三司。
他忽然轉向御座,嗓音從容不迫:“陛下可還記得去歲冬,陳留縣因突征絹帛,致老婦縊死桑田之事?“
仁宗神情深思,手指微顫。那日御史臺奏報,老婦臨死前在桑樹皮上刻“官逼“二字。
“臣請三司歲前頒《科敷格目》,使民知所備。“陸衡呈上一卷黃麻紙,“此乃臣擬章程。亦或是臣以為可以查一查三司的賬冊。“
賈黯突然冷笑,諷刺道:“章狀元初入館閣,倒管起三司的事了?“
仁宗微蹙著眉,思忖著其中的利害關系,即便生病,也依然帶著帝王不怒自威的尊嚴氣度:“此事,容朕調查一番,擇日再議。”
陸衡剛出殿門,就被樞密副使吳奎攔住:“陸編修可知,禁軍空籍牽扯多少將門利益?“
他壓低聲音,“張方平妻族,可是掌控著河北路絹帛征調。“
話音未落,忽見三司使張方平帶著兩名孔目官疾步而來。楊察袖中露出一角文書,赫然是陸衡半月前查訪河北的密奏副本。
“陸大人好手段。“張方平皮笑肉不笑,“可惜三司賬冊昨夜走了水,您說的空籍,怕是無從查證了。“
陸衡望著張方平離去的背影,眼眸微瞇,嘴角含著一抹譏笑。
午時暑氣正盛,蟬鳴聒噪,崇文院值房四角置著青銅冰鑒,絲絲涼意混著沉水香,稍稍驅散了幾分悶熱。
陸衡正在校勘《地理志》,忽聞窗外“咚“的一聲。推開雕窗,只見檐下掛著一只竹編食盒,內盛四色蜜煎,底下壓著張花箋:
“酸餡尚溫,樞輪待修。“
是沈清荷的字跡。應當是約他見面。
他掰開梅子餡的畢羅餅,細細品嘗了起來,唇角淺淺彎起。
“陸大人好雅興。“歐陽修不知何時立在身后,手中《唐書》卷軸輕點食盒,“這酸餡,可比三司的火氣容易下咽?“
陸衡立時將手中的餅放下,拱手道:“歐陽大人。”
他向來敬重歐陽修大學士。
陸衡提起青瓷執壺,斟了一盞冰鎮梅子湯,推給對面的歐陽修。
“歐陽公,今日朝堂上,三司使那眼神,怕是恨不得將我生吞活剝了。”他唇角微揚,語氣卻不見半分懼意。
歐陽修接過茶盞,啜了一口,酸涼沁脾,眉頭稍展:“你這一本奏疏,既戳了禁軍空籍的膿瘡,又斷了三司征斂的財路,張方平若不恨你,反倒奇怪。”
陸衡輕笑,從袖中抽出一卷簿冊,攤開在案:“這是河北路轉運司的密賬副本,空額餉銀二十八萬貫,最終流入的卻不是軍中,而是——”
他指尖點了點某個朱筆圈出的名字,“賈黯的私庫。”
歐陽修眸光一沉,低聲道:“你膽子不小,連他的賬都敢查。”
“若非如此,怎知他們膽大包天?”陸衡合上冊子,聲音冷了幾分,“去歲陳留縣因突征絹帛,逼死老婦,桑田絞痕猶在,朝廷卻視若無睹。”
歐陽修沉默片刻,忽而嘆道:“你可知,那賈黯背后站著誰?”
“知道。”陸衡抬眸,眼底鋒芒畢露,“可正因如此,才更要動。”
倘若為官者人人如此,那真正為百姓辦事的人還有嗎?
歐陽修撫須,滿意得微微頷首,目光欣慰地看向他,果然他沒有看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