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旦。
半夜三更,陰氣最重。
寧采臣推門而出,夜風裹著霧氣襲來,激得他渾身一顫,方才的怒氣瞬間被吹散七分。
忽聽得身后門軸“吱呀”一聲,回頭卻見那破門竟自行闔上,破敗的窗紙在夜風中劇烈拍打,發出“啪啪”的聲響,仿佛在嘲笑他的一時沖動。
寧采臣停下腳步,提著牛油燈,四下查看,院中兩只驢兒已在蒿草堆中酣睡,野祠院口,白霧中身影搖曳,腰肢似柳。
霧中身影婀娜,寧采臣卻將油傘握得更緊,他抿著嘴默誦《論語》。
“子不語怪力亂神!”
“……”
“后悔沒‘借’道長的桃木劍!”
霧氣裹著寧采臣往前,他腳下發飄,雖霧氣未曾傷他分毫,可心頭仍繃著根弦。
那婀娜人影總在幾丈外,待他踉蹌走到院口,又見白霧盡頭身影綽約,出現在更遠的野徑。
剛才的嗚咽聲,此刻再度變得幽怨,仿佛天地間只余下一盞燈火,尾音打著旋兒鉆進寧采臣耳中:“來……”
此刻的寧采臣已心生退意,轉身欲逃,可此刻已是來不及了,薄霧繚繞,卻似陷進棉堆,令他左右為難。
踉蹌半刻,霧氣終散。
牛油燈昏黃的光圈里,那婀娜身影此刻清晰站在樹下,白裳下擺無風自動,喚聲真切,“公子……公子”,每喚一聲,燈焰便挨三分。
“何方鬼魅,敢欺圣人弟子?”寧采臣壯著膽子對那樹下的白裳喊道。
白裳女子福身一禮,聲如清泉擊石:“公子明鑒,妾非索命厲鬼,實是含冤未雪之人……”
寧采臣暗松口氣,油紙傘稍稍放低,幸而非索命厲鬼,早知道就該向清云道長討幾張黃符做護身之用。
“妾本是于縣浣衣女,名為謝憐兒,因被于縣大戶錢家逼迫,要給他們拿那癡傻兒子做妾,妾寧死不從,奈何錢家以老父性命想脅,最終……只得尋了短見。”
說著微微高抬螓首,一道烏青勒痕具現,“原以為一死百了,誰知那錢家連妾的尸身都不放過,家父為護我遺體,被他們活活打死……”
“前日歲除,恰逢陰司點卯,鬼差吃酒誤事,妾才得以逃出。本想去那縣衙告狀,奈何……”謝憐兒聲音哽咽,“妾一介女流,不懂訟狀,昨夜去尋縣里的訟師相助,那禽獸竟想……想輕薄與我!”
寧采臣聽得義憤填膺,油紙傘握得嘎吱作響:“豈有此理!”
“妾身逃出后,直欲往衙門而去”謝憐兒苦笑一聲,指著遠處縣衙方向“可那朱漆大門前,秦瓊、尉遲恭兩位門神怒目圓睜,金光灼得妾身魂體生疼,那兩位大神好心告訴我,直到正月二十前,衙門不收官司。”
“如今才正月初二……”謝憐兒掩面而泣,肩頭輕抖,“這十幾日,叫妾如何等得?”
“無奈,妾又只好回到此處。”
“今日正逢晦朔之間,見公子氣度不凡,必是正人君子,遂才請公子來此。”謝憐兒深深下拜,“萬望公子垂憐,替妾寫張狀紙,妾欲趁此時間去那陰司閻羅殿,討個公道!”
“先前施法,實屬無奈……”
“若是公子能助妾討回公道,妾……妾愿自薦枕席。”謝憐兒神情羞澀,眼波低垂,不敢直視,悄然將袖口半掩唇齒。
寧采臣醒轉過來,定睛細看。
這女子雖非絕色,卻自有一段清韻,眉似雨后青山,唇如晨霧中的櫻花。只是那肌膚慘白,光亮下隱隱泛著青氣。
夜風拂過時,她身上飄來一縷幽香,乍聞清雅,可細嗅卻透著一絲腐朽。
待寧采臣回過神時,她卻已側過臉去,只余一縷青絲垂落,遮住了半邊面容,燭影搖曳,面容忽明忽暗。
寧采臣整了整衣冠:“吾輩讀圣賢書,當為汝訴于陰司!”
謝憐兒眸中淚光乍現,屈膝欲拜,卻聽他話鋒一轉:
“只是……”
“嗯?”
“訟狀需筆墨紙硯,”寧采臣指著來時方向,“都在那書箱里。”
……
野祠。
陳鳴此刻已經醒轉過來,見對面草席已空,倒也不太擔心。
畢竟他有閻羅法帖,就算寧采臣死了,他都能找回來。
只是……
他突然想起了先前與閻君、陸判的對話,這陰司的特權,也不是這么好享用的……
“沙沙——”
院外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響,陳鳴仔細聆聽,不由得啞然失笑,這寧兄當真是厲害,頭次見面,就敢把女鬼往回領。
院外。
寧采臣步入蒿草遍地的庭院,謝憐兒卻倏地退后幾步,面容有些驚懼:“妾……妾就在此候著。”
寧采臣瞥見謝憐兒白袖微顫,心下了然,鬼物畏道,如雀避鷹。
不過無妨,自己將書箱背出來也一樣。
“也好,”寧采臣提著半熄的牛油燈,“姑娘稍候。”
說完便小心的踏入院內,生怕驚醒還在酣睡的兩頭毛驢。
“吱呀——”
寧采臣小心推開大門,余光照見陳鳴依舊盤膝而坐,與他走時,并無區別。
他屏息提箱,未驚動入定的陳鳴。想著不過寫份狀紙,何須擾人清修?隨后徑直而出,還捎帶將大門又給關上,將道人的身影重新關進黑暗。
陳鳴在黑暗中睜開雙眼,耳畔飄來寧采臣與女鬼的碎語:“角落無風,便在此地寫訟狀,你將緣由再道來……”
“訟狀?還要去閻羅殿?”
陳鳴皺了皺眉頭,仔細聆聽事情緣由……
這陽間陰間不過一隅,這世間,哪有什么公道可言?
一張紙,幾滴墨,就想讓閻羅殿開恩?
恐怕連鬼門關大門都進不去。
庭院角落,美人舉燈,男人寫狀。
“上書:伏乞十殿閻君……”
“三界保人:東岳大帝鑒察……”
“……”
“呼——”
他輕輕吹干墨跡,咬破指尖在紙角一按,留下一點朱砂似的血印。
遞給對方,輕聲道:“去你自縊之處,將其燒了。”
謝憐兒福了福身,遞過一方繡帕,“多謝恩公。”她聲音輕得幾乎散在風里,身影隨燈影搖曳,漸淡漸隱。
見謝憐兒憑空消失,寧采臣神色未變,收起繡帕,撣去衣上蒿草,仿佛方才不過是一場尋常夜談。
折騰了這么久,終于能安穩入睡。
丑時將至。
“嘩啦——”
“嘩啦——”
鐵鏈刮骨,聲聲剜魂。
半夢半醒之際,寧采臣掙扎撐開眼皮,但見兩名黑袍陰差穿過大門,鐵鏈拖地,火星迸濺。
他們面色青灰,眼窩深陷,正兇神惡煞地朝他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