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清微私塾。
樓閣渠然,悄無一人。
陳鳴足尖點著屋脊鴟吻,青袍獵獵,颯颯作響。夜風穿檐而過,唯獨樓閣下的那團白霧,任夜風嘶吼自巋然不動,頗為神異。
自白日事畢,他便想來會會這位新來的山長——胡義君。
胡者,狐也,這位山長不僅是只狐貍,還是只積年老狐。
只是這老狐貍不在野祠孤墳里好好修煉,跑來他這里作甚?
陳鳴心中暗忖,目光如電穿透那白霧織就的幔帳。
凝神望去,只見霧中一只赤狐踞坐檐角。
毛色赤紅,月光映照下,泛著幽幽光澤,后足垂落,前爪輕搭,姿態如人般從容,正昂首望月。
赤狐喉間滾動,驀地張口吐出一道青白之氣。但見一顆赤丸裹著流光自口中激射而出,破霧沖天,在月華映照下拖曳出一道朦朧光尾,恍若通天之梯,直貫蟾宮。
待清氣散盡,赤狐忽又深吸一口。霎時間四周白霧翻涌,凝作一道旋渦,將那懸于九霄的赤丸緩緩牽扯而下,終又納回口中。
如此循環往復,持續不斷。
陳鳴見的驚奇,這老狐貍采太陰之精的手段倒是熟稔,看來修為亦是不低。
三更過半,烏云遮月,赤狐倏然閉口,而后朝著周遭猛地吸一口,將白霧盡數吞入腹中,眸中赤芒一閃而逝。
白光乍閃,赤狐身形一轉,眨眼間便化作一位須發皆白,面容和藹的老者。
“清云道長……“他理了理嶄新的袖口,“夜深了,不妨進屋喝杯溫酒?”
陳鳴見被對方發現,面色不改,朗聲道:
“恭敬不如從命。”
屋內。
巨燭搖曳,其明如晝。
胡義君端坐在北首,小案上素白瓷壺,青花淡染,三盞薄胎杯,透光見冰紋。
案頭茶煙與酒氣絞作一股,熏得陳鳴眉頭直皺。
“請——”
“清云道長,真是許久不見呀。”
“???”
見陳鳴目露茫然,胡義君捻須輕笑道:“五年前,老朽在山中不小心踩中了獵人的捕獸夾,是你阿姐將我抱回家中,同吃同住月余。”
“只是那時道長還未開竅,懵懵懂懂,最喜歡揪老朽尾毛,還好你阿姐及時,不然……”
話未說完,陳鳴腰間青銅杯突然“咚咚”碰了案桌。
胡義君露出一絲笑意,卻未太在意,繼續道:
“之后我攜老小遠遁,苦心修煉,幸得泰山娘娘垂青,考上天狐院,近日修為將成之際,福靈心至,來到嶗山,恰逢你阿姐廣招山長,老朽雖道行淺薄,亦斗膽自薦。”
“天狐院?”
“正是,”胡義君頷首,眼角笑紋漸深,“泰山娘娘掌天下狐事,建天狐院,擇優培之,老朽不才,在院中當個生員。”
話雖如此,可臉上卻露出三分得意。
陳鳴點點頭,如此說來,倒是合理。既有這般跟腳,更兼報恩之誠,當無害人之心。
理清緣由,陳鳴起身欲走。
胡義君見狀,當即抬手一攔,沉聲道:“道長且慢。”
“還有事?”
“實不相瞞,老朽有一事相求!”
陳鳴眉心微蹙,眼底閃過一絲警覺。
“講。”
胡義君沒有開口,而是執起青花瓷壺,一線清泉傾入冰紋杯中。
那茶湯澄澈如凍泉,青葉沉底,茶香四溢,沁人心脾。
“請——”
茶湯清澈見底,陳鳴端起冰紋杯,一飲而盡。
冰寒入腑,霎時如吞霜刃,《太清煉形術》在經脈中自行運轉,臟腑泛起淡淡清光,方才化開刺骨的太陰之精。
“好茶。”
“道長,老朽這還有好酒,要不要?”
陳鳴沒有說話,指尖摩挲杯沿冰紋,這老狐貍學人情也只有三四層,這茶酒又怎能同飲。
正所謂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就算對方是天狐院門生,是來找阿姐報恩,可一碼歸一碼。
“胡山長,還是說正事吧。”
“道長容稟,”胡義君朝著陳鳴彎腰施禮,“如今我一家五口,只有我修煉有成,可子女尚未啟智,在外朝不保夕,希望清云道長能收留我那一雙兒女。”
陳鳴輕嘆,燭火搖曳,墻上影子隨火飄動。
“這事……”
陳鳴沉吟片刻,此事合理,畢竟胡義君是清溪私塾的山長,帶幾個家屬沒問題。
只是他并非執事,無法決斷,只道:“待我回山之后,自會稟告執事。”
“多謝道長。”他自然知曉陳鳴無權決斷,只是他需要有人幫忙通報一聲罷了。
道謝后,胡義君卻忽然顯出幾分躊躇。
陳鳴見狀好奇發問:“還有何事?”
“老朽聽陳掌柜說,道長身邊還無道侶?”
“沒有。”陳鳴蹙眉回道。
“小女青鳳,雖未完全化形,但血脈純正,若道長不嫌棄,可待其啟智之后……”
他話未說完,陳鳴的臉色已經沉了下來。
“這事,你跟阿姐提過了?”陳鳴的聲音冷得像冰。
胡義君頓覺周遭氣氛不妙,小聲道:“老朽只是……只是與陳掌柜略提過,道侶之事不同凡俗姻緣,總要多方考量……”
“所以你謊稱青鳳是同道中‘人’?”陳鳴瞇著眼問道。
見陳鳴臉色陰沉,胡義君也不敢搭嘴,垂目不語,只是余光不時撇向陳鳴。
陳鳴忽然莞爾一笑,這老狐貍雖學了人禮,可到底本性難改,只是太過著急。
“這事情以后就不要再說了,省的傷情分。”
胡義君神色萎靡,低聲回道:“是……”
……
翌日,清晨。
山徑露未晞。
陳鳴正行至太清宮山腳,忽聞身后腳步窸窣。
“道長請留步!”
陳鳴轉身看去,見一青衫道人,束發戴簪,拄著拐杖。背著箱篋,額間汗珠涔涔,衣擺沾滿泥漬。
道人走到陳鳴跟前,理了理袖袍,拱手道:“在下王啟見過道長。”
“貧道清云,見過道友。”
“清云道長容稟,弟子非道門中人,只是自幼慕道,故而常著道袍、戴道簪,”王啟聲音微顫,眼中滿是艷羨,“聽聞嶗山太清宮有得道之法,故跋涉千里,特來求道。”
“自無不可。”
“請道長引路!”說著便欲躬身作揖。
陳鳴側身避過:“無量天尊!貧道另有要事,不便同行。”
“這……”
王啟一時語塞,怔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