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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一個孤獨的靈魂

禇煞禽死后,整座劇臺像失了魂。

一場緩慢卻不可逆的塌陷在天地間展開。

原本懸空的講壇、臺幕、立柱、香幡……全都化作一片片碎光,如雪如塵,在虛空中飄散。

陸羽收刀而立,腳下是碎裂的劇臺殘板,而四周已不再是完整的幻象戰場。

他和沈九音的身影被一股力量拖入新的空間——那是一片寂靜的山廊。

高墻檐角,鋪著青石長磚,灰瓦白檐,一如真實。

可這地方依舊不全屬人間。

地面殘留著些許從劇臺“流”下來的浮影碎片:斷裂的戲文、歪斜的鑼鼓、落灰的折扇、破裂的紅綢傘蓋,還有一只斷了線的傀儡,臉上還殘留笑意。

它躺在石磚上,像是剛從臺上墜落。

一切都安靜得過分,仿佛連空氣也因劇終而陷入疲憊。

陸羽垂眼望著那傘,忽然聽到耳邊有個聲音悠悠傳來——

不是外音,是記憶。

“既然你們不讓我講……”

“那我就講給自己聽。”

是那只老鼠臨終前的最后一句話。

簡單,卻沉得過頭。

他一時沒說話,腦海中滿是明知不敵,卻仍然朝著陸羽的刀光沖鋒的禇煞禽。

沈九音站在他側后方,白紗輕垂,手中油燈早已熄滅,只余下殘灰未冷。

她也沒出聲,仿佛在等陸羽自己走出那份情緒。

良久,陸羽抬步繼續往前,語氣低啞:

“那眼神……我見過。”

沈九音微偏頭。

陸羽沒有解釋,他看著自己的右手,煞氣還未完全沉下,指尖微涼,走到禇煞禽死后殘留的那塊血地前。

尸骨早已崩碎,唯有一塊招魂幡尚完好,立在原處,旗面獵獵,幡心處的血魂印識已經熄滅,變得寂寥沉寂,如同空殼。

體內的噬心蠱動了動,但并未有強烈反應。

陸羽察覺,眉頭一挑。

“這雞……不夠料?”

沈九音淡聲道:“噬心蠱挑了。”

“它吃了太多純血強種,對這種靠執念硬撐的混雜種,胃口開始不好了。”

“禇煞禽的血里沒‘道’,只有一腔賭命的執念。”

陸羽沒說話,只輕輕一腳,將幡旗從血泥中踢出。

“這東西呢?”

沈九音略微打量了一眼。

“幡本身沒問題,只是內核已損。”

“還能用,但必須用你自己的執念去重新‘喂’。”

“不過你也清楚,用多了,會變形。”

“你若真想拿來養刀,還得慎重。”

陸羽沒拒絕,也沒立刻收下,只是將幡卷起,系在了腰后。

“那就是給我量身定做的了,不拿白不拿。”

山廊盡頭,一道狹窄的石門正緩緩開啟。

不知是誰開了它,也不知它等了多久。

門內的霧白如絲,溫度極低,卻沒有風流出。

像是那門后頭什么也沒有,只剩一段“未講完的經”。

沈九音輕聲:“繼續?”

陸羽點頭。

“他還沒講完。”

二人邁入門中。

光線消散,山廊在他們身后合攏,如重幕落下,一道淡金色的石階緩緩浮現。

它如同被沉在霧海中的一條孤脈,自破碎劇場的盡頭延伸而出,一直通向前方霧幕之中。

霧極濃,肉眼不可穿透,唯有這石階,宛如被人刻意保留的路——

一條,只許走,不許回頭的路。

陸羽與沈九音站在石階之首,沒有急著踏上。

沈九音靜靜望著那片霧色,紗帽輕垂,半晌才淡聲道:

“從這一步起,前方沒有幻象。”

陸羽眼神一動。

沈九音繼續道:“也沒有機關,沒有殺意。”

“但你會覺得比剛才更冷。”

陸羽沒再問。

他踏出第一步。

石階之上,風無聲,霧無動。

他們一階階前行,越走越高,周圍越發幽沉。

氣壓如水位上升,沉得心神發悶。

耳邊有聲,卻極緩慢。

“嗡……嘛……呢……”

斷斷續續的誦經聲在耳畔時遠時近,如從血里流出來一樣,混雜著某種濕冷的木魚聲。

陸羽聞到香火味。

不是清淡的,而是帶著灰燼與腥氣。

沈九音走在前方,忽然輕輕頓了一步。

“到了。”

前方的霧水仿佛被撥開,露出一塊緩緩升起的臺階盡頭。

那里,是一座主殿。

山頂處寺廟古殿,殿門敞開,無人守衛,無燈引火。

陸羽跟著踏入殿內,眼前景象微微一頓。

——這里沒有神像。

整座大殿,除了正中那道金漆剝落的主臺,便只有一處鋪著半張破布的講道席,一只青燈熄滅,盞中蠟油凝結如骨白。

講臺之上,坐著一道人影。

背對眾人,身形瘦小,斗篷掩身,看不出面貌。

但那身形輪廓,陸羽一眼就認出——

是那只講道的小老鼠。

他沒死。

他也不是活著。

他只是坐在那里,低聲念著經。

聲音平穩,沒有感情,像是將某種早已爛熟于心的講詞一遍遍翻來覆去地念。

而臺上空無一人聽他講。

就像那句話里說的——既然你們不聽,那我就講給自己聽。

陸羽緩步走入大殿中央,目光掃過講臺四周,神識輕輕放出,觸碰到那座講臺下方的一道結界。

他沒有強行試圖破開,只是默默感慨道:“他把自己的道,講成了一座秘境。”

講臺上的人形鼠影,終于停止念經,開始緩緩講述。

聲音平淡,不急不緩,仿佛并非回應,而只是將早已說了千遍的句子,再次念一遍。

“我曾以為——”

“只要入了山門,拜了師尊,修了法,講了經,我就可以……為人。”

他的嗓音沙啞卻穩,話語不帶憤怒,也不帶怨毒。

只有一種讓人無法否認的平靜。

“后來我才明白。”

“我們這一族,沒有未來。天地之下,沒有我們的位置。”

陸羽站在殿中,眉頭微蹙,未出聲。

那聲音一落,四周忽然泛起一絲漣漪,像是講壇后的空間被輕輕劃開了一道縫隙。

縫隙中浮現出隱隱壁畫。

原是整面主殿后壁,繪有佛陀講法、弟子問道的場景,而此刻,那壁畫中人面孔盡數破碎,佛身剝落,只剩畫面最下角一只老鼠模樣的身影,身披僧衣,仰頭朝上,似要發聲。

壁畫邊緣斜裂而斷。

地面上,則散落著一串破碎的佛珠——有的珠子碎裂成兩半,有的殘留血跡,似曾被砸斷,又被拾起。

佛珠之下,隱約有封符殘角,嵌著古咒“禁音”、“鎮念”等字。

陸羽目光微沉。

沈九音卻輕聲說了一句:“他們將他釘在佛像之后,說他‘失格’。”

“以永世禁言為懲。”

陸羽聞言沒有立刻作聲,腳步緩緩往講臺靠近一步。

那講臺周圍的光線忽然微微扭動,下一瞬,一道道灰影在光與影交界處浮現。

是老鼠的影子。

不止一只,也不是幻象那么簡單。

那些影子仿佛從講臺的每一寸縫隙里爬出,有的站立合掌,有的抱卷聽經,有的跪坐如僧……卻都無實體,只是影子。

它們仿佛不屬于現實,也不屬于幻覺,只是這講道者執念的具象化。

陸羽站在影群中央,忽然瞳孔微縮。

這些鼠影沉靜地盤踞在講壇周圍,無聲無息,卻又仿佛無處不在。它們沒有實體,卻不是幻覺;沒有氣血,卻殘留著古老而相近的妖性。

他看得分明。

有一道氣息,與他之前斬殺的那只鼠妖驚人一致。

更深一層的,是那些他在血肉巨囊中感覺到的鼠妖氣息一致。

陸羽心頭一凜。

那不是巧合。

這講道者,留下了子嗣。

或許不是一胎兩胎,而是整整一支種群。

而他們被圈養、被制控,最終成為攝壽丹體系中——最為合適的活體根基。

他緩緩抬頭,看向殿宇的深處,又看了看講壇下那道始終念經不止的微弓身影。

“若這是源頭……”

“那碧落城下,埋著的是他的骨血。”

他心中一陣冰冷,從心底擴散到四肢。

曾經他以為,攝壽丹的核心只是活人煉丹。

可現在,他終于意識到:

真正使那丹藥具備“長效延壽、契合人軀”特性的,不是妖丹、不是尸煉,而是——講道者血脈中,曾試圖“為人”所凝成的執念殘性。

“血是妖的。”

“可是這鼠妖講出來的道,才是幕后黑手最需要的。”

陸羽嘴角動了動,沒說話腦中快速運轉:

“不是因為他悟了道所以被滅。”

“是因為他悟的道,并非人生道理,而是——‘道性’。”

“他步入了某一支道性,所以必須滅。”

“更深一步……他或許開創了某一條道性。”

他低聲說出這句話,目光慢慢轉向沈九音。

沈九音站在臺階側,靜靜望著講壇,沒有回頭。

她沒有反駁。

也沒有否認。

陸羽頓了頓,再開口,語調更冷:

“能精準操控妖類繁育,穩定血性、灌入雜識,還能埋下斷世的記憶種子,編成攝壽系統……”

“這后面的人,不是只想煉丹。”

沈九音終于說話了,她聲音極輕,帶著些許疲倦:

“是的,我們需要他的力量,需要他的智慧,去打破上天為我們設下的屏障。”

“若是不這么做,我們一輩子也無法進入更高的境界,一輩子都是強者的奴隸,工具,材料。”

“我們沒有未來。”

陸羽沉默了許久,或許明白此刻她表明自己的妖族身份代表了什么,才點了點頭。

他看著講臺。

那講道者依舊在講。

沒有任何人聽他。

可他還在講。

像一口被人丟棄在時間深處的鐘,一直敲著,一直敲著,不為誰,也不求誰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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